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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

家裏竈間外,玉書用一個大盆在洗着青菜,那文在案板上吃力地揮刀剁着豬排骨。竈間內,秀兒輕松自如地拉着風匣,文他娘在案板上做着白面饅頭。秀兒有些擔心地說:“娘,你說這霜能抗過去嗎?”文他娘邊忙邊說:“抗不過去也得抗,不然這一年白忙活了,咱家可就慘了。”忽聽傳來那文的驚呼聲道:“哎喲!”

文他娘、秀兒急忙從竈間內趕出,玉書也急忙站起說:“大嫂,怎麽了?”那文有些誇張地說:“哎喲!閃了手腕子了,疼啊!”秀兒關切地說:“大嫂,這活兒我來幹吧。”邊說邊拿起刀,熟練地剁起豬排骨。捂着手腕子的那文有些佩服地說:“這麽沉的刀在你手裏怎麽像木棍似的?娘,秀兒幹這個比我合适。”文他娘故意板着臉說:“那你幹什麽?那麽多爺們在地裏扛着,咱娘們不能掉地下!要是耽誤了他們吃飯,有你好看的!”那文有點得意地說:“我可以去拉風匣吧。”文他娘說:“風匣你也拉不好,玉書你去,讓你大嫂洗菜。”

地頭上,老孫頭幹着活,問朱開山說:“老朱兄弟,你看這霜什麽時候到啊?”朱開山說:“這就得問老崔了,你們不是都叫他算破天嗎?”張把頭湊過來說:“我光聽說他叫吹破天。”老孫頭說:“也別說,要論起看天象,咱元寶鎮還沒有比過他的。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出門誰知道能不能遇到雨?怎麽辦?不用看別的,你就看他出門帶不帶雨具就行了。”朱開山說:“我已經栽排了,今番抗霜他是軍師,誰都要看他的羽毛扇怎麽搖。”老孫頭豎起大拇哥說:“還是你行,不記前仇,知人善任,不像有的人,心眼窄得穿不過一根馬尾巴。”

東方微露晨曦。朱家的大田裏,分散擺着三十餘堆大大小小的秫稭垛。每個秫稭垛前,雇工們嚴陣以待,等待淩晨“霜頭”的到來。大家手裏舉着火把,眼睛緊盯着凝視着夜空的老崔。老崔凝神望天,朱開山緊跟在他的身旁。衆人屏息看着二人。老崔輕聲地說了一句道:“老東家,霜頭來了!”朱開山喊了聲道:“點火!”一只只火把向四方散去。大家舉着火把奔跑着,吶喊着,把一堆又一堆秫稭點燃。一霎時火光閃耀,煙霧滾滾。真是一幅波瀾壯闊的抗霜圖卷!火光映照着朱開山一張凝重的刻滿滄桑的臉,淚水滾下他的臉頰……文他娘溫柔地替他擦去淚水,老兩口緊握着手,相視而笑,笑得是那樣好看。

傳文、傳傑高興地抱在一起,兄弟二人眼看着團團火光,激動不已。傳文眼含熱淚顫抖着聲音說:“兄弟,咱家的好日子兩年之內不用發愁了!”那文、玉書、秀兒舉着火把向朱開山夫婦跑來。三人來到朱開山夫婦面前停下腳步,秀兒氣喘籲籲地說:“爹,娘,咱家又是一個豐收年啊!”玉書高興地喊道:“抗霜勝利了!”那文忽然發現了什麽,怪模怪樣地拖着強調說:“爾等不許胡鬧!沒見咱們的爹娘正在手拉手地親熱嗎?”朱開山夫婦有些不好意思地松開手,文他娘故作不滿說:“你們這三個瘋丫頭!”邊說邊将三個孩子擁在懷中。

大田內火堆熊熊……

回到家裏,朱開山和傳文、傳傑及夥計們在磨刀石上磨鐮。文他娘走近朱開山問道:“我說,文他爹,明天開鐮,今晚上吃什麽?”朱開山磨着鐮沒擡頭說:“今晚就不用忙乎了,我帶他們到鎮上喝酒去,喝完酒呢,去聽二人轉,什麽時候回來還不一定。”文他娘說:“也好,忙了一年了,該喘口氣了,你們去吧!我也帶着媳婦們一塊兒吃頓飯,說點兒話。”

朱開山一愣,擡起頭說:“你們成天在一塊兒吵吵,還能有什麽話?”文他娘說:“娘們之間的話。”朱開山說:“娘們之間有什麽話?”文他娘說:“有說不完的話。”朱開山愣了半晌,自言自語道:“這是想造反哪。”文他娘對正在竈間門外洗菜的那文說道:“老大媳婦,今晚咱聚聚,炒幾個好菜,燙兩壺老酒,別忘了把秀兒也招呼過來。”

說開宴就開宴,擺了一桌子菜和酒,文他娘、那文、秀兒、玉書團團地坐了。文他娘說:“都齊了,咱就開始吧,除了玉書,那文和秀兒打從嫁到朱家門上,咱娘們還沒一塊兒坐下吃頓飯,娘也是個熱鬧人兒,早就盼着這一天。你爹在家,娘不敢,我不是怕他,打從我嫁給他,我就沒怕過他,就是怕他給你們摔冷臉子,惹你們不高興。你看他今天張狂的,他說忙了一年了,今晚要帶着爺們們去下館子,聽小戲。好哇,他眼裏只有那些爺們,咱娘們也累了一年了,你說說咱娘們,一個個花紅柳綠,鮮活生動,可就跳不進他的眼皮子裏。行!叫他們去野吧,今晚咱娘們也野一把,來,喝酒呀,咱說說咱娘們之間的話……”

那文擎起酒盅,眼淚掉下來了。文他娘說:“老大媳婦,你這是怎麽了?這酒還沒喝,淚珠子怎麽就掉下來了?”那文說:“娘,這堂屋的大炕,就是比我們小炕熱,坐在這裏喝酒吃飯就趕上我們王爺府裏殿堂了,端起酒盅,我就想喊……”玉書笑着問:“想喊什麽?”那文說:“想喊——左右丫頭,單弦伺候,上下仆人,洗耳靜聽,且看我酒到酣處,文房四寶來,我揮詩一首,與月同醉,怎一個好字了得……”衆人大笑。那文說:“娘,我敬你一杯,這日子我想了多少回了……”

女人們的笑聲傳來。朱開山和傳文、傳傑坐在傳文房炕上。傳文說:“爹,你今天是怎麽了?領我們到鎮上轉了一圈兒就回來了,不是說好了喝酒聽戲嗎?”朱開山說:“我那是和你娘說着玩的,我哪舍得花那個錢哪。”傳傑說:“爹,我餓得實在不行了,你聞聞,那屋又是肉又是酒多香啊,咱上那屋吃飯去吧,走吧,爹。”朱開山說:“不能去!咱一進屋就叫她們笑話了,爺們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挺着吧,我倒想知道知道,她們成天在一個院裏,怎麽還要背着咱們說一些悄悄話……”朱開山說着笑了。傳文說:“爹,這可不像你做的事。”朱開山說:“趕上一個豐收年,日子過好了,就生出些閑情稚氣來,我多少年沒這麽高興了,不過現在就是肚子餓了點兒,傳文,你屋裏沒什麽吃的?”傳文說:“今天也沒做飯,沒什麽吃的。”朱開山說:“我估摸着,她們多少能給咱們留點兒殘羹剩飯。”朱開山剛說完,只聽文他娘的聲音傳過來:“你爹算個什麽東西!”爺仨都一愣。

文他娘剛放下酒盅,有些許醉意,抹了把嘴說:“我說給你們聽聽,你別看他現在成天背着手,板着個臉,像個門神似的,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當年我也是花啊朵的,十裏八村的也有點兒名聲。你爹呢,鬼着呢,看好了我,就是不開口,天天幫我種地,天不亮就來了,天摸黑才回去,沒有一句話,還自己帶着幹糧和水罐,秀兒,比你追傳武的時候可癡了……”秀兒笑了笑。

文他娘說:“待會兒再說你的事,咱先開個場,說點兒高興的事。”院裏傳來朱開山的咳嗽聲。那文小聲地說:“娘,我爹他們回來了,你就別說了。”文他娘又喝了一盅酒說:“他回來就回來吧,我告訴你們,我今天是真高興,院裏從來沒有這麽清靜過,我的心從來沒有這麽敞亮過,剛才說到哪兒了?”朱開山又是一陣大聲咳嗽。

文他娘又喝了一盅,沖外面喊說:“聽動靜上火了吧?不要緊,廂房裏有香油,你沖口香油水喝吧。”說着,沖媳婦們一笑道:“他朝我發威呢,抹不開面子了,我偏要說。剛才說到,他天天幫我種地,那地種得可好哇,那天犁地,他一個人套了三股繩當牛使,那犁比牛拉得快,我擎不住了,就說,你歇歇吧,繩套都要拉斷了,你趕上頭牛了,他悶了一句:我就是牛!說着還來勁了,嘿,嘣的一聲,到底把繩套拉斷了,一頭拱進糞堆裏……”院子裏朱開山的笑聲傳來。屋子裏也大笑起來。

文他娘止了笑說:“不說了,再說你爹就真生氣了,什麽事都得有個尺度,一把不準就偏了。我說秀兒,娘這些話,一個是今天高興,二呢,也是對你說的。其實,娘一直想跟你說,可見了你,又開不了這個口,憋了我好長時間了。兩個人要不是這個意思,過得就沒有勁了,等也是白等。秀兒,聽娘一句話吧,別等傳武了,他回不來了,娘看着你這個樣心疼啊。你還年輕,再尋個人家吧,沒疼沒愛不成夫妻,打打鬧鬧那也是日子的作料,可你倆什麽都沒有哇……”衆人望着秀兒。

秀兒淚珠在眼眶裏打着轉,端起酒盅說:“娘,嫂子,玉書,謝謝你們。你們把我叫來,沒忘了我,咱還是一家人哪,我挺高興的。難得娘也這麽高興,咱不說我的事了,說高興的事,趕上這麽個豐收年,不容易啊,我敬你們一杯!”秀兒一飲而盡。那文說:“秀兒說得好,咱今天只管喝酒,說話,來,我把弦子也帶來了,我給你們唱一曲!”

傳文聽着老婆的曲,問:“今晚這是怎麽啦?爹,你說這是怎麽了?”朱開山說:“你閉着眼慢慢地聽着吧,還要到鎮裏去聽戲,花那個錢幹什麽?他們有咱們家的戲好聽嗎?”戲文聲忽然沒有了。傳傑說:“哎,怎麽不唱了?”朱開山說:“是不是她們喝醉了?傳傑,你去看看。”傳傑跑出去,喊道:“爹,不好了,屋裏沒人!”朱開山呼的一聲坐起來說:“沒人?”傳傑說:“沒人!一桌子菜沒動,三壇子酒喝光了!”傳文說:“那菜是留給咱的,咱趕緊去吃吧!”朱開山說:“你就知道吃,趕緊去找她們去吧,在家裏怎麽着都行,這四個老娘們要真是喝醉了,跑到鎮上去耍瘋去,那還不叫人笑話死!”朱開山帶着兩個兒子慌慌張張地跑出去。

爺仨在青紗帳裏尋找着。傳傑耳尖,說:“爹,你們聽!”遠處傳來了四個女人的笑聲和唱戲聲。

青紗帳裏,在一片空地中,文他娘帶着三個媳婦唱着跳着,又嘻嘻哈哈地躺到這又熟又香的莊稼地裏。朱開山慢慢地坐下,點上一鍋煙抽着,品着眼前這幅圖景……

木排集散地漸漸地臨近。老獨臂如一座塑像伫立在木排上,凝視着遠方。二招興奮地說:“頭招,到了!”老獨臂點點頭。排幫們歡呼雀躍,互相擁抱,一個個熱淚盈眶。

老獨臂指揮着大夥把木排向岸邊靠攏。岸上,開店的、設賭場的、窯姐兒紛紛圍攏上來。木排還沒停穩當,他們熱情地上了排招攬着,死皮賴臉地拉客,嘴上像塗了蜜說:“大兄弟,一路辛苦,住店吧,歇歇腳,我們店吃的住的好,價錢公道,想要什麽有什麽,去晚了就沒鋪位了,給您留着呢。”“哥們兒,想玩不?我們那兒有局子,一宿到亮,發財的機會來了!”“哥,還猶豫什麽?跟妹子走吧,被窩兒熱乎乎的,就等着你鑽呢,累了一秋了,妹子好好陪陪你,養養精氣神兒。”

曹三叫着人名給排幫們分錢說:“這一道上我攔擋你們,不讓你們耍錢,吃花酒,靠娘們兒,為什麽?那時候你們有錢嗎?沒錢不是兊茸耪易崧穑課也恢道耍錢痛快?不知道摟着肉乎乎的娘們兒睡覺美?可沒錢幹瞪眼,老是冒虛火,對不對?”大夥笑了。

二招笑道:“這回有錢了,虛火能轉成實火了,我得好好地痛快痛快!”曹三說:“好了,這回錢到手了,我就不管了,痛快幾天,完事呢,願意跟我回去的跟我走。別不舍得花錢,錢是什麽東西?就是買痛快的,掙錢不花是土鼈,等你兩腿一蹬,那就不是錢了,是廢紙。不跟你們說了,白費唾沫,有個局子等着我呢,還有,上番我軋和的娘們兒鋪好了被窩兒等着我呢。媽了個巴子,小娘們兒一身肥嘟嘟的白肉,抓一把軟乎乎的,真他媽的過瘾,抗不了,先去熱乎一鍋再說。”說罷笑眯眯地走了。

老獨臂看曹三走去,沉下臉對大夥說:“都給我聽好了,這兒可是個喝人血的窩子,咱掙的錢不容易,都把口袋捂緊了,該回家的回家,還想跟我回去的把錢捎走,別帶在身邊。”

傳武興奮地對鮮兒道:“姐,咱倆的錢你都收好,過些日子木艚子往回返,咱們跟着回去。你不是看好了野馬灣嗎?咱就到那兒安個家過小日子。”鮮兒說:“我喜歡那兒有山有水,咱在那兒蓋兩間房,買幾畝地,過幾天舒舒坦坦有家的日子。”傳武說:“你再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鮮兒羞赧地說:“不許胡說!”她話是這麽說,人卻依偎到了傳武的懷裏,軟語喃喃道:“傳武,今晚你就住這吧。”傳武緊緊地摟着鮮兒說:“姐,再等等,等咱們有了自己家的時候吧。”

老獨臂端坐在那兒警惕地看着四周。二招溜出門來,剛想跑,被老獨臂喝住。老獨臂低聲道:“孩子,按理說我不該管着你。聽我一句勸吧,我都是為了你好,回屋去吧,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明兒一早就會光着屁股回來。我不是吓唬你,那些開賭局的、開窯子的、賣大煙的早就在咱們周圍布下了一張網,就等着你往裏鑽呢。”這時候,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人要出門。老獨臂招招手說:“都過來,一塊聽我說說。”大夥圍了過來。

老獨臂說:“你們都叫我老獨臂,都知道我這條胳膊是被老虎咬去了,可這裏的枝枝蔓蔓你們哪裏知道。那一年,也是這個季節,走的是北流,在船廠,分了錢我本打算回山東老家,可是中了人家的圈套進了賭局。結果呢,輸得幹幹淨淨沒臉回家。這時候櫃上跟來的人找到我,說要借錢給我翻本兒,不過要簽約,還要回山場子給櫃上幹。結果呢,還是輸了個幹淨,沒辦法做了江驢子,就是那一年冬我把胳膊丢了。”排幫甲說:“大叔,怎麽叫江驢子?”

老獨臂說:“這兒管返回山場子水場子幹活的都叫江驢子,從這兒回山的路是一步一步地登高逆水,有時還要拉纖拖艚子,像毛驢子一樣。一道上沒吃沒喝,只好要飯,要不到就吃苣麻菜。年輕人,回去吧,我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都長,這些都是經驗之談,為你們好。”大夥點頭說:“聽頭招的,回吧。”大夥紛紛回到客棧。夜深了,老獨臂還坐在那兒抽煙,像是在回憶一件久遠的往事。

老獨臂的話說到了家,可趕不上花枝招展的娘兒們的蕩笑,也趕不上賭錢暴富的招引。頭兩天,排幫們還能守住性子。再過兩天,老獨臂起了一身重病,躺在炕上起不了身子,傳武和鮮兒前後照應着。沒他看管,排幫們也就松了弦,賭的賭,嫖的嫖。半月工夫,大半年的掙命錢就見了底,一個個唉聲嘆氣。曹三笑吟吟地問:“這些天吃喝嫖賭玩得痛快吧?怎麽?怎麽不出去玩了?”二招說:“大夥都沒錢了。”曹三說:“沒錢玩?這不叫人家笑話嗎?咱們可不能就這麽走了,怎麽也得把本兒撈回來。錢?我這兒有啊,來來來,需要多少?我先墊上。”二招說:“我們拿什麽還啊?”曹三說:“咳,這容易,咱們簽個約,再跟我回山場子不就得了?”排幫老郭說:“我們咋回去啊?”

曹三說:“老規矩,你們沿着江岸走,逆水而上把艚船拉回去。我呢,在這兒還有些事要處理一下。”他又轉頭叮囑二招,“老獨臂的病越來越重,看樣不大行了,回去的路上你多關照着點,我虧待不了你。怎麽樣,你們簽不簽?”二招一拍大腿說:“行,我簽!”大夥紛紛地說:“我也簽!”

排幫拉纖逆江而上,順流而下的輕适再也不見。老獨臂病重了,躺在艚船裏,鮮兒目不轉睛地看護着。拉纖的傳武不時地看着艚船裏的老獨臂。

衆排幫一邊喊着號子,一邊拉着纖繩非常艱難地行進着——纖繩緊緊勒着他們的肩膀,仿佛要陷入肉裏,他們的身體幾乎伏在地上向前走着。

號子聲聲:

逆江水——哎嗬,

頂頭風——哎嗬,

拖木艚——哎嗬,

往北行——哎嗬,

錢輸光——哎嗬,

家難回——哎嗬,

這輩子再難見老婆孩——哎嗬,哎嗬,哎嗬!

號子聲中,年齡較大的老郭終因體力不支倒在江岸上。拉纖的衆人停下腳步,默默地看着。跟在老郭身後的傳武忙俯身去攙扶,卻又哪裏扶得起來。艚船內的老獨臂吃力地坐起身來,聲音微弱地問:“是不是不行了?”傳武悲痛而無聲地點點頭。二招問道:“頭招,你看是讓他順江走還是埋起來?”老獨臂說:“今天就住這兒吧,我和他說會兒話。”

江邊生起兩堆篝火,傳武、鮮兒及排幫們圍着一堆篝火啃着幹糧。另一堆篝火旁,老獨臂倚靠着排幫的行李卷自斟自飲地喝着酒。

他喝完一杯酒又倒上一杯,一邊小心給死了的老郭嘴裏灌着酒,一邊輕聲地說:“老夥計,老鄉,兄弟,你也喝一口吧,喝一口少一口!到了那邊給閻王爺捎個話,過不了幾天我也會去的……”

傳武、鮮兒不解地看着。傳武悄聲問鮮兒:“姐,爺爺在幹什麽呢?”鮮兒憂慮地說:“他自從病了以後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吃藥也不願多說話。只要醒過來就要酒喝,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

老獨臂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感覺到心裏難受,急忙用殘存的右臂捂住胸口,稍後索性端起酒壺,大口地往嘴裏灌着。傳武、鮮兒有些發愣地看着。鮮兒對傳武說:“咱過去勸勸,不能這麽個喝法。”傳武和鮮兒走到近前,老獨臂有些醉意地笑着說:“你們倆坐下,爺爺跟你們說幾句話。”鮮兒和傳武小心地靠近老獨臂坐下。

醉眼蒙眬的老獨臂卻不再看他倆,而是面色凝重地面對天空和江面認真地說:“你說,你說,我聽着呢。”鮮兒和傳武不解地看着,傳武欲要問話,鮮兒連忙阻止。

老獨臂不知在聽着什麽,随後哈哈大笑道:“你說什麽?時辰到了?叫我這就跟你走?知道,急什麽?我老獨臂一輩子什麽都知道,不就是陰曹地府去走一遭嗎?你說什麽?我這輩子罪還沒遭夠?那好啊,我去伺候你們,我給你縫三年铠甲,洗五年血衣,推十年大磨,成嗎?我不害怕,我這一輩子就不知道什麽叫害怕!你說什麽?還讓我活兩天?那我可得謝謝你了!我這輩子在苦海裏熬過,在刀尖上滾過,可就是沒跟女人睡過!賞一個吧,十七八歲的黃花大姑娘!行行好吧,讓我聞聞女人味再走吧!啊?你早就給我預備了?那我可得謝謝你了,我給你磕三個響頭!一輩子就你知道我,就你知道我!哈哈……”笑着笑着涕淚橫流說,“天爺爺呀,我等不及了,快領我進洞房吧!哈哈……”

等他住了聲,傳武和鮮兒問:“爺爺,你在和誰說話?”老獨臂淡淡一笑說:“和天說話。”傳武說:“爺爺,你說了些什麽?我一句也沒聽懂。”老獨臂說:“你慢慢會懂的。”鮮兒說:“爺爺,你哭了?”老獨臂又是淡淡一笑。傳武說:“爺爺,你別難受,我們送你回家。”

老獨臂沉默良久說:“想家啊,想山東老家,真想回去看看,可回不去了,真成了沒家的人了!你們兩個患難相交,有情有義,早些成家吧,好好過日子。人這一輩子不管怎麽要有一個暖和和的家啊,別像我,一輩子漂泊,沒在一個地方紮下根。”鮮兒說:“爺爺,到了野馬灣咱就不走了,咱們買處房一起過,我和傳武伺候你一輩子。”

老獨臂說:“孩子,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可爺爺熬不到那天了……你們記着,我死了以後,你們把我埋了,墳頭一定要朝着咱山東老家,我活着回不去,死了也要看着老家,看着爹娘!記住了嗎?”兩人點點頭。老獨臂望着傳武和鮮兒,眼裏跳動着異樣的光芒。他摸索着傳武,又摸索着鮮兒,輕聲地說:“真好。”說罷,他掄起那缽大的拳頭,朝心口猛地一擊,嘴裏噴出一股血來,人已怆然倒下……

兩人呼喊着撲向老獨臂。

傳武、鮮兒及排幫們舉着火把,每人捧着一盞河燈向江邊走來。鮮兒舉着火把點燃了每一盞河燈。一盞盞河燈順流而下。傳武、鮮兒及排幫們站在岸邊,默默地看着河燈遠去。空氣中,似有老獨臂以往的歌聲在江岸的夜空中回蕩……

江岸上,傳武、鮮兒及衆排幫又把纖繩深深地勒進肩膀裏,把身子拉成了弓,誰也不說話,艱難地行進着。他們沒看到,江岸上土坡後,慢慢地探出十幾個腦袋,注視着拉纖的排幫們——這是一小群散兵游勇,他們的頭目目光貪婪地盯着鮮兒……

上行到了野馬灣,傳武和鮮兒告別了排幫夥計,沿江邊默默走着。傳武停下腳步輕聲地說:“姐,咱就在這野馬灣住下吧。你說過喜歡這個地方,咱就在這兒安家,咋樣?”鮮兒看着傳武,輕輕地點了點頭。傳武說:“姐,我要送你一樣東西。”鮮兒說:“傳武,走了這趟排,你的心思姐都明白了,姐什麽都不要。”傳武從懷裏掏出一只銀手镯說:“姐,這是我攢的,你戴上吧。”鮮兒望着傳武,良久,把手伸出來。傳武把手镯戴到鮮兒的手腕上。

傳武興奮之極,猛然将鮮兒擁到懷裏,在鮮兒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随後放開鮮兒,高興地沿江邊跑着,邊跑邊興奮地喊着說:“我有家了!我有自己的家了——”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兩聲槍響!奔跑中的傳武被槍彈擊中,随後一頭栽進江中。剛剛還沉浸在幸福中的鮮兒被突如其來的槍聲驚呆了!腦中一聲轟響,人軟癱在地上。

十餘名散兵游勇舉着槍,怪叫着從不遠處飛馬而來,成扇面形圍向鮮兒。鮮兒吃驚地看着奔馳而來的馬隊,那頭目高聲喊道:“小娘們,跟我享福去吧!”鮮兒悲憤地看着漸近的散兵,掙紮着起來,大叫一聲:“傳武,等我。”轉身跳入江水中。江面只是蕩開一個漣漪,随又恢複了平靜。頭目狠狠地說:“媽的!這小娘們,性子夠烈的!”

三輛拉着山貨的馬車從春和盛店鋪門前走過。夏元璋和傳傑站在店鋪門口內看着走過的馬車。傳傑焦急地說:“掌櫃的,山貨大批上市了,您怎麽又突然改了主意呢?價錢挺合适的,怎麽就是不讓我進貨呢?您到底是打的什麽主意?”夏元璋說:“傳傑啊,這做生意不能趕大呼隆,貴在別出心裁,講究的是人無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走。都做這些大路貨就沒有什麽賺頭了。”傳傑問:“那咱不做大路貨做什麽?”夏元璋說:“走,我領你去見一個人,讓你長長見識。”

夏元璋說的這個人姓邵,人微胖,總是似笑非笑的樣子,好像對什麽也瞧不上眼。夏元璋在鎮上酒館裏設了宴,讓傳傑陪他喝酒。邵先生說:“據我所知,咱們這一帶還沒有做松茸的。這東西可金貴呢,在大城市大碼頭,那可是千金難求,賣得火着呢,裏頭的利大着呢,大得你都不敢想!”傳傑說:“我們掌櫃的說過,做生意,凡是利大的風險就大。”邵先生說:“哎,這話得倒過來說,風險大利大,越有風險越有利。你要是提籃小賣,或者只做點針頭線腦的小生意,有沒有風險?沒有吧?可利呢?不能說沒有,可那是蠅頭小利,沒意思,太沒意思了!”傳傑說:“可是做松茸投入太大了。”

夏元璋笑了說:“傳傑,資本大賺得也多呀,比方說都是三成利,你投入十塊錢,周轉一圈掙多少?三塊錢吧?你要是投入十萬塊呢?那可就是三萬塊呀!”邵先生說:“你看看,賬還是掌櫃的算得明白。我這三車松茸十萬塊給你們,你們販到奉天,出了貨就是三萬塊到手,夠你們幾年掙的?”

傳傑說:“掌櫃的,咱的家底劃拉劃拉也湊不夠那麽多啊。”夏元璋說:“哦,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有辦法。”傳傑說:“掌櫃的,咱能不能少進點貨試試看?先探探路,好做咱再做大。”邵先生笑道:“夏掌櫃的,想不到你這個夥計年紀不大倒是挺穩重。小兄弟,實話告訴你,不少老客都在打我這三車松茸的主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對他們都是有言在先,這三車貨我是打捆兒出手,零打碎敲我可不幹。為什麽?耗不起工夫。我這三車貨是急着出手才高進低走。知道我為什麽急着出手嗎?”

傳傑問:“為什麽?”邵先生說:“實不相瞞,我和幾個朋友約好了,想跑趟俄羅斯倒騰皮貨。不過呢,出不了手我也不怕,索性俄羅斯就不去了,我押着貨到奉天也不少掙,不過比起到俄羅斯販皮貨利就又小了不少。”夏元璋說:“那倒也是。”邵先生說:“另外我這裏還有一個小秘密。”壓低嗓門兒說,“我為什麽對俄羅斯這麽感興趣?告訴你們,我在那邊靠了個俄羅斯娘們兒,等着我呢。嘻嘻。”

夏元璋吃驚地問:“是嗎?”邵先生說:“怎麽樣,夏掌櫃的,做完了這筆買賣我領你跑趟俄羅斯?俄羅斯娘們兒好啊,夠勁兒!”夏元璋正色說:“我對那些不感興趣。”邵先生說:“失言了,知道您是正人君子。說正事,這筆買賣您感興趣?”夏元璋說:“再說吧。”邵先生說:“也好,這筆買賣畢竟不是小數目,夏掌櫃的要是有誠意,價碼咱還可以再商量。”

回到家,夏元璋在屋裏踱着步。巧雲說:“先生,不早了,早些睡吧。”夏元璋說:“巧雲,你把那東西給我找出來,我再抽兩口。”巧雲說:“您不說就是玩玩嗎?怎麽又想起來了?別上了瘾,上了瘾就不好戒了。”夏元璋瞪着眼睛說:“啰唆什麽!我還沒有數?”他指着自己的腦袋說,“那些上瘾的人這兒不行,沒有定力。跟你說實話,年輕的時候,賭我也賭過,嫖我也嫖過,作得也不輕,別人都上了瘾,我說一聲戒,怎麽樣?他就戒了!這就是定力,不是誰都有的。我這幾天正在思謀一件大事,也就是用它提提神兒。”

巧雲無奈,伺候夏元璋抽上大煙。傳傑在外面問:“掌櫃的睡了嗎?”夏元璋說:“傳傑嗎?有事兒?你在客廳等一會兒,我這就來。”一會兒,夏元璋精神飽滿地從裏屋走出來問:“傳傑,什麽事?”

傳傑說:“掌櫃的,我睡不着就想白天這件事。松茸是好東西,可太金貴了,我聽說了,就是大城市,一般的飯莊也經營不起。奉天太遠我不知道,我打聽了送山貨的老客,人家說,哈爾濱的大菜館貨已經進足了,貨源可能是邵先生的。”夏元璋說:“哈爾濱近水樓臺,貨進足了不足為奇,奉天不會。再說了,奉天可就大多了,大飯莊有的是。你是不是沒去過奉天?光一條中街有好幾個元寶鎮大,那人海了去了,有錢的人也多。松茸這東西你是不知道,在飯莊老值錢了。”傳傑說:“掌櫃的別忘了,越是值錢的東西越下細。”

夏元璋說:“你說的倒也是,可這也得分地方,奉天有錢的人多。這有錢的人可也怪了,什麽貴想吃什麽。熊掌貴不貴?燕窩魚翅貴不貴?吃的人少嗎?我現在考慮的不是進不進這批貨,是想怎麽湊足這筆資金,價壓到什麽程度。你就是為這個睡不着?不用擔心,我在買賣場滾了這麽多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你記住了,做生意四平八穩固然是正理,可你總是不敢搏就永遠在原地踏步,就是前進一步也是小腳老太太扭秧歌,退兩步進三步,邁不出去多遠。”

傳傑說:“掌櫃的,我怎麽尋思這事都有點不牢穩。”夏元璋發了脾氣說:“行了,我做了一輩子山貨,什麽樣的風險沒經歷過?我說你怎麽越來越膽小了呢?好了,回去睡吧。你提醒我倒是一件好事,我再考慮考慮。”傳傑說:“哎。”抽着鼻子問,“嗯?一股什麽味兒?還挺香的。”夏元璋說:“你的鼻子就是尖,我最近吃一種東洋進的大補丸,這東西,挺來勁。”

三輛拉着松茸的大馬車整裝待發了,夏元璋和玉書為傳傑餞行。夏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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