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酒店裏有備用燙傷藥,攀舒在更衣室裏随意抹了抹藥,換了裙子絲襪,照常上班。
鄭谷雨想給她下班休息,她拒絕了。
大腿上密密麻麻的白色水泡,脫下絲襪時,剝出一層嫩皮,白色的水泡破了,露着鮮紅的嫩肉,很疼,緊接着襪勒絲襪,更疼,不過,這些疼,跟剛離家時遭的罪相比,算不得什麽。
一個人在苦水裏浸泡久了,也便感覺不到疼痛了。
攀舒曾想過,姜淳淵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自己會有什麽情緒。
她以為會是大河決堤,天崩地裂,悲憤痛苦洶湧而出,甜酸苦辣填滿胸腔。
她以為,她會痛哭,會大笑,會怒罵。
然而,事實是,她沒有多大的反應,如常上班,工作态度良好。
整整六年了,曾經覺得沒有他的歲月被無限拉長,此刻重逢,回首往昔,似乎分別就在昨天。
姜淳淵麻木地、大腦一片空白出了四季春。
手機鈴聲響個不停,父親姜守恒的,還有相親對象賀美娜的父親的,號碼輪流閃爍。
姜淳淵沒有理會。
落地玻璃窗裏,攀舒在消失了十幾分鐘後出現,厚重的眼鏡,密實的低垂的留海,看不清她的表情,行走有些艱難,偶而,把手搭到大腿上,想揉-摸一下的樣子,又意識到燙傷不能碰似急忙縮手。
滾燙燙的熱湯淋到腿上,得多疼!
姜淳淵記得,攀舒以前很怕疼,有一回興高采烈說要做飯給他吃,切蘿蔔時菜刀切到手指上,細細一道血口子,眼淚汪汪哭得稀裏糊塗,他哄了許久才止住淚水。
她的身上找不到一絲六年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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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生慣養長大的孩子,美麗、活潑、朝氣蓬勃,站在哪裏,光就聚攏在哪裏,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現在,她在他身邊站了近半個小時,他居然要聽到名字,才知道那是他的小舒。
他想像過她的變化,無一不是炫目且令人驚豔,無一不是高傲而張揚,璀璨奪目,衆星捧月。
她是寧可站着死,也不會彎腰活的人。
可剛才,她輕易地平靜地屈膝。
自己離開後,發生了什麽,令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姜淳淵點燃了香煙,深吸,再緩緩吐出煙霧。
什麽時候開始吸煙的?
好像是離開攀舒後,控制不住總想回頭找她,忍得很難受,酒精也解決不了他的痛苦後,開始用尼古丁麻醉的。
酒店十一點半停止營業,送走客人,收拾完了,大堂經理把人集中起來訓一會兒話,總結這一天裏的過失,十二點下班。
攀舒出來,上班時的套裙換掉了,穿着一條牛仔褲,一件寬松的針織衫,手裏提着一個厚塑料袋。
看到大門前往常沒見過的不屬于酒店管理人員的白色寶馬轎車,她的腳步沒有停頓。
單薄荏弱的身體如風移動。
姜淳淵下車了,闊步追上她,扳住她肩膀。
攀舒沒有掙紮,平靜地停下。
夜風吹起她的頭發,搖曳盤旋,有幾绺擦過姜淳淵的手背,勾起柔細如絲的酥-麻。
“小舒,上車,咱們談談行嗎?”姜淳淵低低說。
攀舒沒有回答,視線平行,淡淡地看着他半敞開的領口。
姜淳淵按着她肩膀的手緊了緊,有很多話想問。
想問她腿上的燙傷怎麽樣,想問她別後種種,許久後,問出口的是最揪心不解的。
“小舒,你是帝都q大的畢業生,怎麽到酒店當服務員了?”
利箭破空,冰山掀起深藏的一角,攀舒一雙手不自覺攥緊。
她仰頭看他,輕笑了一聲,說:“我沒上q大,十八歲前打零工,後來就到四季春上班,已經幹了五年半了。”
姜淳淵趔趄着退了好幾步,直抵到汽車車頭才穩住身體。
“為什麽沒到q大上學?你就算生我的氣,也不應該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酒店的霓虹燈還沒關,他的臉龐一半在燈光下,一半隐在陰影裏,光與暗交錯,一半痛心疾首,一半自責內疚。
“我嘔不嘔氣跟你有關嗎?”攀舒輕聲問,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姜淳淵。
姜淳淵張口,發不出聲音。
攀舒轉身朝馬路走。
姜淳淵朝她沖過來,攀舒上了馬路,路旁是綠化叢,姜淳淵縱身一躍,跳到她面前。
他高了她近一個頭,攀舒整個人籠罩在陰影裏。
兩人沉默着對視。
許久,姜淳淵頹然退開,攀舒越過他,筆直地朝前走。
姜淳淵看着她的背影,單薄瘦削,孤獨寂冷。
攀舒一步一步,沉穩地走着。
馬路空曠,車輛很少,背後跟着的那人腳步聲緊緊伴随。
過了兩個路口,攀舒拐彎,進小道。
路越走越窄,開始還有路燈,路邊是樓房,水泥路面,後來進去胡同小巷,路面坑窪不平,狹窄的小巷,彎彎曲曲,路兩旁是低矮的民房,伸出屋檐的雨篷有的被風刮歪了,氣若游絲挂着,風吹過,吱吱作響,随時會砸下來的樣子,周圍一片漆黑。
攀舒從塑料袋裏拿出一支手電筒。
“你每天下班那麽晚,怎麽住這種地方?”姜淳淵快步走到她身旁,跟她并肩走。
攀舒沒說話,順着手電筒那點微光,平靜地走着。
篤篤篤……輕細和沉重的男人女人的腳步聲混響。
路邊房子裏有狗汪汪汪吠了幾聲,腳步聲遠了,狗吠聲稍後也停下。
走了約五百米,攀舒在一處民房前停了下來,拿出鑰匙開門。
手電筒微弱的光照着木板門,油漆斑駁。
攀舒推開門,走進去,轉身,手搭在門板上,要關門。
“小舒。”姜淳淵按着門板,高大的身影籠罩了她,他看着她,滿眼悲涼:“小舒,住這種地方路上太不安全了,搬走好嗎?或者,把四季春的工作辭了,不要上夜班。”
攀舒靜靜看他,眼神沉暗,半晌,松開門板,從抓在手裏的塑料袋裏拿出樣東西。
一尺長的西瓜刀,刀鋒寒光閃閃。
“這條路我已經走了五年多。”她說,搖晃西瓜刀,抿唇笑:“附近的混蛋都知道我帶着刀,沒人敢惹我。”
姜淳淵呆呆地看着西瓜刀,扶着門板的手變成掐。
攀舒收起西瓜刀,合上門板。
姜淳淵高大的身體順着門板下滑,跌跪門檻上,額頭抵着門板,雙手在頭頂,緊扒着門。
攀舒放下塑料袋,進廚房,拿起大鐵鍋,接了滿滿一鍋水放到煤氣爐上。
轉動開關,暗藍色火苗燃起。
攀舒定定看着火苗,爐火刺目,眼睛先是澀疼,接着,眼淚直流。
洗澡時,燙傷的大腿淋到熱水更疼,攀舒麻木地,像搓着不是自己身上的肉的物件搓洗。
平房低而矮,冬天冰冷,夏天濕熱,蚊子成群結隊,嗡嗡叫着。
攀舒胡亂抹了抹鄭谷雨硬塞進她包裏的燙傷膏,鑽進蚊帳,把蚊帳擺壓進涼席底下,左右上下察看,拍死了不知什麽時候鑽進帳子裏的兩只蚊子,轉開了床尾角落裏的電風扇,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入睡了,攀舒又做噩夢。
夢裏,她拍着姜淳淵的房門,那扇不鏽鋼門開了,她欣喜地喊淳淵哥哥,姜淳淵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霎地關上房門。攀舒大哭,嘶聲喊:“淳淵哥哥,我爸媽不要我了,我只有你了,你別丢下我不管。”
攀舒醒來時,摸一把臉,濕漉漉都是淚水。
她起身,抱膝,把頭埋到膝蓋上,在漆黑的空間裏靜靜坐着,一動也不動,唯恐發出一點聲響,暴露了心底深處的驚惶和無助。
許久,手機鬧鐘響,攀舒飛快地跳下床。
八十年代初期建的房子,大門進來是約兩平方的天井,左側廚房,右側廁所,再往裏,兩間平房。
年久失修,西側那間日出時滿室陽光,下雨雨水直淌,攀舒住東側房間,牆體斑駁,大塊大塊的牆灰滑落,深灰色水泥地面,一到雨天就泛潮,廚房裏還是土竈,攀舒自己買的煤氣竈。
房子差強人意,唯一的好處是房租便宜,一個月只要三百塊。
單獨租一套一居公寓,一個月得一千多,跟人合租套房一個月最低的也要五六百。
攀舒下了一碗面,飛快地吃完,洗好碗,進房間,頭發梳攏到腦後,黑色橡皮繩紮好,換了一件白色針織衫,一條深藍色牛仔褲,出門。
門外沒人,大門一側一堆煙蒂,攀舒瞥了一眼,面無表情鎖好門,快步走。
太陽透過雲層染紅了天空,行人車輛匆匆,喧嚣熱鬧的一天又開始了。
攀舒在中恒的廣告部上班,工作是文案策劃。
中恒的福利很好,招聘條件極高,攀舒能進中恒工作,機會得來有些戲劇性。
當時中恒在本城為一個樓盤做宣傳,在樓盤前舉行少年兒童書畫賽,場面盛大,獲獎者最少的有一千元獎金,攀舒為了得到獎金,腼着臉進了作畫現場。
她那時無家可歸,到處流浪,擔驚受怕壓抑痛苦,不到十八歲,卻像一個暮年老婦,臉色枯黃,極瘦,皮包着骨,書畫賽的負責人是中恒廣告部的總監陸宏,見她憔悴狼狽,生了恻隐之心,沒有攆她,放水讓她參加。
攀舒是成年人,跟着姜淳淵學畫七年,作品在一班孩子裏自然是極好的,比賽結果,陸宏沒讓她得獎,而是給了她一個工作,把她招進中恒的廣告部。
其時攀舒只有高中畢業文憑,廣告部同事閑言碎語,說她是爬陸宏的床進的中恒,後來攀舒自考了成人大學,文憑雖還不合格,卻不至于太差,工作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陸宏在人前又從來不特別關照她,流言才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