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活在《灰姑娘》世界裏的辛辰應該什麽樣子。
應該熱愛財寶，熱愛自由。
總是想要把各種寶貝據為己有，只進不出。
總是無拘無束，沒有任何人能夠束縛住他。
可是財寶給了沈梨，自由也給了沈梨。
身為主角的倪桀根本插不上手。
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舞臺易了主，光照只送給那兩個人，而他隐沒在了空氣之中。
他倆天生一對。
沈梨順利複活，和辛辰很有默契地擊了個掌。
互相交換個眼神，笑容燦爛。
扮演灰姑娘的妹妹卻不樂意了。
男二號抛棄了她，她感覺到了莫大的委屈。
嘴一癟，就要哭。
其他人不得不手忙腳亂安慰愛哭包灰姑娘。
辛辰則在他們旁邊晃晃悠悠，一臉想說什麽，但又覺得自己很無辜的表情。
倪桀擡眼看看。
辛辰和沈梨早就分開，剛才的一瞬間的信任和依賴仿佛只是臨時加戲，戲演完了依然是死守教條的沈梨和崇尚自由的辛辰。
他們不熟，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他們看起來确實不熟。
倪桀緊攥的心髒一點一點放松。
他剛才只覺得有抹了毒的匕首直擊心髒，叮的一聲，扯起腦袋裏那根弦，酸意四溢，還有股難以言說的憤怒。
胸口很疼。
平息下來後，驀地像是一道驚雷劈在天靈蓋上，讓他心髒一震，渾身僵硬。
他覺得溫萌值得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褒義詞。
懂事、溫和、親切……
就算和他鬥嘴也是真誠的。
因為那是一個不會在別人面前出現的真實的溫萌。
他想要保護好溫萌，就像個騎士。
那麽沈梨應該是可能會帶來威脅的女生。
所以，他才會在體育課看到陳揚帆和沈梨一起回教室的時候，感到不爽。
在陳楊帆和沈梨一起加入學習小組感到不爽，在沈梨調換座位和陳楊帆坐在一起時也感到不爽。
可現在倪桀頭皮卻漸漸發麻。
——他真的只是因為想要幫助溫萌，覺得沈梨不太懂事，才覺得不爽嗎？
真的，只是這樣嗎？
他大腦沉重地轉不過來。
那樣的話，為什麽又會在對象換成不相關的人時，也讓他情緒異常？
倪桀心髒微微發顫，不敢再多想。
好不容易把小姑娘哄好，天氣轉陰發黃，仿佛不久之後會有一場雨降臨。
一行人互相說了再見，辛辰和李一諾的公交在植物園北門的站臺，而沈梨和倪桀都在東站臺。
分別的時候，沈梨和辛辰也很正常。
沒有任何多餘的暧昧。
倪桀和沈梨站在站臺上，默默等待各自的公交車。
過了好半天，他終于忍不住，輕輕開口。
“沈梨。”
“嗯？”
沈梨答得漫不經心。
“你剛才為什麽不喊我？”
“什麽？”她歪歪頭。
“最後那裏，為什麽不喊我？”
歪頭想了好一會兒，沈梨大概明白了。
她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眼神裏卻透露出隐隐的鄙視。
“因為你不靠譜呗。”
不知道是不是認真的答案。
倪桀和妹妹要坐的23路公交，比沈梨要坐的那一班先行抵達。
倪桀帶着妹妹上車，坐在窗邊，看向還在站臺上的沈梨。
她表情嚴肅，盯着公交來的方向，碎發招招搖搖。
公交車漸行漸遠，慢慢的，沈梨整個人都被甩在公交車後，從他們視野裏消失。
倪桀閉上眼。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眼前出現的畫面居然是《灰姑娘》最後一幕。
茵茵草地上，沈梨這一次喊的不是辛辰，而是——
“倪桀！”
他變成了辛辰。
先咬牙切齒地看李一諾一眼，再看沈梨一眼。大腦還沒發出指令，視線沒來得及撤開，身體已經先動了。想也不想，扭頭就跑。
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很漂亮。
舉手投足間都有股別人模仿不來的氣質。
然後他拿到了那株複活草。
然後他站在了她們中間。
然後，他也會把那株草給沈梨。
——像辛辰那樣。
直到現在，倪桀也很希望，自己在那一瞬間能夠變成辛辰。
被沈梨那樣信任地念出名字。
再風光漂亮地完成所有任務。
原來他這個溫萌的騎士，已經不知不覺間變了陣營。
***
風越來越大，豆大的雨水終于打了下來，帶着一絲絲襲人的涼意。
本來就是還沒熱起來的夏天，今天出門時，溫度不過才23℃，這一場雨下來，大概只有20℃了吧。
雨來的有點突然，溫萌和陳楊帆在開闊沒遮擋的河堤上漫步，被雨水一襲擊，不得不用手遮擋着快步跑到人行道上種植的柳樹下。
“我還以為天氣預報說的是今天晚上才有雨。”
陳楊帆有點懊惱，對她無可奈何地笑笑。
“我沒帶傘。”
“我帶了。”
溫萌将單肩包從肩膀上拿下來，翻找一番，從裏面拿出把傘撐開。
陳楊帆比她高了十幾公分。
讓她幫忙打傘的話會很不像話，他立刻把傘接了過去。
卻看見溫萌歪歪頭，像個單純的小孩子，對他咧着嘴突然傻乎乎一笑。
“怎麽？”陳楊帆一頭霧水。
溫萌搖搖頭：“我本來以為這把傘不适合你，但是現在看起來，好像還挺可愛的。”
她這把傘是白底粉花，一看就彌漫着少女氣息的傘。
陳楊帆啞然一陣，摸摸頭，沒接這茬，倒是說：“我們先想辦法離開河堤，去公交站吧。”
陳楊帆打着傘，容納下兩個人，紳士地護住溫萌，帶着她冒雨前進。
這會兒風雨越來越密集，雨水不停濺到他們褲腿、鞋襪上。
河風肆虐，脆弱的傘面孤零零抵抗大風，搖搖欲墜。
幾乎要把傘後的人也推開。
每一步都前進得很艱難。
看陳楊帆皺着眉，傘面時不時抖動，溫萌不由得也抓住傘柄，想要出一份力。
風更加大了。
雨傘上下搖晃。
不知怎麽的，他們的手突然碰了碰。
一瞬間，溫萌像是觸電了似的，心裏一顫！
還沒反應過來，她雙手已經覆在他的手背上。
接着，手指一點點收攏，将他抓緊。
仿佛只是在出力打傘，實際上兩個人都知道，她只是用了所有勇氣，暧昧地拉住了他的手。
手心貼着他手背，手指按在他手心。
拉得很緊，不給他任何甩開她的機會。
她感覺陳楊帆皺了皺眉，本來的笑容慢慢消失。
雖然依舊溫和，但明顯有了抗拒疏遠的味道。
溫萌似乎什麽都沒察覺。只是沉默着前進。
直到走到公交站臺，傘要收回，她才不得不松開手。
冰涼的空氣拍在臉上，讓她臉上浮現出一抹粉紅。
溫萌張了張嘴，想說什麽。
可半天，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倒是陳楊帆找到個話題。
“打了傘和沒打傘好像沒什麽兩樣，頭發都打濕了。”
溫萌立刻感激地打起精神。
陳楊帆一直都這麽體貼。
她回以一個微笑。
“你頭發要是長一點，打濕的樣子就會很像《指環王》裏面的阿拉貢……這樣一想，有那麽幾次，只是偶爾，性格也很像。”
“我可沒有絡腮胡。”陳楊帆幽默地表示。
溫萌想了想，不由得大笑起來。
她許久沒有這樣開心不克制地大笑了。
過了好一陣，陳楊帆才垂下眼睛，點點頭。
“不過，我有時候也覺得，我和阿拉貢有一點點相似。”
他迎着溫萌驚訝的目光，笑笑：“你還記得阿拉貢喜歡的人嗎，一個精靈，叫亞玟，年齡、學識、經歷都遠遠高于阿拉貢。這一點我和他很像。”
溫萌愣了。
陳揚帆沒有看她，只是面對着簾幕似的雨珠，緩緩說。
“溫萌，我有一個喜歡的亞玟。我小時候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的經歷和我的亞玟很像。”
他頓了頓，慢慢的，盡可能把每個字都說得清晰。
“但你不是我的亞玟，我也不是阿拉貢。”
“我寬慰你的那些話，不是我自己想的，是我喜歡的亞玟說給我聽的而已。我幫助你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麽使命感，只是我覺得你和她很像而已。”
他長長地吐出口氣。
“我其實沒那麽厲害。阿拉貢能真正讓自己強大，但我只能假裝自己很成熟、很有見識、很有閱歷。我也很調皮很懶惰很貪玩——你用不着那麽崇拜我。”
“你記得《指環王3》裏面阿拉貢說過什麽嗎？”
“你喜歡的只是個理想和幻影而已。”
陳楊帆終于轉過臉，客氣而禮貌地對她微笑。
“如果我以前做了有失分寸的事，引起了你的誤會，我向你道歉。以後不會了……你知道我以後不會再陪你出來了吧？”
他想了想，笑着補充。
“至少不會再兩個人單獨出來。”
“以後，我不會再回你短信，也不會再告訴你我要去哪兒。”
“你需要回頭看看，你身邊其實很多人在關心你。你很幸福。”
公交車穿破傾盆大雨呼嘯而來，碾破水珠，霧氣四散。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
陳楊帆會抽身從她的世界離開。
溫萌眼睛有點潮濕。
說不上來是失落還是放松，她依舊理智地保持微笑。
“嗯。”
她慢慢點了點頭，仰起頭，笑着。
“我能抱你一下嗎？”
陳楊帆遲疑了幾秒鐘，到底還是張開了手。
溫萌将手環在他腰後，腦袋靠到他胸前，閉了閉眼。
不夠貼合，帶着涼意的懷抱。
沒有一點激動的心跳。
鼻腔到底還是泛出一股酸楚。
聽見公交車松氣的聲音，她猛地擡起頭，聽見陳楊帆吃痛“哎喲”了一聲，她臉色通紅，頭也不敢回，匆匆朝公交車門跑去！
她嘴角像僵硬了似的翹在那裏，眼眶卻完全泛紅。
——直到最後老天也和她開了個玩笑，她想要吻他，卻狠狠撞了他一下，最後，只能顫抖着将吻落在他頸上。
在這出《指環王》電影中，她始終不是亞玟。
她是像小女孩一樣，傻傻仰望着阿拉貢的伊歐雯罷了。
回到學校，高三學生已經全部離校，樓上的安靜讓許多學生心裏都空了一塊。
壓力鋪天蓋地，大家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學習小組的課程還在繼續，不過陳楊帆以“家裏有事”為由，和李豹申請，退出了他們的學習隊伍。
一組失去一員大将，從而人心渙散。
“你和陳楊帆到底怎麽了？”
唐樂樂算了一會兒題，就開始不耐煩。
一邊在草稿紙上鬼畫符，一邊終于忍不住問出來。
溫萌輕輕搖搖頭，想了想，垂下眼皮。
“印證了一句話，努力了也不一定有回報。結局和我猜得一模一樣，所以以後還是少聽你的話做嘗試比較好。”
努力這種慘案，不管是之于她喜歡的人，還是喜歡她的人。
或者她自己。
都一樣。
時間就像無數根繩子，在人與人之間胡亂打結。
唐樂樂大概明白了，拍拍她肩膀。
順勢将手臂一搭，重量靠在她身上。
“那你難過嗎？”
“可能有一點。”溫萌沒有撒謊，“也有松了口氣，就是，塵埃落定的感覺，你懂吧？”
松了一口氣。
可能還不只是塵埃落定感。
也有些別的。
“懂懂懂。”唐樂樂一連說了三聲，攬着她晃了晃，又看向自己的草稿紙，突然想起什麽，“對了，先別煩惱那個，先解決這個——現在陳楊帆不在，我們組缺了個理科大神，你要不要……把辛辰拉回來？”
說到這個，溫萌苦笑了一下。
唐樂樂表情從納悶變到狐疑變到驚訝。
“你已經找過他了？”
她幾乎叫出來！
溫萌急忙捂住她的嘴。
“他不來。”
她搖搖頭，輕輕嘆息：“之前那件事，是我做得太過分了。”
“他不想理我，是正常的。”
辛辰似乎從來都喜歡當領袖。
小學少年宮的時候他是英語班領袖。
據倪桀說，初中他也是領袖。
到了高中，他還是領袖。
他難得把他最喜歡的Captain位置拱手讓人，卻立刻被背叛得徹底。
如果她是辛辰，她一開始就不會給別人把他判出局的機會。
溫萌嘴角的笑容有點幹有點苦。
“行了行了，反正大家也都複習得差不多了。”
唐樂樂實在是受不了現在的氣氛，把住她，咧開嘴，沖她燦爛地笑。
“別想太多，想想看，過幾天考完試就放暑假了。開心一點。沒什麽過不去的！”
溫萌也笑笑。
末了，卻輕輕嘆了口氣。
***
六月底開始，會考和期末考試會密密麻麻地交織鋪開。
連着許多天的考試結束後，就意味着高二結束，高三那扇巨大的黑色鐵門就這樣沉重壓抑地貼到臉上來。
不管他們如何柔腸百結、千回萬轉，也必須全部抛開，全身心投入到緊張的高三生涯中。
他們的漂浮不定的命運，将會在這一年按下第一顆釘子。
最後一科考完那天，氣溫終于爬到了正常的高度，天空遙遠到像是電腦桌面的精修圖。
李一諾英語聽力幾乎全砸了，和辛辰對完一次答案後，整個人都蔫了。
一想到他的出國旅游可能會因此泡湯，李一諾就想打破“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傳說。
他傷心欲絕到快整個挂在辛辰身上了。
辛辰只能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本來李一諾是想博取好兄弟的同情。
奈何好兄弟帶着他越走越偏，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走廊窗戶旁邊。
李一諾慌忙撒手。
他懷疑再慢一點，辛辰會帶着高興和真誠的笑容将他扔下窗口。
幸好辛辰沒那麽做，他只是搭在那裏俯視下方，亮着明亮的笑。
眼睛裏每一顆星星都溫柔地閃爍。
李一諾跟着他看了一眼。
明白過來。
沈梨在下面和郁青說話，有點得意洋洋的。
郁青則是一臉懊惱。
最後沈梨的得意實在是刺激了郁青，對方突然踢了她一下，兩個小姑娘一路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地跑遠。
李一諾啧啧兩聲，摸摸下巴。
回想一下這麽多年，一萬個不理解。
“辛辰，你到底是怎麽看沈梨的？”
好像小學三年級那個暑假，第一次遇見，辛辰在衆目睽睽下強迫沈梨親了他一下，從此就一吻定情。
鎮守三年級一班的大魔王芳心暗許，死心塌地。
辛辰伸出手，對向沈梨走遠的方向。
從食指和中指後眯了眯眼，一本正經。
“她就像電子。”
“電子？”李一諾一時沒聽懂。
“就是你在物理試卷上經常看見的那個。”
“噢——”
他撓撓頭，好神奇的比喻哦。
李一諾不得不問：“這話怎麽說？”
辛辰慢慢收回手，仿佛暗藏壞水的傳教士，和他講道理。
“你知道嗎，物理學上有個最神秘的實驗，叫電子雙縫幹涉實驗。”
“……不知道。”
“就是你讓一束電子穿過雙縫，它們會像水波一樣，呈現出幹涉條紋。”
“如果你一粒一粒地發射電子，讓它們不互相碰撞交涉，它們也會留下水波一樣的幹涉條紋印記。”
“但是，當你想觀察它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時候。它們就變得像子彈一樣，只出現在縫隙所在的後方，不再出現‘波’的幹涉圖像。”
辛辰歪歪頭。
“小甜梨就是這樣，你觀察她的時候，她是一個樣子。你不觀察她的時候，她是另一個樣子。”
“但是不管怎樣，都很可愛，讓人想更深入地了解她。”
李一諾張大了嘴，慢慢消化了半天。
辛辰晃了晃，站直身子，綻開個“有沒有很羨慕我”的笑容。
看着他為他家小甜梨露出些許得意的模樣，李一諾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辛辰？”
“嗯？”
“……那你知道沈梨怎麽形容你的嗎？”
辛辰挑挑眉，側過腦袋。
顯然十分好奇。
“怎麽形容的？”
李一諾用悲哀的目光看着他。
盡可能若無其事的，簡潔地說。
“沈梨說你像是汞中毒，從小到大都奇奇怪怪的，永遠一副精神異常的樣子。”
“……”
精神異常。
眼見辛辰笑容突然消失，嘴角抽了抽，最後耷拉下去的模樣有點小可憐。
李一諾大力拍拍他，深沉地壓下眉毛。
“不過她也說了，你異常得很可愛。”
辛辰眼睛又亮了。
“真的？”
“真的。”
李一諾用力點點頭，然後深吸一口氣，拖長聲音。
“雖然這是一件好事，但我還是得說，我知道你們兩個，一個物理好，一個化學好。但是你們能不能……”
“能不能……”
他突然嚴肅起來。
痛心疾首。
“能不能學一點正常的語文比喻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