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路無事,又一日。
這日行程,一路在野。春已盡,初夏至,青綠添了幾分郁翠,山花偶現,碩果累累,偶遇田野鄉村幾處。
近午,一路不見炊煙。
阿裏不着急,在前方有一處茶棚,供往來的旅客飲食,歇腳。
午陽正烈,茶棚由父子兩人開設,位于路邊,一棵百年梧桐狀如雨傘,遠遠地為途人指明方向。
阿裏習慣在外,一盤肉,一壺酒,享受着短暫的悠閑。
申畫師最近的胃口稍有收斂,仍是他人的三倍。孫苓見店家不斷端出美味菜肴,略略放心。在野外,食物最是無法保證,有什麽吃什麽。一路上孫苓除了擔心三人的安危,其次擔心是食物。
阿裏總能找到好吃又不顯眼的小館。
數日行程,并沒有餓着申畫師,三人倒像展開一場美食之旅。
将肥雞端上桌,店家鞠身笑道:“呵呵……不知客倌得覺本店的菜肴如何?歡迎指點。”
午時,茶棚內外擠滿了途經的旅客。
他們大多要一盤肉,一壇酒,兩盤小菜和饅頭。要一盤饅頭,一壺茶是大多數,像這一桌小夫妻竟要了滿滿一桌菜,開始以為是不懂人間疾苦的貴客。店家的兒子是大廚,邊炒菜邊有微詞,不喜他人浪費糧食。
店家忙碌中,偶爾張望,發現小娘子特別能吃,一桌菜肴,三兩下已見底。
申小枝嘴裏塞着雞腿,孫苓擱下碗筷,替她回答:“茶棚雖簡陋,菜肴倒是氣香味俱全!麻煩老伯,我們還再要鹵肉三斤帶上路。”
“好咧,好咧!”
店家老伯笑着應聲,又言:“小娘子胃口好,公子真有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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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苓臉一紅,尴尬地笑了笑。
一路上兩人以夫妻相稱,偶爾她也誤以為是真的,申畫師是她的小娘子;偶爾聞得旁人稱贊申畫師,她心中湧起一股自豪感。
午後太陽過烈,不宜上路。
阿裏道:再休息一會。
申小枝也同意。
她上馬車拿茶葉,一下車發現有兩位大姑娘圍着孫苓高聲調笑,熟稔得像多年好友。她鳳眸一瞪,臉容一沉回到桌上,店家端來熱水,她默默地沏茶。
忽聞對座的某女子笑問:“公子這般俊俏,有否想過納妾”
面對湧來的熱情,孫苓幾乎招架不住。
“呃……我……我才剛成婚。暫不曾想過。”
“哈哈哈……”另一女子笑道:“暫時不想,那是往後會啰。”仿佛是故意的,轉而對申小枝說:“小娘子你可要小心哦!越是俊俏的人哪,越是花心哦!”
申小枝緩緩呷了一口熱茶,一臉天真地反問:“不知這位大姐着我小心什麽?”
那姑娘年歲不大,約十八,九。被稱作大姐,心底不悅,卻又不好發作,尴尬地笑了笑,說:“你倆是新婚,你夫婿這般俊俏,難保日後不會納幾房小妾的入門,與你争寵呀!”
那姑娘一本正經地回答。
申小枝一聽,輕輕地笑開,甜美的笑聲引來許多粗漢張望。“哦,真是謝謝大姐你提醒!我家夫婿若想納妾,倒也簡單。”音調一轉,她笑裏藏刀。“只要,她敢。”
那兩姑娘暗地笑她天真,等她人老珠黃,哪個人願守在你身邊。
只有孫苓一人感覺得銳利的目光往脖子一掃,她打了哆嗦,偷偷看了申畫師一眼,只見她眼中火星點點,燒得她心口一燙。
她生氣了?
明知她不可能納妾,明知這一切都是假的。
她……為何生氣?!
那姑娘掩嘴偷笑,一手輕輕地搭上孫苓的手肘,笑道:“公子,你家小娘子真是可愛呀!”
申小枝猛地起座,鳳眸淡淡地掃過那只擱在孫苓手肘上的小手,笑道:“相公,我們得趕路。收一下茶具,趕緊過來哦!”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向馬車跟阿裏說:“阿裏,我們出發吧!”
阿裏不解地搔了搔頭,見孫苓也走出茶棚,身後跟着兩名大姑娘。
其中一位姑娘掐着聲音對她說:“公子,奴家住南都城城西十巷,有空可以……來瞧瞧奴家。”說罷,害羞地躲在另一位姑娘的背後。
樹下的申畫師二話不說,直接上馬車。
孫苓拱手,與她倆作別,動作迅速地躍上馬車,入內。
那兩姑娘站在烈陽下,目送馬車揚長而去。
那姑娘嘆道:“阿妹呀,你再喜歡有何用呢。公子已為人夫。”俊俏公子一瞧就是富家子弟,便是納妾,怕也不會看上普通人家的女兒。他的小娘子白白嫩嫩,模樣秀麗。兩人眉目傳神,怕是不易變心呀!
馬車緩緩往前駛。
孫苓擱好茶具和鹵肉,見申畫師端坐在車窗下,臉容沉下。她問:“還沒有吃飽嗎?這兒,還有肉。”
申小枝反手抓住她的手肘,膩着媚音道:“公子,奴家住南都城城西十巷,有空可以來瞧瞧奴家。”
這是剛剛那姑娘臨別的話。
順着風,吹進了她的耳朵裏。
申小枝又說:“反正傍晚我們會途經南都城,暫住一晚。盛情難卻,你若想,就去瞧瞧呀!”她話中帶刺,眼中帶火,像一名捉住丈夫置外室的兇娘子。
她,這是在意自己麽?
孫苓說:“不勞申畫師擔心,我若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天下之大,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因我是女子拒絕我的。”她回答暧昧,順道反咬一口,讓那畫師怒而甩開她的手。
孫苓見此,又道:“申畫師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意我心底有誰呢!”
這是試探。
申小枝惱問:“誰在意你呀?我嗎?哈哈哈……荒天下之大謬。”
孫苓反問:“那你為何生惱?”
“我生惱?——!”
“你哪只眼瞧見我生惱,啦!!”
孫苓真想拿面鏡子給她,瞧瞧自己此時的模樣。她聲音越大,眼中着火,抵死不認,而孫苓心底卻是快活。德興畫技雖平平,卻是個人精,洞色世事和人情。
這一日來,她偶爾迎着申畫師投來的視線,發現她眼中并非全是冰冷,有時甚至看自己入迷了!
她想試着去相信……
天,未黑。
申畫師一行抵達南都城。
南都城是一座悠閑的小城,離都城不近不遠。申畫師曾多次前來,有時是看朋友,有時則是買酒。南都城有一名陳師傅,所釀的酒是一流的,深得嗜酒人士的歡迎。
申畫師的師傅,一代畫師申去辯,為了品美酒已移居南都城。
此行危險,申畫師不打算去打擾師傅。
入住璟園後,申畫師對阿裏:“阿裏,陪我去買些脂粉。”
孫苓不放心她出門,說:“我陪你吧!”
申畫師沒有答理她,繼續對阿裏說:“阿裏呀,你家姑爺準備來一場桑間之約。我們就不要打擾她的樂趣了。”阿裏看着眼前別扭的小兩口,輕搖頭,沒有摻合。
不理會孫苓反對,申小枝與阿裏出門。
兩人落入人潮中,申小枝輕聲問:“有幾人跟着我們?”
阿裏舉起六根手根。
憨厚的雙眼閃着精光,從人潮中分辨敵友。
“能擺脫麽?”申畫師買了一包煎包子,一邊吃一邊問。
阿裏點頭。
為了讓江湖閑人能在都城活動,他最厲害的便擺脫跟蹤者。曾當着三十幾人的面前,大喝一聲,人消失無蹤。只要他想逃,絕對沒人能查出他的下落。
剛剛她是故意撇開孫苓。
在南都城,她要見一個人,而這個人她暫時不想讓旁人知道她的存在。
夜,已黑。
燈籠挂起,火光偶爾照亮。
一座小亭之內,申小枝呷了一口美酒,嘆道:“陳師傅的酒真是越喝越好喝呀!”
亭內,尚有一人。
那女子端坐,滴酒不沾,淡淡地掃過忽然上門的申畫師。“你來,只為了喝酒?”她家中藏酒不多,申畫師若專程為酒而來,應去陳師傅哪,而不是她家。
和聰慧的女子交往,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必轉彎抹角。
申小枝擱下酒杯,笑道:“果然,什麽事都瞞不過姐姐。姐姐,可曾記得我曾替你修補的那枝石榴钿?”
那女子一聽,眉頭微蹙,她不作聲,繼續聽申小枝說明。“那石榴寶石是後來添加的,它的寶貴和出處,小枝無意追究。只是現在有人對钿柄的字感興趣。小枝怕……”
那女子問:“怕什麽?”
“怕有人對姐姐不利。”
那女子仰首一笑,笑畢,她道:“我是已死的人。這世間,還有什麽教我害怕的。”
“興許只是小枝多心,盼姐姐莫見怪,也盼姐姐小心!”申小枝說得誠懇,沒有摻一絲雜念。在衆人監視的情況之下,她要見對方一面,是阿裏排除萬難促成的,并不容易呀!
那幅被冼屏豐截去的習作,背後的戰書體,是她模仿此女子的字所畫下的。
現在衆人搜尋着巫羅的藏寶圖一事,又怎教她不擔心呢!
那女子點頭,端起酒杯,敬了申畫師一杯。
申小枝起身,說:“小枝不便久留。現下,小枝身邊眼線衆多,也請姐姐暫時不要聯絡我。”
那女子點頭,輕輕道了一句:“謝謝!”
申小枝辭別,與阿裏相聚回璟園。
客房,留着燭光。
申畫師一推門,見孫苓靠着榻,臉容不自覺得寬了寬。“喲,桑間一約,怎麽這麽早回呀?”
孫苓半眯眼,看着她從容地靠近。“你,去哪裏了?”
探子來報:申畫師跟丢了。
可見她是故意甩掉衆人。
申畫師笑道:“既然孫姑娘去桑間之約,那我便迎風待月一番啰!”
為了那位女子的安危,她是不可能說真話的。
“你明知我不可能去。為何非要說諱心之語?”孫苓坐直身子,迎上她的笑眼,質問:“申畫師,你若不喜愛我,那就不要試探我,不要再撩動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