第35章 夢魇
秋雨已下了整整一日。
蒸騰的水汽為園中的亭臺籠上一層迷蒙煙雲。顧昭倚靠在窗臺前,安靜注視着檐前紛落的雨絲。
忽有一人自廊上疾行而來。那人身形纖細,顯為女子。她匆忙移至近前,撐開手中紙傘,步出長廊,穿過庭園,走向顧昭所在之處。
顧昭已瞧見了她,急步行至門前。打開門時,那人已到門口,正将紙傘收起,向着地面揮動。附在傘上的水珠紛紛抖落。聽見開門聲,她慌忙收手,轉過身來,正是紫筍。
“可找着他了?”顧昭将她拉進屋內,急切問道。
紫筍搖頭。
顧昭眼中的希冀頓時熄滅,黯然坐到榻上。
紫筍心有不忍,輕聲喚她:“女郎……”
顧昭已回過神,對她露出虛弱的笑容:“我沒事。”
紫筍正要說話,顧昭卻先一步開口:“你淋濕了呢。”她指着紫筍肩上的一塊水痕,溫和道:“快去換身衣裳,別受了涼。我叫人……叫人送姜湯過來。”
她說話時的斷續,讓紫筍察覺到她此時混亂的心情。
雖然有心安慰,但經顧昭提醒,紫筍也覺出身上的涼意,只得先将想說的話擱置一邊,下去更衣。
待她回轉之時,已有人将姜湯送至顧昭房內。顧昭神色平靜,在看到紫筍時,甚至還能露出溫柔的笑容,将案上的姜湯輕輕推向她。
紫筍坐下慢慢飲着姜湯。辛辣的味道自口腔向胸腹蔓延,激出陣陣暖意,趨散了身上的濕寒。
她緩過勁後,便放下碗,向默坐一旁的顧昭道:“女郎別急。奴婢明日再出門尋找。”
“不必了。”顧昭輕嘆。
紫筍急了:“女郎難道不想見他?”
顧昭搖頭:“已找了這麽長的時日,還是音信杳然,想來天意如此。以後不要再提起這個人。”不待紫筍說話,她又道:“你去更衣時,我已讓碧澗去請阿爺過來。”
紫筍怔住,她就這樣放棄了?
顧昭苦笑:“這是命,得認。”
很快,顧昭生父顧鈞便匆忙趕來。
一個月前,皇帝便下達了将冊立顧昭為後的诏旨。因她已是未來皇後的身份,顧家不能将她再作顧家女對待。她的任何要求,在顧家都成了頭等大事。顧鈞更是不敢有絲毫慢怠。
“貴人召見,不知有何吩咐?”如今顧鈞已不敢直呼女兒的名字,只能恭敬地躬身詢問。
“阿爺坐下說話。”顧昭示意紫筍退下,擡手道。
顧鈞這才入座。
然這之後,顧昭又沉默了。
顧鈞等了許久都不見她出聲,只得小心翼翼地開口:“貴人……”
“為什麽是我?”顧昭終于開口。
顧鈞神色困惑:“某不太明白貴人的意思。”
“家中姊妹這麽多,”顧昭緩緩道,“為何偏偏會選中我?”
先皇後病中曾讓人傳信,說是思念家人,讓家中在室的姊妹們入宮一見。顧昭當時便有疑惑,皇後入宮多年,與她們這些族妹并不熟悉,說想念她們未免牽強了些。因着這層顧慮,顧昭入宮時十分謹慎,皇後問話她也只用套話搪塞。一衆姊妹裏,她應是相當平庸的一個,何以最後竟會中選?
顧鈞這才明白她問的是入宮之事,遲疑着回答:“是先皇後的意思。”頓了頓,他試探着問:“這一月貴人時常悶悶不樂,莫非不願入宮?”
顧昭沉默以對。
顧鈞從她的緘默中得到了答案,長嘆一聲:“恕某僭越,作為父親,某并不希望貴人入宮。但這既是先後遺願,陛下又已下了诏旨,萬無更改的可能。顧家也有需要貴人完成的事。”
“要我完成的事?”
“太子年紀尚幼,需要後援。”
“後援?”顧昭若有所思。
顧鈞細細與她剖析:“陛下春秋正盛,後宮也不可無主,必要再立新後。先皇後擔心新後出自別家會對太子不利,因而懇求陛下,若她一病不起,應從她本家擇立繼後。先皇後并未說明選擇貴人的原因,但以某素日觀察,家中适齡女子以貴人最為敏慧,恐怕也只有貴人能夠擔當此任了。”
顧昭聽完,想了一陣才道:“也就是說,只要我成太子的保護人就可以了?”
“這……”顧鈞有些遲疑。這也許是先皇後的意願,卻未必是他的意思,甚至整個顧家都未必是這意思。但這些話卻是不便明言的。
顧昭卻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回答,淡漠一笑:“如此,我入宮便是。”
***
“中宮……救我……救我……”渾身是血的青年拖着一條殘缺的腿蹒跚前行,痛苦地向她伸手。
她想要後退,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當青年倒在她面前,卻仍在試圖抓住她的裙擺時,恐懼終于讓她自夢中驚醒。
她坐起身,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只見簾幕低垂,月華映照窗栊,清夜寂靜,唯聞草蟲低鳴。
須臾簾帳微動,卻是白露聽見動靜,過來查看:“太後?”
“沒事。”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回答道。
白露見這情形,便知太後又被惡夢所擾。她将紗帳用金鈎挂好,囑咐宮人去取安神的湯藥。自己則取來外衣,為太後披上。
“什麽時辰了?”太後問。
“醜時剛過,”白露答道,“進過湯藥,太後還能再睡會兒。”
太後輕嘆一聲,撫着額頭沒有說話。
不多時安神湯藥送來。白露将藥奉與太後。她看看四周,見守夜的宮人都在遠處,輕聲問道:“太後莫不是又夢見了……”
太後飲了一小口湯藥後,才輕輕“嗯”了一聲。
白露柔聲勸慰:“太後不須如此愧疚。先太子的事怪不得太後。”
“我入宮是為保護太子,”太後嘆道,“最後卻是我放棄了他。”
“太子那時的狀況根本不可能為君,太後那樣做并沒有錯。”白露道。
太後慘笑:“我有錯。若當初早些決斷,事情不至成後來那樣。先帝也就不會含恨而終了……”
***
宮人們為顧昭梳妝時,她也正偷偷從銅鏡裏打量坐在身後的皇帝。
皇帝的姿貌風儀,就算年輕時也只能說是中人之姿,近年來又微微發福,愈發顯得憨厚圓潤。不過入宮僅僅數日,顧昭已覺出他是個溫和的人。對宮女內官,他絕少疾言厲色。就算他們偶有疏失,皇帝也不大計較,有時甚至還會在宮監前面為他們掩飾,免去他們的責罰。
察覺到顧昭正在觀察自己,皇帝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書卷:“皇後在家時都愛做什麽事?”
顧昭忙站起身來。
這情态卻惹得皇帝一笑:“只是随便聊聊,皇後不必拘禮。”
顧昭應了一聲,低頭回答:“妾在家中時多與姊妹同處,學些女子應有之藝。閑時妾也喜歡鑽研弈棋。”
皇帝瞥了一眼身旁的棋盤,笑着道:“那正好,皇後陪朕下盤棋吧。”
顧昭有些吃驚,但馬上就收斂了表情,低頭應了。
兩人對坐行棋。猜先之後是皇帝執黑。皇帝不假思索地落下第一粒棋子。顧昭不知皇帝棋力,拈子時頗有些猶豫。
皇帝久不見她落子,忍不住出聲:“皇後?”
顧昭深吸一口氣,終于落了子。只交換數手,顧昭就看出皇帝棋藝尋常,下子時再無猶疑。倒是皇帝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
“皇後的棋藝很是了得呢,”棋至中盤,皇帝即便告負,“朕認輸了。”
顧昭一驚,她竟忘了是與皇帝對弈,慌忙道:“妾一時好勝,請陛下責罰。”
皇帝初時似有不解,片刻後卻想起了什麽,笑着問:“是不是有人告訴皇後,和朕下棋時不能贏?”
顧昭讪讪點頭:“在家時阿娘叮囑過。”
皇帝失笑:“令堂多慮了。皇後該不會以為朕連自己的棋力都不知道吧?棋院的待诏們也經常贏朕,朕也沒責罰過他們,何況是皇後?”他低頭看了眼棋盤,卻又忍不住輕輕嘆息:“不過輸得這麽難看也不多見。”
一句話又讓顧昭的心提了起來。
許是覺察到她的緊張,皇帝吩咐身側的內官:“叫人把東國進貢的棋盤和棋子取來。”
內官領命而去,大概一炷香後,便有數名宮人捧來了棋盤和棋子。
皇帝指了指顧昭。宮女們便膝行到她身前,向她舉起手中之物。
顧昭看了看棋盤和棋子,有些驚訝:“這莫非是揪玉局和冷暖玉棋子?”
皇帝撫須笑道:“正是。皇後棋藝高強,又識得貨,想來不會辱沒它們。這些東西便贈與皇後吧。”
他示意宮女們将東西放在顧昭面前。捧着棋盤的宮女便先上前來。這宮女略有幾分姿色,最難得的是一雙手纖長細嫩,膚色白晳。她放棋盤時皇帝剛巧擡頭,不免多看了一眼。顧昭看在眼裏,卻只作不知。
等皇帝離開後,她才看向那名宮女:“你叫什麽名字?”
宮女還摸不準這位新皇後的性情,有些忐忑地回答:“奴,奴婢叫張翠蘭。”
“從今天起,你留在我身邊。”顧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