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夏元璋背着手在屋裏踱步,傳傑領着吳老板進屋說:“掌櫃的,吳掌櫃的請來了。”夏元璋滿臉的沮喪說:“吳掌櫃的,請坐。”巧雲獻上茶。夏元璋說:“吳掌櫃的,你不是說沒見過新嫂子嗎?這一回見着了吧?”吳老板開始稱兄道弟了,說:“哎呀夏兄,新嫂子果然俊俏,夏兄真是交了桃花運了。哎,我看夏兄的氣色不太好,新嫂子漂亮,不是晚上砍伐過度了吧?嘻嘻。”
夏元璋唉聲嘆氣道:“唉,吳掌櫃的,不瞞您說,我在那方面還真是沒什麽興趣,不然怎麽會年近半百才想起來續弦呢?”吳老板說:“那麽是哪兒不舒服?”夏元璋說:“不是不舒服,是很不舒服。”吳掌櫃的說:“哎呀,那得找先生瞧瞧,別耽誤了。”夏元璋說:“我這個病先生看不了,是心病。”吳老板說:“哦?”夏元璋說:“吳掌櫃的,您也不是外人,我把實底兒交給您吧,咱們讓佟先生耍了,他給我留下的是棵假參!”吳老板大驚失色道:“您說什麽?不會吧?”夏元璋說:“他瞞了我,也瞞了您這個行家,可沒瞞過我的這個小學徒。傳傑,把東西拿給吳掌櫃的看看。”傳傑捧來參盒,巧雲又知趣地走了。
夏元璋打開盒蓋,拿來放大鏡說:“吳掌櫃的好好看看。”吳老板看了半天說:“還真看不出來。”夏元璋說:“不是傳傑提醒我也沒看出來,這是棵不值錢的桔梗,顱和須都是假的,刻出來粘上的。”吳老板又看了半天說:“哎,您這一提醒還真是這麽回事。這個姓佟的,真是太狡猾了!”
夏元璋說:“是太狡猾了,我被他的外表蒙騙了,就尋思大戶人家出來的子弟,不至于幹出這種卑鄙龌龊的事來。可他就幹出來了。”吳掌櫃的低頭道:“這麽說我這個當中人的……”夏元璋說:“哎,不關您的事,您就是做個中人而已,當時東西您也沒過目,怨不得您,我自認倒黴。”
吳老板憤怒異常:“這個姓佟的,真他媽的喪盡天良,捉到他非送官府不可!”夏元璋說:“算了,背後跺腳人家也聽不見,幹賺了自家地面受委屈。傳傑呀,你去把火盆端來。”傳傑說:“掌櫃的,還沒上秋呢,要火盆幹什麽?”夏元璋瞪着眼睛說:“叫你拿你就拿,哪兒來的這麽多廢話!”傳傑溜溜地走了,一會兒端來火盆。
夏元璋說:“吳掌櫃的,這件事就您知我知還有我的這個小學徒知道,就不叫外人知道了吧,丢人啊!東西我不能留着,看着它鬧心,也不能讓它再騙人了,這東西也确實亂真,留着是個禍害,我把它當着咱仨人的面燒了,以後誰也不許提起這件讓我丢面子的事,您看行不行?”吳老板說:“夏兄說的也是,這是個惹禍的根苗。”傳傑哭着說:“掌櫃的,不能啊,這可是兩千塊現大洋啊!”
夏元璋一邊燒着參盒,一邊哭着說:“這哪是現大洋啊,明明是我的半世英名,毀了,全叫它毀了!”老山參片刻工夫化為灰燼。
吳老板說:“夏兄,我有件事想求求您。”夏元璋說:“哦?那就說吧。”吳老板說:“是這麽回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一直不好意思開口。您說我不幹山貨生意別的還真幹不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重操舊業合适,想從您這兒把股撤了。”
夏元璋說:“哦?您要撤股?這可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那些錢我都押在貨上了,能不能容我緩兩天?”吳老板說:“我不急,不急。那我就告辭了。”吳老板滿臉的同情,步履沉重地走了。夏元璋看着他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傳傑也笑了。夏元璋收了笑臉說:“傳傑,你笑什麽?”傳傑說:“掌櫃的,您笑什麽?”
夏元璋點着傳傑的額頭說:“你這機靈鬼兒,想瞞住你還真不容易,敢情你剛才不是哭皇陵!我就奇了怪了,你的眼淚是怎麽擠出來的?”傳傑伸開手說:“我這兒有辣椒面兒。”
三天後,夏元璋在院裏逗着鳥,傳傑進院說:“掌櫃的,來了!”話音沒落,吳老板領着佟傳玺走進屋子。吳老板拱手說:“夏兄,您看我領着誰來了?”佟傳玺也拱手說:“夏掌櫃的,別來無恙。”夏元璋大吃一驚道:“佟先生?您……您不是上北京了嗎?這麽快就回來了?老爺子的事辦妥了?”
佟傳玺說:“我壓根兒就沒去。”夏元璋問:“怎麽?事兒不辦了?”佟傳玺說:“咳!不用辦了,我還沒動身呢,這不,家父又捎信兒來了,說沒事了。”夏元璋說:“您這是……”佟傳玺說:“哦,我是來贖我的東西。”夏元璋目瞪口呆,站在那兒半天沒說出話來,額頭上冷汗直冒。
吳老板佯作關心問:“夏兄?您這是怎麽了?”夏元璋結結巴巴地說:“您不是說半年為期嗎?怎麽……”佟傳玺掏出字據說:“夏掌櫃的,我這兒可是有字據,我可以提前還貸。”夏元璋說:“還貸?我不着急。”佟傳玺說:“可我急呀!家父還捎來口信兒,讓我帶着東西進京,他要靠着這件東西給我謀個一官半職呢。”
夏元璋接過字據說:“這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寫着,提前還貸本息照付。您當時借我是兩千塊大洋,要還四千塊。”佟傳玺說:“對呀。”夏元璋問:“錢您帶來了?”佟傳玺說:“帶來了。您過目,這是本鎮錢莊昌盛隆的銀票,大洋四千塊。”夏元璋接過銀票,反複看着。佟先生說:“夏掌櫃的怕是有假?何不讓夥計到錢莊驗一驗?”夏元璋說:“那就驗驗?傳傑,你腿快,就去驗驗,佟先生這也是好意。”傳傑接過銀票跑了。吳老板說:“佟先生,我勸了你多少回了,你急什麽?東西夏掌櫃的還沒稀罕夠呢,你就讓他再賞玩幾天不行嗎?”佟傳玺說:“我不是急着進京嗎?家父準備給我在直隸謀個縣長的職務,關節都打點好了,就等這件東西了。”吳老板說:“你那件東西到底值多少錢?”佟傳玺打量着夏宅說:“怎麽不值這麽個家當?”夏元璋說:“真的嗎?”佟傳玺說:“只多不少。”傳傑一頭汗急匆匆地跑回來。夏元璋問:“怎麽樣?銀票貨真價實?”傳傑說:“真真切切,沒有假。”
夏元璋說:“銀票呢?”傳傑說:“交給常先生下賬了。”吳老板說:“咦?東西還沒還呢,你下的什麽賬啊!”夏元璋嘿嘿一笑道:“怎麽?吳掌櫃的急了?傳傑,既然人家本息都還了,東西還給人家吧,人家急着有用呢。”傳傑說:“哎!”高興地跑進客廳。吳、佟二人大為不解。
傳傑拿着一個錦緞盒從客廳來到院內。吳掌櫃的大驚失色,指着夏元璋問:“你不是……”佟傳玺指着吳老板說:“你不是說……”夏元璋板着臉說:“行了,驗驗貨吧。”吳、佟二人面面相觑,驗着貨,汗水流滿臉頰。夏元璋說:“驗好了吧?那就完璧歸趙了。傳傑,送客!”說罷背着手走進客廳。
佟、吳兩人一走出春和盛店鋪,佟傳玺氣急敗壞地把錦盒摔到吳老板的臉上說:“你不說是穩拿糖瓜嗎?啊?你拿回家吧!”吳老板一把揪住佟傳玺的脖領說:“你往哪兒走?我墊的錢呢?還我的錢!”佟傳玺說:“呸!你還有臉要錢?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我他媽的白忙活了!”吳老板說:“這損失不能由我一個人承擔,這是咱倆的事,起碼也得一人一半,這兩千塊錢可是我借的,我要破産的!”佟傳玺說:“你活該!就你這號的買賣人活該破産!你不破産天理不容!”說罷撒腿跑了。吳老板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道:“天哪,殺了人了!我可怎麽辦哪!沒法活了……”
夏元璋和傳傑站在門口,默默地看着街上的這場鬧劇。傳傑嘆氣說:“唉,吳掌櫃的這陣子也怪可憐的。”夏元璋說:“哼,他是咎由自取!傳傑,是不是婦人之仁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樣的人,他要是把你整倒了,不但不可憐你,還會坐在你的屁股上喝酒慶功呢。回吧,今天擺酒席慶功,十幾天的工夫賺了兩千塊,痛快!”
福興祥門口外,吳老板似大病初愈,倚着牆坐在那兒欲哭無淚。旁邊他老婆哭天搶地痛不欲生:“作孽呀,這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吳老板的兒子黑牛狠狠地瞪着搬運他家東西的夥計們。傳傑搬着一個箱子從福興祥店鋪內走出,看到吳家等人的慘狀,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夏元璋看到傳傑的神态,呼喚着說:“傳傑,你過來!”
傳傑放下手中的箱子,來到夏元璋面前。夏元璋溫和地說:“傳傑啊,是不是覺得我太殘酷了?”傳傑勉強地笑了笑,輕聲地說:“是。”夏元璋循循善誘道:“傳傑呀,生意場上歷來如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我不痛下殺手怎麽能維護正經生意人的利益?這種害群之馬不除,元寶鎮的買賣家永無寧日!”傳傑說:“掌櫃的,您說的都在理,可我就是見不得人家落難。”夏元璋仰天嘆息道:“我夏元璋又何嘗是鐵石心腸的人?生意場從來都是劍戟叢生險惡無比,你在裏邊滾得久了,一顆心就像被油鍋炸了,水分幹了,變硬了,眼窩子裏就不會有淚水了。”
回到自己的小倉房裏,傳傑躺在床鋪上,兩眼盯着天花板愣神。玉書蹑手蹑腳地走進屋子。傳傑起身問:“姐,這麽晚了你還來?”玉書嗔道:“說了多少回了,不許叫我姐了!”傳傑說:“有事?”玉書說:“沒事就不許來你這兒坐坐?你今天怎麽了?悶悶不樂的。”傳傑說:“唉,看着吳掌櫃的敗家了,心裏老大不忍。你爹說的對,生意場就是戰場,是戰場就要打仗,就有得勝将軍,也有敗軍之将,可自古哪有常勝将軍?你說咱要是成了敗軍之将,那心裏是什麽滋味?往後想想還真有些害怕。”
玉書笑着說:“那就別想那些,想高興的事。”傳傑說:“身在其中不想行嗎?哎?你到底有什麽事?”玉書說:“你這個人真沒勁,人家睡不着覺,想和你說說話。二哥和鮮兒姐有沒有信兒?”傳傑搖頭。玉書說:“唉,我這個媒人你說是怎麽當的?給你們家成了一對親,拆了一對親,還都應在大哥身上,我到現在還老大不自在。你說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怎麽都叫我碰上了?”
傳傑說:“別說了,大哥和鮮兒姐就是沒有夫妻的命。”玉書說:“那你說二哥和鮮兒姐有沒有夫妻命?”傳傑說:“我也說不準,你說沒有吧,他們倆一起跑了,你說有吧,二哥跟秀兒成了親,亂套了。”玉書咯咯笑了。傳傑說:“你笑什麽?”玉書說:“你說咱倆呢?有沒有夫妻命?”傳傑說:“你說呢?”玉書說:“我可不信命。你呀,早就被我攥到手心裏了!”夏元璋背着手溜達進屋裏說:“玉書,你在這兒呀?我說呢,滿哪找不到你。”玉書說:“爸,找我幹什麽?陪着巧雲姨說話吧。”
夏元璋說:“你說你這個小人兒,拿着老爹取樂兒。你不是想要一架風琴嗎?爹給你從哈爾濱買來了,剛卸車,你不去看看?”玉書高興地跳起來說:“是嗎?傳傑,走,去看看。”
一架風琴已經放在客廳。巧雲擦拭着風琴說:“先生,這叫什麽東西?躺箱嗎?小了點。炕琴嗎?怎麽沒門兒?”玉書咯咯笑着說:“姨,這叫風琴。”她打開琴蓋,熟練地彈奏了一曲,傳傑跟着吟唱。夏元璋搖頭說:“不好聽,不好聽,和拉風匣沒什麽區別。”傳傑笑道:“掌櫃的,哪有這麽貴的風匣啊!”
玉書與傳傑來了精神,用日語對話。
玉書說:“我爸雖然在生意場上精明強幹,可畢竟是落伍了,對新事物缺乏敏感。”傳傑說:“但他是成功者,我們應當為他驕傲。”玉書說:“但願他不像你的父親,在我們的關系上制造麻煩。”傳傑說:“不會的,我對他抱有十足的信心。”玉書說:“傳傑,你真的愛我嗎?”傳傑說:“當然,能得到你的愛是我一生的幸福,我願意為你舍棄一切,就像二哥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很佩服他。”玉書說:“那你為什麽現在不吻吻我呢?”傳傑哈哈大笑道:“你瘋了?不可以這樣抓唬老父親。”二人笑作一團。
夏元璋一頭霧水,大發牢騷道:“不要你們學日本話偏偏不聽!你們說了些什麽?我一句沒聽懂。”玉書笑得直不起腰來說:“你要聽明白就壞了!”
朱家夥計們圍在屋裏玩紙牌耍錢。二柱子輸光了,罵罵咧咧道:“媽的,點兒太背,不玩了,不玩了。”老崔說:“再玩會兒,晚上飯還早着呢,閑着也是閑着。”二柱子說:“媽的,沒錢了。”他走出屋,伸了個懶腰,忽然聽到那文唱戲的聲音。
那文邊哼唱着京劇,邊姿态優美地烀着餅子,身段動作煞是好看。傳文急匆匆走來對着竈間喊道:“那文,你出來一下。”那文站到門口問:“什麽事啊?”傳文遞給那文一個錢褡子說:“收好了,這是十塊大洋。”那文問:“什麽錢?”傳文說:“給黃木匠預備的工錢。放好了。”轉身要走。那文說:“還到哪兒去?”傳文說:“到地裏看看。”說罷又跑了。那文進了竈間,一會兒又走到院子裏,對着堂屋喊道:“娘,您望着門,我去借點醋。”人也跑出院子。二柱子猶豫片刻後,小跑着溜進竈間。
他慌亂地從風匣上拿起錢褡子,摸出幾塊大洋,揣在懷裏,轉身就往外跑,突然愣了——傳文堵在了門口。二柱子驚呆了,張口結舌道:“你……”傳文厲聲道:“好你二柱子,原來是個賊!”二柱子撲通一聲跪下了,将懷裏的大洋掏出來,說:“少東家,饒了我吧,我這是頭一回,真的頭一回!”
傳文冷笑道:“頭一回?怪不得俺們家這些日子老丢東西丢錢,原來是你這個賊幹的!走,跟俺見官去!”二柱子磕頭如搗蒜說:“少東家,我真的是頭一回,開恩吧,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傳文說:“饒了你?你憑什麽讓俺饒你?”二柱子說:“從今以後我聽你的,讓我幹什麽都行,千萬別給我說出去,要不我就沒法活人了。”傳文說:“這是你說的?”二柱子說:“是我說的。”傳文說:“好吧,就饒了你這回。你聽明白了,以後再敢跟俺搗亂,俺就把你做的這些事嚷嚷出去,你在元寶鎮就別想再擡起頭來!”
中午時分,朱開山神态平靜地喝着小酒,旁邊的文他娘邊吃邊說:“他大嫂,今天怎麽多炒了倆菜啊?”那文與傳文相視一笑,那文歡快地說:“今天高興,一不小心就多做了倆菜。”文他娘不解,問道:“又有啥事讓你高興啊?”旁邊的朱開山佯裝不滿說:“啥事你都喜歡刨根問底的,吃你的飯吧!”他轉頭對傳文夫婦道:“你們倆把酒倒上。”傳文倆一愣,那文連忙拿過酒壺酒杯,為傳文和自己倒酒。
朱開山依然平靜地說:“你們倆今天拿下了二柱子,這出雙簧演得不錯,喝了吧。”傳文倆傻了,那文賠着小心地問道:“爹,你怎麽知道的?”朱開山說:“這種點子只有王爺府的格格能想出來。”傳文驚得一屁股倒在地上,那文手上的酒杯也掉在地上。
文她娘一口飯噎在嗓子眼,想說什麽說不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文。朱開山還是非常平靜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慌了的那文急于想對朱開山表示敬佩之情,但慌亂之中卻詞不達意道:“爹,你不是人!”剛剛爬起來扶好凳子的傳文,一聽老婆的話又慌了神,還好那文連忙補充說:“爹,你是神!我服了!”傳文長出了一口氣,重新坐好。
文他娘好不容易咽下嘴裏的飯菜,喘息着問那文:“你真是格格?”不待兒媳回答,又轉問朱開山說:“你怎麽知道的?”朱開山嘿嘿道:“想知道嗎?不告訴你。”文他娘佯裝生氣道:“你個老東西,想急死我們!說不說?你要是不說,從今兒開始你自己住,沒人伺候你!”那文請求着說:“爹,你就告訴我們吧!”朱開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說:“其實很簡單,四個字——‘兵不厭詐’。”
那文不解道:“可您咋的得有根據啊?”朱開山解釋着說:“我從見到你舅和你的那一刻起,就覺着你們不會是平常人家。後來,我讓傳傑通過夏先生又專門找過你舅,送去二十塊現大洋。一是幫你舅日子能過得好受點,二是讓你舅說實話。你舅死活沒扛住,全說了。”
文他娘恍悟道:“你個死老頭子,還有小三,這麽大的事不早告訴我!長着嘴巴光知道吃飯啊!”朱開山說:“就你這脾氣,早告訴你還不定出什麽亂子呢。前段時間咱家夠亂的了。”文他娘問:“那你為啥現在說?”朱開山說:“你沒看見剛才他們倆那個得意的樣兒,再不給他倆紮紮翅,他倆就不知道姓什麽了。”傳文說:“爹,那二柱子的事……”
朱開山抿了一口酒,說:“二柱子是個膽小的人,他剛才找到我,自己都招了。”傳文夫婦不約而同地站起,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爹,敬您一杯!”朱開山得意地說:“小樣,知道什麽叫‘火眼金睛’了吧?”
秀兒坐在堂屋門前納着鞋子,她旁邊的籃子裏擺放着七八雙已經納好的鞋底子。秀兒清瘦了,精神恍惚,不時地發愣。堂屋內,韓老海悶悶地抽着煙,秀兒娘不無擔心地觀察着女兒。院門外傳來馬蹄聲。秀兒扔下手裏的活兒奔到門口,扶着門框看遠去的騎馬人,又失望地回來,坐下,繼續手裏的活兒。
秀兒娘憂慮地說:“他爹,再這樣下去,秀兒早晚得出事。”韓老海略思,起身來到秀兒的跟前,強裝笑臉溫和地說:“秀兒,納這麽多的鞋底子做什麽?”秀兒說:“爹,傳武願意到處跑,穿鞋可費了,我多給他做幾雙鞋,不能讓他光着腳。”韓老海聞此,克制着內心的傷感,繼續溫和地哄着秀兒說:“秀兒,他不會回來了,你就死了心吧,把他忘了吧,爹再給你說個好人家。”秀兒流着淚說:“爹,他能回來的,我沒做錯什麽,他就是一時糊塗,會回心轉意的。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韓老海再也難以控制自己內心的悲怆,眼含熱淚說:“朱開山,你都看到了嗎?我閨女叫你們老朱家害成什麽樣了!我能咽下這口氣嗎?你不讓我過好,我也不能讓你過安生日子!你等着,咱們一報還一報!”
韓老海發了狠,朱開山家裏遭了殃:滿院子死雞,滿地雞毛,連牲口棚的驢子也弄折了腿。可怪的是,也沒見外人上門啊。傳文疲憊不堪,有點神經兮兮了,嘴裏嘟念叨:“這日子沒法過了!爹,娘,俺一宿一宿地不睡,天快亮了,尋思沒事了,剛合了合眼就這樣了,俺扛不住了!”文他娘十分心疼兒子,說:“老大,這都是報應不到數,就別費心思了。”
傳文說:“娘,不光是報應,這兒的人欺生,咱雇的夥計們也都造反了,摁下葫蘆起了瓢,地裏的活兒說給你撂了就撂了,有空沒空都摸紙牌,說說他們,一個個眼珠子瞪得牛蛋子大,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也不知誰是誰的東家了。谷子不秀穗兒還種它幹什麽?公雞棒子不打鳴還養活它做甚?光糟蹋糧食。咱這是雇夥計嗎?是養了一群爹呀!爹,這些夥計俺看了,長蟲鑽屁眼兒,沒治了,都辭了吧,咱換新的。”那文說:“你少說兩句吧,聽聽爹是怎麽說的。”朱開山說:“聽我的?要我說再換也一樣啊,一片地裏長不出兩樣谷子。沒有外神鬧不了家鬼。傳文,你看着辦吧,也該為我操點心了。”
傳文點點頭,想來想去還是去找了二柱子,他人被孤立,可是一個房裏那些人,事他應該知道。他瞅了個二柱子自己在屋的機會,問他:“二柱子,咱院那些事誰幹的,你肯定知道吧?”二柱子沒說話,只瞥了老崔的炕鋪子一眼。傳文點點頭,出來對朱開山說:“爹,都弄清楚了,就是這麽回事,都是老崔起的事,明天起早俺就掄着大棒子,把老奸臣攆出這個院子!”朱開山說:“不行!攆跑他你一個夥計也留不住。”傳文說:“那怎麽辦?就讓他留在咱家興風作浪?”朱開山說:“別急,我自有辦法。”
朱開山請來老崔喝酒,說道:“老崔,喝酒呀,別客氣,我知道你的酒量。”老崔說:“老當家的,你到底有什麽事就說,不說我的心裏老是揣了個兔子,怦怦直跳。”朱開山說:“誰的心不跳?喝酒。”朱開山一個勁地給老崔斟酒,什麽事也不說。
院裏一只蘆花大公雞大中午的抻脖子叫起來。朱開山說:“不識時務的東西,什麽時候才想起報曉!”一甩手,一根筷子飛出去,大公雞立刻斃命。心懷鬼胎的老崔終于忍不住了,哭着說:“老當家的,你就高擡貴手吧!”朱開山故作吃驚道:“老崔,你這是怎麽了?”老崔說:“我認頭,事是我幹的,我也是抹不開情面,替人出氣,至于替誰出氣你心知肚明,我就不說了。”朱開山不動聲色道:“說那些幹什麽?咱今天就說說明年種莊稼的事。老崔,你是種莊稼的把式,咱種什麽?種多少?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老崔說:“老當家的,你真不往心裏去?”朱開山岔開話題道:“今年風調雨順,我看明年好該澇了,我想高粱就少種點,多種些苞米,你早點打譜。”老崔嘆口氣道:“老當家的,你大氣,宰相肚子裏能撐船,我是服了!”
烈日下,朱家一家人都在給莊稼除草。老崔帶着雇工賣力地幹着。那文也蹲在地裏,動作誇張,表情豐富,幹了一會兒站下了,擎着手,竟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傳文走過來問道:“文兒,又怎麽了?”那文說:“你看人家的手,都磨起水泡了。”傳文說:“乍一幹都這樣,等磨成繭子就好了。”
那文說:“疼死人家了!和你商量商量,我和娘換換吧,我回家做飯,讓娘下地幹活。”傳文說:“得了,得了,就你做的飯?誰吃呀?你上回烀的大餅子,老崔是牙口差了點,愣是沒啃動,随手甩到豬圈裏,正好砸在咱家老母豬的後腿上,活生生把腿砸斷了。你沒聽傳傑吆喝?”那文說:“也沒砸到他的腿上,他吆喝什麽?”傳文說:“吆喝什麽?他要去找黃木匠給老母豬做副拐杖。”那文咯咯笑了道:“他啊,不用笑話我,等玉書過門看,不一定趕上我!”傳文說:“你們倆要是湊一塊,正好是一對兒。”那文說:“一對兒什麽?”傳文說:“一對兒什麽?一對兒呱呱鳥,光會抻着脖兒叫。”那文咧着嘴哭了說:“叫你這麽一說,我這不是個廢物嗎?”傳文笑道:“誰說你是廢物了?成天陪着俺說話,睡覺,你的功勞也不小呢。”朱開山走過來說:“你們倆在這兒嘀咕什麽呢?”傳文說:“爹,那文的手磨起水泡了,我給她看看。”朱開山說:“那文呀,我這兩天膀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給我跑一趟,到鎮上的濟仁堂買兩貼膏藥。”那文高興地說:“哎!”朱開山說:“順便看看你三弟,問問他怎麽好長日子沒回家了。是不是又忙着收山貨了?讓他注意點身子。再到綢緞莊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衣料,有就回來告訴我一聲,你和你娘都做套秋裏穿的衣裳。”那文不斷地答應,臉上開了花,颠兒颠兒地跑了。
傳文埋怨道:“爹,好人都叫你做了,得罪人的事都要俺做了。”朱開山笑着說:“安排她下地就是讓她體會體會種田不易,她成天小嘴兒巴巴的挺會說,就是沒體驗,目的達到了就行了,你當我真的指望她幹活?”
晚上臨睡前,那文躺在炕上哼呀咳呀的。傳文說:“文兒,又怎麽了?”
那文哭唧唧地說:“先生啊,為妻的活不起了,渾身酸疼得了不得啦,骨頭都裂了縫兒了,你快給我捏捏按按,要不然為妻的就熬不到天亮了!”傳文說:“你呀,就能咋呼!你說你今天都幹什麽了?耪了不到一壟地,到鎮上逛蕩了大半天,買回兩貼膏藥還錯了,是治頭疼的。”那文說:“誰叫爹沒說清楚呢!”傳文說:“能怨爹嗎?他還沒說完你就跑了。”那文說:“我不是怕他變卦嘛。”
傳文給愛妻按摩,累得滿頭是汗,嘴裏叨叨說:“你說俺娶了個老婆得什麽濟了?啊?白天抗旱,晚上抗你,俺非把你這身臭毛病改過來不可!你怎麽不彈弦兒了?怎麽不寫詩了?什麽一江春水向東流,俺看是屁滾尿流!”那文一骨碌爬起來說:“不許你糟踏這麽好的詩!”傳文說:“好了,不糟踏。哎,你到鎮上看見傳傑了?”那文說:“看見了。傳傑現在章程可大了,夏掌櫃的現在撒手了,貨棧的買賣他說了算了。”
傳文說:“他成?”那文說:“成!這不,山貨就要大上市了,各家勾心鬥角争得烏眼兒雞似的,夏掌櫃的倒退到後臺了,搖着芭蕉扇推陳出新,讓傳傑獨當一面。傳傑說了,夏掌櫃的現在什麽事也不管,傳傑有幾回生意上的事不太明白找他求教,你猜夏掌櫃的怎麽說?”傳文說:“怎麽說?”那文說:“夏掌櫃的說,買賣全當就是你的,看着辦吧,我要當老太爺喽。”
傳文說:“傳傑能撐起來?”那文說:“怎麽不能?你還別看,他的道眼真不少,聯合了幾家信譽好的貨棧,把市面控制得牢牢的。”傳文說:“夏掌櫃的真的不聞不問?我就不信!咱爹還說咱這個家讓俺看着辦呢,其實呢?針頭線腦的事是俺說了算,要是動刀子割肉了,刀把還是攥在他的手裏。俺估摸傳傑也是一樣,也是個木偶,他在前臺比畫,夏掌櫃的在後面牽線。”
那文說:“不是,不是,夏掌櫃的我是看出來了,他也沒有兒子,将來是想把買賣交給傳傑。你就不一樣了,咱爹對你還是信不過。”傳文說:“俺也看出來了。可咱爹為什麽就是信不過俺呢?”那文說:“這也怨不得咱爹,你呀,頂破天就是個将才,傳傑就不一樣了,他是帥才。”傳文說:“這麽說,将來要是傳傑和玉書成親,那他就得叫人家招了養老女婿。”那文說:“所以說你還有機會。”
傳文說:“怎麽說的?”那文說:“你想啊,傳傑招了養老女婿,傳武又不在家,你在老朱家可就是蠍子巴巴——獨(毒)份兒了,大阿哥就是再沒章程将來也得即位呀。”傳文犯愁了道:“這麽大的家業,真要是讓俺頂起來心裏還真沒譜兒。”那文說:“那有什麽?有我呢,我可以垂簾聽政啊!”
一家人正準備吃午飯,那文收拾上了飯菜。文他娘說:“稍等一會兒吧,傳文在地裏還沒回來。”朱開山說:“那就等他一會兒。我看眼下黃煙上勁了,今年黃煙是個大豐收啊。”那文說:“我聽傳文說,今年的煙價也錯不了。”朱開山說:“差不離吧。咱家地裏的黃煙哪年不賣好價?為什麽?咱這是山東煙,品種好,味兒正,又有勁又柔和,顏色也喜人,一上市瘋搶。種莊稼別的我不敢說,要論起種黃煙,誰我都敢和他比試。”文他娘說:“你種煙的本事還不是跟他姥爺學的?”朱開山說:“這倒不假,他姥爺種黃煙那可是好把勢,有名兒,外號煙油子。”
正說着,傳文氣喘籲籲地跑進屋來,哭唧唧地說:“爹,娘,不好了,地裏的黃煙叫人家毀了!全毀了!”文他娘哭天號地說:“天啊,殺人不過頭點地,怎沒完沒了啦?這是不讓人活了!老朱家的爺們兒都死絕了嗎?啊?他爹,你渾身的雄氣都哪兒去了?讓狗吃了嗎?洋毛子你都敢殺,馬賊你都不怕,怎麽躲進放牛溝你就癟了茄子了?你這是怎麽了!”
傳文抄起镢頭,眼睛瞪得雞蛋大說:“俺也不想活了,和他們拼了!”朱開山怒喝一聲道:“都給我閉嘴!”喊罷,背着手在屋裏轉悠,沉默得像塊石頭。大家也都緘口,默默地看當家人如何動作。
朱開山終于開口了說:“好了,說起來拼命最簡單,不用你們動手,我一個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