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外面的電視機和空調都沒有關閉,細碎的聲音被風吹拂進來。
有好幾秒,沈梨的思維都斷了片兒。
她愣愣盯着那兩行——現在看起來筆鋒稍顯幼稚的字。窗外陽光灑落,披了她一身,畫紙上早已幹涸的筆跡仿佛也在溫柔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仿佛她捧着的不是辛辰的畫,而是一張冊封書。
心底說不出的情緒幾乎變成巨浪,洶湧而來,拍碎最後那一塊負隅頑抗的礁石。
甜甜的水霧,輕飄飄蔓延開。
過了好一會兒,辛辰終于從她手中抽出那張畫,咳了一聲。
“小甜梨,想看電視嗎?”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辛辰和她視線對上後,沒有用或無辜或狡詐或得意的模樣維持下去。而是很快移開,耳尖透粉。
他嘴角動動,甚至連任何歪理都沒說出來——不過他體貼地轉移開了話題,讓空氣恢複了流轉。
沈梨看向他眼睛,棕黑、清澈,裏面包含着星辰大海。
心情比外面驕陽還要明媚溫暖,她露着一排小白牙,笑了:“嗯!”
這一次,他手牽過來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的躲閃和退縮。近乎乖巧地順從了他。
客廳電視機在播放一部老掉牙的愛情片,《羅馬假日》,窗簾只拉了一層薄紗,将陽光修飾得意朦胧。
“看《剪刀手愛德華》吧。”沈梨說。
“好。”辛辰當然不會反對。
他笑了笑,看她一眼,先用遙控器不動聲色地将溫度調高兩度——能讓純夏季着裝的她剛剛能感到不冷也不熱的溫度,這才去抽屜裏翻找《剪刀手愛德華》的DVD。
電影從一部老掉牙的片子,變成另一部老掉牙的片子。
不過經典就是,不管經歷多長時光、看過多少次,依然不會過時,不會讓人煩膩。
沈梨照樣在看到愛德華被誣陷關進警局,像只受傷的雛鳥耷拉翅膀坐在那裏時,開始眼眶發熱。
她只要眼眶一發熱,就想掩飾她內心豐沛的事實。
只要一想掩飾內心豐沛的事實,就開始若無其事地使喚辛辰。
“辛辰,有西瓜嗎,我想吃西瓜。”
她用胳膊肘撞撞辛辰,不敢再看電視,生怕多看一眼,眼淚珠子就真的掉下來。
辛辰和小時候一樣,雖然沒有哭,但是看得很認真。
過了足足兩秒鐘才回答:“有,我去切。”
沈梨對他點點頭,等他走進廚房,才趕緊揉揉眼睛。
辛辰懷疑,如果和小甜梨一起看《剪刀手愛德華》,可能他這輩子也看不到愛德華從被衆人非議到被衆人驅逐這中間一段發生了什麽。
辛辰沒有将西瓜切成塊,而是切成兩大塊,用勺子舀着吃。
一切做完,他等了一會兒,最感人的部分結束,電影情節進入緩沖期時,他才回去客廳,遞給沈梨半個。
趁着空隙,辛辰同學透露出了小小的不甘心。
“沈梨同學,我發現你越來越喜歡命令我了。”
沈梨已經整理好了情緒,看看他,驕傲地擡了擡下巴。
“因為你越來越喜歡受我擺布了。”
辛辰不要面子的呀。
他正兒八經:“才不是。”
沈梨歪歪頭,思索好一陣,也點點頭,笑了。
“的确不是,你不是越來越喜歡受我擺布,是從小到大,一直都喜歡受我擺布。”
“……”
辛辰沒有面子的。
沈梨的話讓他眼睛烏黑地看向她。
憋了足足五秒。
好像很氣,可又說不出反駁的話。
最後終于變得氣鼓鼓的。
“沈梨,你就會欺負我,你才是大魔王。”
沈梨舀了勺西瓜,微微彎着眼睛,難得的,笑眯眯地承認了。
“對,我就是大魔王。”
沒想到話音剛落,辛辰就駁回意見。
“你不是。”
他也笑了,俊秀認真。
“你是小甜梨。”
***
高三即将來臨的暑假最後幾天,每一天都陽光燦爛。
白天全家一起亂逛懷舊,晚上回來看電視。
直到距離開學只剩下最後兩天——沈梨明天就要和媽媽一起回去她們自己家。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早,九點過就爬上了床。
一覺醒來天色還黝黑,繁星閃爍,下面時不時響起攤販推着小車壓過石板路的聲音。
大概還不到十二點。
夜色無邊安靜,蟬蟲輕鳴,也就讓屋子裏細微的人聲變得清晰起來。
她媽媽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彌補這孩子,媽,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看見對門那家母女相處,我也希望我和小梨子能那樣相處。但我覺得不可能,我真的很愧疚。”
沈梨愣了愣,豎起耳朵。
媽媽還在繼續說話。
“小梨子已經17歲了,性格已經定型了。”
“她很別扭,她不會撒嬌,她不敢相信有人愛她,她對誰都很疏遠。我有時候覺得小梨子看我,就像在看一個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如果我過得不好,她會傷心。”
“如果我過得很好,她會高興,但她也會覺得,我的好,和她這個女兒沒有任何關系。她不會來分享,也不需要我這個母親盡任何義務,哪怕我突然又成家了,有了另一個小孩,不再理會她,她也會覺得無所謂。”
外婆柔聲寬慰:“怎麽會呢。天下哪兒有母女會這樣呢。”
“我和小梨子不一樣。”
沈梨這就攥了攥被子。
她媽媽其實說得很對。
初中的時候,她看見溫萌纏着媽媽買一個布偶熊,她覺得很驚奇。
原來子女可以那麽理所當然地找父母要一個小禮物。
她從來沒有過。
她只知道,凡事都必須靠自己。
生病了,自己去醫院,沒錢了,自己扛着餓。
獨立到讓親情不再是必需品。
沈梨的媽媽似乎哽咽了一下。
“考初中,她沒和我商量。考高中,她沒和我商量。文理分科,她沒和我商量。她選大學,也依然一聲不吭。”
“就像她覺得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她無關一樣。她也覺得她的事,和我無關。”
媽媽的哭腔更加明顯。
“其實她要怎麽選擇,想去哪兒,我都會支持她。我只是希望,小梨子有什麽想法,能說給我聽一聽。”
“我知道我虧欠小梨子很多,但我真的,很愛小梨子。”
“我希望她也能把我,當成她的親人。”
沈梨從床上翻下來,去包裏拿了随聲聽。
塞上耳機,忘了哪個歌手的歌就這樣流淌進來。
她不敢再去聽媽媽的話。
媽媽說的一切都和她的認知不符。
她覺得軍訓結束,媽媽不用接她,她自己能想辦法把東西帶回家。
如果她想養狗,她就養。如果她想退學,她就退。
上到生老病死,下到雞毛蒜皮,這些全都是她一個人的事。
原來親人不是住在同一屋檐下,誠惶誠恐相敬如賓的對象。
原來親人是可以依賴和求助的。
吊扇在頭頂呼呼亂吹,沈梨抹抹臉,發現那裏冰涼。
也許她也不是什麽都不介意。
她是獨立自主習慣了,可內心深處的深處,對讓自己變成這樣的母親,是有些許怨恨的。
有期待才會有怨恨。
她可能沒法再改變自己,不過有一天,時間終究會讓他們都柔軟下來,解開一切心結。
她不知不覺間哭了一場。
***
高三終于正式來臨,黑沉沉的。
有時候一踏進教室,壓力撲面而來,甚至于讓人連大氣也不敢出。
教室前方小黑板上寫着巨大的倒計時,時間每走一天,數字就删減一次,有如定時炸|彈,等着爆炸的那一天。
和高二有來有去的分科班級不一樣。
這一年,班上同學只有走沒有留。
學校為了達成“優進優出”的目标,開設了特殊班,專門針對那些從重點初中考進來,現在成績卻不盡理想的同學。
班上學生走了四五個。
郁青走了。
其實她的成績大可不必進特殊班,她只是不想再和那群倒胃口的同班男生在一起而已。
張洪銘也走了——不過不是換個陣地繼續欺負女生,而是因為生病休學。
郁青走得很歡喜,也很解氣。
“這就是惡有惡報。”
她對張洪銘空下來的座位眼含蔑視,擡高下巴和沈梨評判。
最後轉回臉來,擁抱了沈梨。
“梨子,我會想你的。”
這還是郁青這麽久以來,第一次管沈梨叫梨子。
沈梨沒有糾正,她覺得這個昵稱也蠻好的。
她拍拍郁青的背,笑起來:“又不是見不到了,不還在同一個學校同一棟教學樓嗎?”
“但是平時都沒法和你說話了。”
郁青悶悶不樂了一陣,長長吐出一口氣。
“梨子,其實你人特別好,你只是不喜歡表現出來而已。你比那些……自以為是的英雄,好多了。”
沈梨對她笑了笑。
“你也很好。”
郁青抱起裝滿練習冊的紙箱,又想了想。
“要是老師都不拖堂準時下課的話,我們中午還可以一起吃飯。”
“嗯。”
郁青站了一會兒。
“其實我覺得辛辰也很好。因為你現在越來越喜歡笑了。”
暑假時她們像兩個小學幼稚女生一樣,交換了秘密。
郁青告訴了沈梨她受到的排擠和不公。
也許是為了安慰她,也許是想和什麽人聊聊——溫萌可以和陳楊帆傾訴,但沈梨從來都埋在心裏,沈梨告訴了她一部分自己家裏的事情。
郁青張口結舌。
她被張洪銘為首的幾個男生——只是同學而已,冷暴力了一年,就覺得受不了。
沈梨卻在這樣的不公環境裏長大。
啞巴半天,郁青問她。
“辛辰呢?你和辛辰到底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沈梨沒有隐瞞:“小學四年級。”
“他那時候就這樣了嗎?”
“怎樣?”
“就、就這樣。”圍着你轉,支持你、開導你、陪伴你。
“……嗯。”他那時候就瘋瘋癫癫、精神異常了。
郁青沒有再多嘴。
但她覺得,沈梨沒有鑽牛角尖,辛辰一定功不可沒。
這會兒郁青突然提到辛辰,沈梨不由得愣住。
好半天,才點點頭:“他的确很好。”
郁青眯眼笑了笑,用說不出來是促狹還是戲谑的表情拍拍她肩膀。
2班五十餘名學生,郁青只給沈梨說了再見。
一切告別完,她踩着初升的太陽光輝,一步步前去她以前最讨厭、現在卻隐隐生起期待的那個全新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