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出工夫,今天正月十五,小弟奉上一杯薄酒,聊表謝意,我先幹了。”
朱開山笑道:“你這個人,咋的老是把救命之恩這句話挂在嘴邊呢?不就是張煎餅嗎?有啥?以後不許提了,聽見沒有?再提我可要翻臉了!喝酒!”在座的牛得金站起來說:“夏掌櫃的,咱這旮旯酒可不是你這麽個喝法,換大碗。”他往外一招手,說,“夥計,把酒壇子搬過來,換大碗。”
夥計搬過酒壇子,換了大碗。朱開山一邊喝酒一邊贊嘆說:“嗬,哪旮旯的酒也沒有咱們鎮唐家大燒鍋的高粱燒好喝,力氣頭兒足,還挺柔和,進到嗓子眼兒裏就像流進一股油,真美氣兒!”牛得金點頭道:“那是,咱元寶鎮‘四大美’嘛,遠近聞名。”夏元璋聽了問:“哪‘四大美’?”牛得金說:“這你都不知道?我給你說說:唐家的燒鍋,煙袋的嘴兒,燙人的被窩,大姑娘的腿兒。”
朱開山問牛得金:“你光知道‘四大美’,還有‘四大金貴’你知道不?”牛得金道:“沒聽說過,你說說,哪‘四大金貴’?”朱開山說:“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一邊的金把頭微微冷笑,牛得金問道:“你這個外鄉人,笑啥?”金把頭道:“我笑你們是井底的蛤蟆沒見過天兒。”牛得金火了,忽地站起來說:“你是哪旮旯來的?有啥資格笑話我們!”金把頭依舊微笑說:“老哥別發火呀,聽我說不好嗎?我們那兒也有幾個‘四大’,不想聽聽?”
朱開山拉開牛得金說:“老牛兄弟,讓他說,說不好別想出咱元寶鎮。”金把頭喝了口酒說:“那我就先說說我們那旮旯的‘四大黃’:秋後的林子,老虎的身,大姐的肚皮,狗頭金。”朱開山拍掌說:“好,果然是‘四大黃’!還有嗎?”金把頭繼續道:“有哇,多的是!‘四大香’:狍蹄筋,飛龍鳥,猴頭蘑菇,凍水餃。還有‘四大歡’:大煙泡,金溝的旗,炕上的娘們兒,小叫驢。‘四大白’:入冬的雪,羊皮襖,大姑娘屁股,經霜的草。‘四大紅’:楓樹林,殺豬的盆,新媳婦的蓋頭,老爺府的門……”
朱開山哈哈大笑說:“好了,好了,夠勁兒。聽口氣你是老金溝來的?”金把頭一聽擡頭道:“這位大哥好眼力,正是從老金溝來的,那可是個寶地。”朱開山問道:“到元寶鎮幹啥?招淘金的?”金把頭說:“正是。跟我走吧,老金溝別的沒有,金子有的是,你随便找個地方一坐,坐那兒別動,用手摳地,一不小心就摳出個金疙瘩!”
牛得金撇撇嘴說:“你說的來玄。”金把頭笑道:“不來玄,這都是早年間的事了。不過現在我們老金溝的金子還是不少,在那兒淘金的都發大財了。”朱開山問:“你們啥時候走?”金把頭說:“說走就走,化了凍就過不了草甸子了,現在就有點晚了。”朱開山又問:“那為啥?”金把頭說:“甸子一化凍就是大醬缸,要過大醬缸可不是鬧着玩的。老弟有去的意思?要去早做準備。先給你號上?”朱開山說:“行,你給我號上。”牛得金也跟着嚷嚷說:“給我也號上。”
朱開山又問道:“你從老金溝來,打聽個人,那兒有個領流的賀老四你認得?”金把頭一愣說:“認得呀。你也認得?”朱開山忙搖頭:“不認得。不過聽說他可是個淘金的高人,他懂金脈,到了河套裏用手一指,哪裏有金,八九不離十!”
金把頭反問道:“聽說前兩年賀老四和一個拜把兄弟一直在老金溝五道河子合夥淘沙金,這個人你認得嗎?”朱開山心裏一驚,搖頭道:“不認得。這個人也有本事?”
金把頭點頭道:“有本事,他和賀老四都會看金脈。”朱開山說:“有賀老四就行了,賀老四不在老金溝?”金把頭說:“在。出事了!”朱開山心裏又一緊,說:“怎麽回事?”金把頭卻笑了笑,不再說話。朱開山心急如焚,慢慢地喝着酒,卻不便再問……
朱開山微醺着回到家,點上火,抽着煙,默默地看着遠處——冬末初春的關東田野,已經有了些許的綠色。文他娘若有所思地走近朱開山,小心地說:“打回來你總共沒說幾句話,到底怎麽了?”朱開山說:“賀老四出事了。他肯定死了!”文他娘說:“那你就別去了!賀老四要是真的死了,你再跳進去,那不是跟賀老四一樣的下場嗎?”
朱開山輕聲道:“賀老四要是真的死了,那也肯定是為我死的!”文他娘一愣說:“賀老四怎麽會為你死呢?”朱開山說:“這你就不知道了。走,我得上老金溝去!”文他娘說:“你去幹啥呀?”朱開山說:“我要去問個明白!要是賀老四真的死了,我要替他報仇!”文他娘說:“你這是幹什麽呀!”
朱開山說:“他是我兄弟!義和團的時候,他用身子替我擋過洋鬼子的子彈,我剛到關東沒處落腳,是他在老金溝收留了我,教我淘金,教我看金脈,他之所以死,就是把金脈吞到了肚子裏,為我留着。我不為這樣的人報仇,我還有什麽人味嗎?”文他娘說:“你這血性,多少年也不改呀!”朱開山大吼一聲說:“改了就不是我朱開山了!準備吧!”
朱開山在炕上忙活着捆綁行李,傳武、傳傑有些忙亂地幫着忙。文他娘坐在炕沿,眼裏含淚說:“他爹,你真的要走?”朱開山說:“你這個人,咋就婆婆媽媽的了?當年鬧義和團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啊!”文他娘說:“俺就覺得剛過了幾天安穩日子,還沒過夠你又要走,心裏不舍。”傳武說:“爹,你也領俺去呗?讓俺也見識見識。”朱開山說:“算了吧,那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記住了,凡是能發財的地方一定缺不了風險,我這也是賭一把。”
行李收拾利落,朱開山拎着出了屋門,打量着院內,對文他娘說:“這家業雖說不大,掙來也不容易,你給我看緊了。傳文要是找到了家,你務必叫傳傑打封信給我。”文他娘輕聲答應着。朱開山說:“馬要按時喂,地要按時種,別誤了節氣,這兒的節氣比咱那兒晚多了。傳武和傳傑嘛,我和夏掌櫃的打過招呼,到他那兒學生意吧。你倆過來!”朱開山拖過來哥兒倆說:“我再囑咐你們兩句,夏掌櫃的要是收了你們,要勤奮,早起早睡。咱不管咋說也是外來戶,要是和屯子裏的人有了疙瘩,要一忍再忍。記住了嗎?”哥兒倆點頭說:“爹,記住了,你就放心。”傳傑說:“爹,俺娘你就放心,俺倆會照看好她老人家的。”朱開山笑了,摩挲着傳傑的頭說:“三兒就是會說話,還不知道誰照看誰呢。”
文他娘小聲地說:“他爹……”“走了!”朱開山擡頭望她一眼,卻像沒聽見,轉身蹽開大步朝前走去。一家人目送着他遠去。他的身影漸漸地變成了蒼茫大地中的小黑點……
冬日初春的北國,白山黑水線條粗犷,天高地闊。馬鈴兒丁當響,在丘陵起伏的原野路上,三輛拉金夫的馬車逶迤前行。有兩輛馬車從後面駛來。車上的人有開酒館、煙館的,縫窮的,還有妓女,都是些依附淘金人流徙四處的苦命人、掙命人。一個健壯女人挑逗着金夫們說:“你們是淘金的吧?媳婦放你們走嗎?”牛得金說:“成天摟着娘們兒有啥意思?”健壯女人說:“意思大了,看樣你是沒摟過,滋味美呢。”金把頭說:“拉倒吧,哪回不是忙活一腚溝子汗?哪回不後悔?”
又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對朱開山嚷道:“老哥,冷不?前邊有個屯子,給你熱熱被窩兒?”朱開山笑罵:“算了吧,讓你一貼身準能沾去一層皮,不敢。”女人笑道:“看樣你是老轱辘棒子,沒嘗過女人滋味兒,童子雞吧?咱身上溜滑着呢,不沾人。”朱開山哈哈大笑說:“透過羊皮襖都看見裏邊裹的是些啥,一只老家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