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傳習錄:(3)
他們的歌功頌德,需要聽到別人贊揚他們的智慧與英明——正是因為他們比別人更具智慧,更為英明,所以他們才成為了公衆的救星。掌權者的內心急切地渴望着這種肯定,以維持他們那搖搖欲墜的自我人格。
人格原本是一個虛幻的心理存在,而這種肯定性刺激一旦過于強大,就會産生過度自大的症結。元代有一個叫暢師文的人,此人有潔癖,因擔心別人的手不幹淨,他吃的食物,都是自己親自下廚做的。他喝水的時候,只喝挑夫擔來的前面一桶水,是因為擔心挑夫放屁,污染了後面水桶裏的水。有一次,他正在洗腳,忽然有兩個朋友來訪,于是暢師文愉快地招呼朋友坐下吃桃,可是桃子還沒洗,暢師文就拿起桃子,在自己的洗腳水裏洗了洗,遞給客人——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洗腳水都比別人幹淨。
這暢師文一個普通人物況且自大到了這種程度,掌握了權力的人物,就更是如此。歷史上的帝王,多患有嚴重的自大狂症,例如有名的暴君隋炀帝,其人殘暴無比,自大到了瘋狂的程度,他曾三次大舉對高麗動武,三次大敗而歸,部将小心翼翼地進言,希望他能夠按照戰争的規律來打仗,卻不想話剛一開口,隋炀帝就斜着眼睛看着将官們說:“連我都擺不平的事兒,你們又懂得個什麽?”
無論是隋炀帝還是暢師文,他們都具備燈塔式的思維方式,以自我為中心,俯瞰整個世界,自以為高高在上:我是最具智慧的,最聰明的……最要命的是,世界上的人,除了極個別的智慧型學者外,幾乎都是這種思維方式,都認為自己智慧過人,掌握了權力的會認為自己獲得的一切順理成章,沒有權力的百姓,則易于變得憤世嫉俗,認為命運待自己不公。
所以,官場中人,哪怕是有一句話稍不小心,都會觸犯到對方這個心理忌諱之上,開罪于人,往往連自己都不知道。
揭示這一規律的,最有趣的事例莫過于明朝南山縣縣衙裏發生的一樁趣事。
南山縣縣令的妻子姓伍,而縣丞的妻子姓陸,還有一個主簿的妻子則姓戚。有一天縣令夫人會見衙中屬員的眷屬,以期聯絡感情。縣令妻子先問縣丞的妻子姓什麽,回答說姓陸。再問主簿的妻子姓什麽,回答說姓戚。縣令夫人登時就火了,大發雷霆,退進了內室。衆眷屬都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吓得大氣也不敢喘,等待在門外。縣令也是覺得奇怪,就進去問妻子。
妻子回答說:“外邊那些女人,在戲弄我,你看看我姓伍,縣丞老婆就說她姓六,主簿老婆就說她姓七,別人我就不能再問了,再問下去的話,肯定是姓八姓九和姓十了……”
縣令聽得哈哈大笑,仔細地解釋過,才讓他的妻子消了氣。
這件趣事,就是我們最經常說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家只是說出自己的姓氏,縣令夫人就認為這是在嘲弄她。只因為這件事情說開了,誤會解除了,所以記錄在歷史裏,權當笑話讓我們一笑。可是官場之上,盡多你永遠也不明究竟的沖突與傷害,僅僅是因為這些事情當事人沒有說出來,所以湮沒于歷史的煙塵之中。
官場之上,成功者或許還能夠說出他們成功的因由,而失敗者,多是陷入懵懂之中,實際上推究起來,導致一個人人生失敗的,往往并非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一些早已被當事人忘到腦後的細枝末節。這些枝節雖然小,但在對方心裏引發的動蕩卻極大,所産生的後果,也是超乎我們想象的。
(28) 官場訓誡四:科學拍馬觀
漢文帝時代,有一個叫鄧通的佞臣,因為善于奉承,深得皇帝的喜愛。有一次,鄧通遇到一個術士,就讓術士替自己算命,術士說:“你未來的結局,将會活活餓死。”鄧通聽了後,很是驚恐,就去找皇帝訴說心裏的恐懼。皇帝聽了後,就說:“我就不信那術士的胡說八道,這樣好了,我授權你鑄造錢幣,讓你成為天下最富之人,我看你還怎麽餓死。”
于是鄧通獲得了鑄造錢幣的許可,從此富有天下。他更加感激皇帝對他的恩賜,拍起皇帝的馬屁,更是盡心盡力。不久皇帝生了毒瘡,痛苦不堪,鄧通心急如焚,就用自己的嘴巴替皇帝吸吮出毒瘡裏的膿汁,這才減輕了皇帝的痛苦。
皇帝被吸吮得極是舒服,就對鄧通說:“如果你不是真心地愛我,怎麽會做這種事呢?可我畢竟是萬民擁戴的皇帝,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更愛我呢?”
鄧通回答道:“比我更愛皇帝的,當然是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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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喜:“傳旨,命太子進宮,替朕吸毒瘡裏的膿。”
太子進宮來,聽說要讓他幹這種惡心活,心裏別提多羞惱了。可再羞惱,他也不敢抗拒,萬一皇帝老子發了怒,自己連小命都沒有了,更不要提繼承皇帝寶座的事情了。于是太子忍着屈辱,替皇帝吸了毒瘡之後,出來就立即打聽是誰這麽缺德,竟用如此惡毒的手段蹂躏他。這一打聽,才知道都是鄧通使的壞。
太子記恨在心,等到文帝死後,登基後頭一件事就是把鄧通抓起來,關在一間鑄幣的屋子裏。鄧通的前後左右都是錢幣,可沒一滴水,更沒有吃的,就這樣。鄧通終如那算命術士所言,活活地餓死在錢堆裏了。
鄧通的吊詭命運告訴我們:官場有風險,拍馬要慎重。拍得不對路數,是會拍出人命來的。
通常人們會有這樣一種認識,那些庸庸碌碌,沒什麽本事卻在官場上青雲直上的人物,都是溜須拍馬的高手,不然的話,上司怎麽會那麽賞識他?不唯是普通大衆有這種認識,就連爬到高位的人,往往也聲稱自己在溜須拍馬方面有一套,甚至還有許多教導人們如何拍馬屁的書,最終将溜須拍馬視為人生的一個重要課題,強推到了我們的面前。
西漢時有一個陳萬年,此人從郡吏做到禦史大夫,可謂升官有術。那麽他是憑借了什麽手段一路高升的呢?在他晚年彌留之際,他将兒子陳鹹叫到床邊,開始了教育和訓誡,唠唠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從早晨一直說到半夜三更,這升官之術還是沒有說完。可是兒子陳鹹卻聽得膩了,忍不住大叫一聲:“行了行了,你不就是叫我學會拍馬屁嗎?我已經學會了,你快點死吧……”
陳萬年的事情,讓我們産生這樣一種印象:雖然拍馬屁有點小風險,但就長遠來看,仍不失為一項有價值的人生投資。馬屁這東西嘛,拍了總比不拍好吧?再怎麽說,拍馬屁也比和老板頂牛好一些吧?
然而,這個結論卻是錯誤的,錯就錯在得出這種結論的人,只看到了問題的表面,而沒有看到問題的本質。
事實上,不管是溜須拍馬,還是擡杠頂牛,都只是一種外在表現,真正重要的是拍馬的內容或是頂牛的內容,如果內容對了頭,哪怕你指着上司的鼻尖罵娘,上司也會心花怒放。反之,如果內容不對頭,你的溜須拍馬只會拍到馬蹄子上,碰一鼻子灰在所難免。
那麽,什麽內容的馬屁拍起來有價值,什麽內容的馬屁是毫無必要的呢?
我們先來看看幾個不對路數的馬屁:
明宣宗年間,有個金吾衛指揮同知傅廣,此人苦思冥想,琢磨着怎麽能夠和皇帝拉上關系,也好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可是用什麽辦法才能夠到皇帝身邊呢?傅廣想啊想,想啊想,終于想出一個絕妙的辦法,若想入宮,必先自宮,幹脆我先自宮做太監得了……于是傅廣引刀成一快,割掉了自己傳宗接代的物件,然後上書皇帝,請求将自己調到皇帝身邊任職。不想明宣宗看了這封奏章,頓時勃然大怒,說:“傅廣這個人,都已經做到金吾衛指揮同知了,可是他居然能夠狠下心來,割了自己的卵蛋,此人如此費心機,究竟想幹什麽?莫非他是想刺殺我不成?來人,與我将傅廣拖入大牢,嚴刑拷打……”就這樣,倒黴的傅廣,雖然自宮,未必成功,落得個雞飛蛋打的下場。
到了明武宗朱厚照的時候,又有一個名叫餘刁宣的錦衣衛橫空出世,此人不像傅廣那樣弱智,拿自己傳宗接代的家夥下手,這餘刁宣技高一籌,他忍了痛疼,讓人在自己的後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個大字,然後上書皇帝,說自己和民族英雄岳飛一樣地忠勇,有背上的刺字為證……明武宗見到上書後,大怒,立即命令手下人将這個餘刁宣抓起來,往死裏打……
我們來看看這兩件事,都是屬于弄巧成拙,當事人費盡心思地琢磨皇帝的喜好,但都是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升官發財的好事沒看到,先被刑杖打得屁股開花。那麽傅廣和餘刁宣拍的這兩個馬屁,到底拍錯在什麽地方了呢?
傅廣和餘刁宣,錯就錯在他們的馬屁拍得太空洞,全無實質意義。如果你想知道馬屁應該怎麽拍,那你就必須要弄清楚,人們為什麽喜歡聽奉承話。
事實上,單只是聽到拍馬屁這個帶有強烈貶義的術語,我們就能夠知道世人的心理價值取向。人們所需要的并非是毫無意義的奉承,而是對自我的價值肯定。
從哲學的意義上來說,人無法證明自身的存在。只要一個人稍微具有一點思考能力,就會陷入思維的陷阱之中,對自身的存在抱有強烈的懷疑,無法把握現實的真切感。說清楚一點,就是人類終其一生都陷于對自我的懷疑之中:我是誰?我怎麽在這裏?如果我不在這裏,這個世界是否還存在……這最後一個問題,就是人類渴望肯定的心理淵源了。
人際關系就是彼此的心理認可和容納。
古代的帝王們,當他們身居高位,手握殺伐大權的時候,都會在心裏産生一種極度的困惑:我和別人也沒什麽區別,也會牙疼,也有腳臭,也要去洗手間,正兒八經的場合也是時常忍不住要放一個臭屁……那怎麽我就高高在上,可以主宰別人的命運呢?
這些問題,身居高位的人并不會問出來,甚至連這些問題的存在,他們都感覺不到。可是他們的人格能夠察覺,并時時刻刻地折磨着他們的心靈,這種折磨帶來的效果,就是他們對現實的權力産生了強烈的虛幻感,他們迫切地需要外部世界的觀念印證他們所居處的現實。表現在皇帝身上,他已經龍椅在坐,卻仍然渴望聽到民衆對他發出“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吼聲。如果你不這麽吼,皇帝內心的人格就會發生強烈動搖,感覺到心神不安,引發情感表層的是強烈的恐懼與憤怒。大人物承受着自己人格的折磨與拷問,只有外界的肯定性刺激才能撫平他們心靈的騷動。所以,大人物最喜歡聽到民衆奉承他們的蓋世英名,少了這個環節,他們就會陷入極度的虛妄與驚懼之中。
皇帝和大人的心靈面臨着嚴峻的拷問,小人物也不例外。
小人物的心靈恐懼,與大人物的恰好相反。要知道小人物的思維意識與大人物沒什麽區別,正是因為這種區別不存在,所以他們才會對現實産生強烈的怨怼,認為他們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果是否定性的外部信號持續性地刺激他們,勢必導致他們人格的崩潰。所以,出于人格自我強化的目的,小人物也同樣存在着嚴重的奉承需求。
這個才是拍馬屁的最基本原理,不明白這個原理的人,就算是拍了,也是瞎拍,不唯是拍不出理想的效果來,還會惹禍上身。
而你一旦通曉了拍馬的心理機制與機理,再奉承起別人來,就會事半而功倍,舉重又若輕了。
西漢武帝時代,有一個未央廄令上官桀,此人的工作職責,就是弼馬溫,替漢武帝養馬。适逢漢武帝年歲已大,身體多病,弼馬溫上官桀趁機溜出去喝酒尋歡,撇下馬棚裏的馬匹不管,幾日的工夫過去,馬兒們沒草料吃,也沒水喝,一個個餓得全都沒有了馬樣。卻不料漢武帝身體恢複之後,頭一樁事就是來馬棚親切探望他的愛馬,進來一瞧,那些馬一匹匹餓得半死不活,當時漢武帝就火了,馬上要嚴懲上官桀。
卻見那上官桀不慌不忙,上前一跪,放聲號啕起來,哭道:“皇上啊,你懲罰我是對的,無論你怎麽懲罰我,我都甘心承受。這都要怪我,怪我一聽說皇帝病了之後,就日夜憂懼,心神不安,天天祈禱皇上您早日康複……所以就沒有了心思喂馬……”
漢武帝一聽,大喜,曰:“想不到你這麽關心朕啊,像你這樣有本事的忠貞之士,當個弼馬溫真是屈了才了,那你以後就不要喂馬了,到朕的身邊來吧……”
我們來分析一下上官桀拍馬成功之契因。倘若是上官桀這番話說給年輕時代的漢武帝聽,那絕不會有什麽效果,因為年輕人對于死亡還看得淡漠,老年時代的漢武帝,最是害怕死亡,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身體,所以上官桀的馬屁,就恰如其分地拍對了地方,取得了明顯的效果。
那麽,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漢武帝年輕的時候,這個馬屁又應該是如何一個拍法呢?
在漢武帝年輕的時候,上官桀就會說他是因為憂思大漢與匈奴的戰争,這樣就會贏得漢武帝的歡心。歸根到底,拍馬之術必須要切在對方的心裏最軟弱的部位上,一是要贊揚對方的人品,二是要肯定對方的才智,三是要體諒對方的艱辛,四是要化解對方心裏的憂慮。基本上來說,只要掌握了這四個要點,就足以走遍天下,無拍而不利。
(29) 官場訓誡五:做不做事無所謂
年輕人初入官場,對于職場有着一種主觀性的想象,他們認為官場之上,成績是排在第一位的,一個沒有工作成績的人,自然也就沒有可能晉升。這個說法不能說是錯誤的。但是,在官場上,起決定性作用的并非是哪個年輕人的美好想象,而是人類社會博弈與競争的客觀規律。
漢景帝時代,有兩個重要人物引起了史學家的注意,一個是名将周亞夫,另一個名字叫石奮。
周亞夫其人,曾因平定了“七國之亂”而青史留名,他的軍營被稱為細柳營,即使是皇帝進入,都不敢縱馬狂奔,只能是小心翼翼地慢慢行走。但是有一天,漢景帝突然在宮中召見周亞夫,賞賜給他一塊肉,卻沒有切開,也不準備筷子。周亞夫心裏感到別扭,就轉身招呼主管宴席的官員拿筷子過來,這時漢景帝卻冷笑着問他:“難道這種吃法,不符合你的心思嗎?”
周亞夫不明白皇帝是什麽意思,慌忙站起來謝罪,景帝厲聲呵斥他出去,并說:“如此憤憤不平的人,将來怎麽可以成為幼年君主的臣子?”
沒過多久,周亞夫的兒子考慮到父親年老了,就買了用于殉葬用的五百件铠甲盾牌。恃仗父親的權勢,他虐待搬運東西的雇工,還不給他們工錢,雇工們非常憤怒,就寫檢舉信舉報周亞夫。漢景帝接到舉報,立即将周亞夫捉拿下獄。等到提審的時候,審案的官員問周亞夫:“你為什麽要謀反?”周亞夫解釋說:“我沒有謀反,我要謀反還會等到今天嗎?”審案官員不信:“既然不是謀反,那你為什麽要購買铠甲兵器?”周亞夫解釋說:“那些铠甲兵器,是殉葬用的。”審案官員聽了大喜,說:“如此說來,你是打算到了地下再造反了?”
聽了審案官員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說法,周亞夫狂怒之下,口吐鮮血,竟然活活氣死了。
一代名将,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冤枉死了,而與周亞夫作為同僚的官員石奮,卻平步青雲,滿門富貴。
說起石奮這個人,他沒有讀過書,不認識字,沒有文化,更不像周亞夫那樣為國家立過汗馬戰功。那麽石奮又是如何獲得功名富貴的呢?
《資治通鑒》上記載說,石奮這個人,唯一的長處就是恭敬謹慎,見到任何人都畢恭畢敬,滿口恭維用語。此人在官場上混跡一生,除了奉承別人,別的話絕不多說一句,他也因此而迅速晉升。不唯是石奮官運亨通,青雲直上,朝廷分明感覺到愛說奉承話的人太少,又将石奮的四個兒子也全部提升,一門父子五人,每人都有二千石的俸祿。但是除了支取高額優厚的薪資,吃飯抹嘴之外,石家人不負責朝中的任何實際性工作。
然而,漢景帝卻認為,像石奮這樣的人,遠比功勳赫赫的周亞夫更為可靠。所以他在氣死周亞夫之後,就把石奮留給了兒子漢武帝。
石奮的小兒子石慶,官任太仆,主要的職責是替漢武帝趕馬車,有一次漢武帝外出,忽然問石慶:“現在有幾匹馬在拉車?”石慶聽到後,先用鞭子将拉車的馬一匹一匹地數過,然後恭謹地回答道:“啓奏陛下,共有六匹馬。”
看看這個石慶,拉車的到底有幾匹馬,只要腦子沒毛病的人,看一眼就能夠回答得出來,他偏要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數一遍,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麽理由呢?
有理由!
正是因為石慶連幾匹馬都要數過才回答,這就給漢武帝留下了特別的好印象。漢武帝認為,像石慶這樣的人,對待公事上異常地踏實認真,尤其是對自己不敢有絲毫的馬虎,這樣的人才,要提拔,要重用。
功勳之大如周亞夫,竟然不為朝廷所容;混世油子如石奮,竟然是滿門富貴,這又是一個什麽原因呢?
說透了就是博弈兩個字。
古人評價周亞夫這種社會現象,有一句專用術語:功高震主。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周亞夫在這個世界上的政治對手,不唯是七國的叛軍,還包括了石奮一家,以及朝廷中的諸位同事同僚,甚至也包括了皇帝本人。周亞夫的成功,非但沒有為他本人帶來利益,反而讓他成為了所有人的政治對手,偏偏他對此毫無察覺,所以才會活活氣死。
而石奮一家的成功,就在于官場上有周亞夫這樣的人,當周亞夫在與叛軍殊死血戰的時候,石奮也在一邊緊張地盯着他,并随時觀察着皇帝及同僚們的動向,一旦發現周亞夫的功勳已經引發了所有人的嫉恨,石奮立即識趣地閉緊了嘴巴。
石奮不說話,所以就不會說錯話。他不做任何事,所以就不會做錯事。當官場上那些能力過強的人被強大的陰暗力量擠壓出局的時候,官場上剩下來的人,就是像石奮這樣從未犯過錯誤的“老同志”了。正是因為他沒有犯過錯誤,所以你也無法指責他,最後的贏家,必然是他。
但在特殊的情境之下,一個因為不做事而受到重用的人,也會遭遇到麻煩。靖康年間,金人鐵蹄南下,朝廷急忙優選精明能幹的官員派到地方去主持軍事。有一個東州人,名字叫解習,他在朝中寡言少語,衆臣皆稱其能,于是一致推舉他為直龍圖,知河中府。解習再不喜歡說話,這時候也不得不多說幾句了,他解釋說:“我不愛說話,并非是像你們想象的那樣胸有成竹,只不過是我嘴巴笨,所以平時不敢多說,怕說錯了丢人,可就因為我不愛多說話,就派我去主持地方軍事事務,這豈不是瞎胡鬧嗎?”
解習其人其事,再次印證了人類社會的一個重要規律,這個規律是說,當我們觀察別人的時候,就是通過對別人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作出判斷,這些判斷未必精确,但好歹是一個判斷的依據。可如果一個人不說話,也不多做事,那麽,我們的判斷就會失去憑據,就會因為無法觀察到對方的底細,而認為對方深不可測。官場上的選拔制度也是如此,但凡一個人被提拔,穩重必然是一個絕不可缺少的條件。但正如我們分析的那樣,所謂的穩重,實際上是我們無法摸清楚對方的深淺長短而得出來的本能性結論。
(30) 官場訓誡六:吃虧就是占便宜
唐代的時候,潞州有一戶農家,家中五世同堂。适逢唐太宗李世民讨伐并州,路過此地,聽說了這情形之後,就召見這戶人家的長輩,問道:“你用了什麽辦法,讓五代人和睦地居住在一起呢?”對方回答說:“沒別的辦法,就一個字兒:忍。”
唐太宗聽了,連連點頭,認為對方說得對。
唐太宗李世民為什麽會對這戶人家産生好奇?他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這是因為,李世民身為絕世帝王,知道人與人相處的難處。縱然他是千古名君,卻無法處理好和哥哥李建成及弟弟李元吉的關系,悍然發動了玄武門武裝暴亂,殺死了兩個兄弟,奪得了權位。正是因為他知道人和人相處不易,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可是,這世上的人,莫非很少有人心存與人交好的善念善意?緣何一群好人遇到一起,卻處理不好相互的關系呢?
這是人類的燈塔式思維在作怪的緣故。所謂燈塔式思維,是以自我為中心,俯瞰整個世界,不管你是多麽的善良,無論你是多麽的大度,你在看待別人的時候,是有一個理想預期的,這個預期就是按你自己的想象來要求對方。而糟糕的是,你所有的預期終将落空,因為你在預期別人,別人也在預期着你,你渴望對方無私貢獻,對方期望你無私地付出,你渴望對方挺身而出、任勞任怨,對方卻認為這是你的差事。
除了這種燈塔式的思維之外,還有一個症因就是人類的思維能力無遠弗屆。
一個人的身體雖然弱小,但是思維卻是極為深遠。當你一個人,獨自站在高處的時候,你會産生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屬于你一個人的幻覺。事實上這種幻覺時刻都存在着,而且影響着你的思維,可麻煩的是,一旦你遇到另一個人,就不得不向對方做出讓步——至少要讓出一半的世界,一半的宇宙給對方,這還是在對方明白事理的前提下。如果對方不明白事理,你就得讓出你的全部。如果你居處于人群之中,你的自我就會被別人的欲望強力地擠壓,而這種被迫性的擠壓是違背人的天性的,所以,人群的數量越是龐大,你的心理壓力就越大。
所以年輕人多有憤憤不平的想法,他們認為自己理應擁有整個世界,卻被不計其數的人擠壓到了無形的地步。于是人們就會指責社會不公,抱怨命運險惡。
以上兩種心理整合在一起,就會讓人呈現出刺猬的性格,縱然是你再不願意和別人發生沖突,但性格上的沖撞卻是一個必然,紮到別人總是難免。而這就意味着:官場上的沖突。
然而這種沖突,卻是極度危險的。這種危險就在于,人的壽數太短,機會太少,一旦陷入了沖突之中,将生命浪費在仇恨與怨毒之上,空誤了美麗的人生與未來的發展,實在是劃不來的一樁事情。
這個道理,現在我們說起來簡單,在古時候卻是帝王之術,是不與民間百姓得聞的秘密思想。而帝王世家,則以此世代相承,比如說唐玄宗做皇帝的時候,在考慮宰相的人選時,就命人将中書舍人蕭嵩叫來拟稿。卻不料,蕭嵩聽到皇帝半夜傳喚,以為有什麽恐怖的事件,害怕得瑟瑟顫抖,見到唐玄宗之後,就全身發軟,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唐玄宗吩咐了幾次,蕭嵩才戰戰兢兢地拿起筆,卻不想恐懼過度,腦子中空空如也,筆落在紙上,寫出來的文字與唐玄宗所要求的相差萬裏。折騰了好長時間,唐玄宗眼見蕭嵩今天晚上是寫不成字了,就吩咐他離開。等蕭嵩走後,唐玄宗氣惱地将紙張扔在地上,罵了句:“長得倒是白白胖胖,原來不過是一個繡花枕頭。”
這句話剛剛罵出來,就見旁邊的小太監掩嘴偷笑。這時候,唐玄宗心裏一驚,雖然他是皇帝,卻也害怕小太監把這件事傳出去,影響到蕭嵩以後的前程,開罪于人。于是唐玄宗咳嗽一聲,遮掩道:“其實蕭嵩這個人很是尊貴,朝裏還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他。”
皇帝害怕得罪人,大臣更怕這事。北宋時代的呂蒙正被任命為宰相,就在任命下達的當天,朝中的一個官吏站在門簾下,指着他說:“就憑他呂蒙正嗎?他也當得了宰相?恐怕他真沒這個本事吧?”聽着謾罵聲,呂蒙正神色不變,繼續往前走,有人叫他回頭看一下,看清楚是誰在背後罵他。
呂蒙正說:“不能回頭,我絕對不能回頭,回頭看到了罵我的人,哪怕我再大度,再不肯和他計較,但心裏的不痛快總是在所難免。所以我寧肯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免得讓我恨他。”
唐朝的時候有一個裴行儉,同樣也是一個大度的人。他因為戰功,得到了皇帝賞賜的馬和馬鞍,卻被手下的一個小官吏偷偷騎了上去。不料那小官騎馬技術太差,把馬絆倒了不說,還把禦賜的馬鞍摔壞了。小官害怕得逃跑了,裴行儉卻讓人把他找回來,說:“馬鞍又不是你故意摔壞的,有什麽關系呢?我不會因此懲處你的。”
還有一次,裴行儉作戰歸來,繳獲了敵人的金銀財寶無數,許多朝官慕名前來觀看。裴行儉就于宴會之上,命士兵将這些財寶拿出來,供大家欣賞。寶物中有一件瑪瑙盤,長二尺,花紋奇麗,價值連城,一個士兵生怕将瑪瑙盤打碎,小心翼翼地捧着出來,卻不料因為心情過于緊張,腳下一絆,失足跌倒,把瑪瑙盤打得稀爛。宴會上所有的人都變了臉色,那士兵更是吓得要死,跪倒在地上拼命地磕頭,乞求饒命。裴行儉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事又不怪你,害怕什麽呢?快把碎片收拾收拾,下去吧。”
這樣一來,我們就發現了古官場上的一個規律,皇帝居然害怕大臣,而大臣更是害怕手下的小人物,生恐開罪于他們,這裏邊有什麽奧秘呢?
答案在《左傳》之上。
據《左傳》記載,有一年,宋國與鄭國交惡,兩國各出精兵猛将,準備大戰一場。宋将這邊的統帥叫華元,他為了鼓舞士氣,臨戰之前,吩咐殺豬宰羊,慰勞三軍将士。将士們吃得興高采烈,紛紛請戰,表示要和敵人決一死戰,打敗敵人。華元大喜,就率三軍開赴戰場,卻不料,兩軍甫一交戰,只見華元自己的戰車稀裏嘩啦地向鄭國人的軍隊直沖了進去。華元連喊帶叫,拼命想讓車夫停車,卻不料,那車夫回頭笑道:“華元,你現在想起我來了?怎麽吃肉的時候,你偏偏把我給忘了呢?”
“什麽?”華元這時候才醒過神來。原來,慰勞将士的時候,華元每個人都想到了,單單把自己的車夫給忘記了。因為車夫沒有吃上肉,懷恨在心,所以大戰開始,他就要狠狠地報複華元對他的輕視。這時候華元想要解釋,已經是來不及了,鄭國人的軍隊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仗還沒有打,華元就已經成了俘虜。
正是因為華元的教訓,讓古代的官場人,對于自己的行為慎之又慎。人在江湖,頂頭上司固然是招惹不起,可是那一個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同樣也是我們招惹不起的,天知道哪一天你會落在人家手裏,倘若此前有隙,豈不是悲慘至極?
所以,官場,雖然是求利之所,講究的卻是最上乘的兵法:吃虧就是占便宜。
官場上的利益,縱然你不争不奪,也自然會有你的一份,而且你越是不争不奪,別人越是不敢忽視你,生怕你鬧起來,一拍兩散。反之,如果你主動地和別人争奪,那就必然會開罪于人,而讓人仇恨的後果,是連古代的帝王公卿都害怕的,我們又豈能不當回事?
靠吃虧而占到大便宜,這方面表現最優秀的,就是厚黑始祖劉邦了。早在楚漢相争之初,由于項羽勇猛無敵,劉邦屢吃敗仗,而韓信統兵北上,繞開了項羽,專攻項羽的後方,卻是連戰連捷。于是劉邦向韓信緊急求救,韓信卻提出一個要求:必須要先封他為假齊王,他才答應回來救劉邦。劉邦聽了,氣得破口大罵,幸虧這時候張良踢了他一腳。
要說劉邦這人就是聰明,只一腳,就踢得他醒過神來了,改口大叫起來:“男子漢大丈夫,要封就封個真齊王,封個假齊王算是怎麽回事?今天這事我做主了,就封韓信為齊王。”
韓信被封為王,大喜,立即統兵來救劉邦,而等到劉邦得勢的時候,卻出其不意地奪了韓信的兵權,最終反将韓信擒獲。若然是劉邦開始時舍不得吃虧,那麽以後的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