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攀舒急匆匆沖進酒店後門,拔卡打卡。
嘀嘀……19點整,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服了你了,每次都掐得這麽準。”鄭谷雨連連搖頭。
鼻梁上都是汗水,眼鏡往下滑,攀舒推了推眼鏡,不自在地沖她笑了笑。
中恒那邊六點下班,再趕公交車過來,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才能不遲到。
攀舒打着兩份工,上午九點到下午六點在中恒廣告公司上班,下午七點到晚上十二點,在四季春酒店上班,最初是收銀員,後來做服務員。
鄭谷雨是大堂經理,開始嫌攀舒架着厚重的黑框眼鏡,門簾一樣遮了半邊臉的留海,死氣沉沉,後來見她做事認真踏實,從沒出錯過,漸漸有了好臉色,知道攀舒經濟困難,便安排她做服務員。
四季春允許服務員收小費,星級酒店,客人出手闊綽,運氣好的話,小費加起來,比工資還多。
攀舒從更衣室換了工裝出來,低着頭一邊走一邊整理衣襟,忽聽到谷雨微微變調的聲音說:“歡迎光臨,請問是兩位嗎?”
“嗯,兩位。”
低沉清冽的男中音,仿佛冬日枝頭瑩瑩白雪,令人心曠神怡。
攀舒不由得擡頭看去。
男人個子高挑,長相出衆,眼睫濃密,眼睛秀潤狹長,難得一見的俊逸,便是神情溫和,光華內斂,也極其搶眼。
男人身邊的女人側着頭沒看清眉眼,只覺身段窈窕,說不出的婉約風情。
男才女貌,一對璧人。
攀舒低頭走進收銀臺,倒了一杯開水,滾燙的熱度透過杯壁溫暖了手心,攀舒低頭,吹了吹,喝了一大口,溫熱的液體順着喉嚨流進食道,冰涼的血液暖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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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谷雨用比平時溫柔了好幾分的調子問道:“先生訂位了沒?沒有,坐包廂還是大廳?”
男人沉吟,看了女伴一眼,說:“大廳。”
“兩位請随我來。”鄭谷雨把迎賓的事兒搶了。
男人有禮貌地道謝,往一側移了一步,讓女伴先行。
攀舒潛心研究手上水杯。
甜白釉的瓷胎,白如凝脂,粉潤柔和,繪了一叢墨蘭,黑白配,相益得彰。
男人和他的女伴在離收銀臺三個桌位的靠窗6號桌位置坐下,廳裏閑着的服務員有三個人,攀舒繼續當鴕鳥。
鄭谷雨回來,瞪她,低聲道:“還不快過去。”
另兩個服務員眼紅眼熱看攀舒,攀舒擱下水杯,拿起菜譜和點菜機走了過去。
服務員的一步裙控制着步伐的寬度,攀舒挺直着背脊,無聲地邁步,走到桌前,一言不發,将菜單擱到桌面上。
男人似乎有些訝異她的無禮,擡頭,半路上又睑下眼睫,把菜譜往女伴那邊推。
“看看喜歡吃什麽。”
溫和而體貼,無懈可擊的紳士風度。
離得太近,攀舒聞到男人身上清新的氣息,如空山深雨後,林木空曠濕潤的味道,純粹而幹淨。
“我剛回國,對國內的菜品不熟,你做主。”男人的女伴嬌笑着推回菜譜,手指保養得極好,珠圓玉潤,塗着亮閃閃的黑色指甲油。
男人沒有客套,極快地翻了一下菜譜,說:“西湖莼菜湯、龍井蝦仁、荷葉粉蒸肉、爆墨魚卷。”合上菜譜後,又道:“不要酒,來一壺碧螺春,飯後甜點配合主菜來一道,謝謝!”
攀舒手指在點菜機上飛快劃動,甜品出來蜜汁火方和拔絲金桔等,她直接按了拔絲金桔,沒詢問是否可以,收回菜譜,快步離開。
背後,男人的女伴說:“國內的服務生都是這麽沒禮貌這麽高傲嗎?”
“也許是你給同性太大的壓力了。”男人說,打趣般的息事寧人的話語。
“讨厭。”男人的女伴顯然很受用,聲音從之前的矜持變得嬌嗔。
攀舒後背薄薄一層悶汗,身上緊繃的制服像保鮮膜,密密實實裹住她,胸口發悶,透不過氣來。
将菜單給了傳菜員,把茶葉放進茶壺,攀舒執起茶壺走過去。
一步又一步,距離很近又很遠,心髒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就像十三年前第一次看到姜淳淵。
那年她十歲,剛讀完小學五年級,放暑假,那天回家時,發現一直鎖着門的對門開門了,她好奇地湊過去看。
紋理清晰自然色彩柔和的原木色地板,奶白色牆壁,米色真皮沙發,沙發上方牆壁上挂着綠色織毯,沙發前茶幾下地面鋪着杏黃色地毯,天然山水圖案大理石茶幾,上面一盆一葉蘭,葉子上水珠盈盈滾動。
“布置得真舒服。”小攀舒想,四處望,看到陽臺有人。
白楊般挺拔筆直的身姿,從背影看,就覺得是個挺好看的年輕男人。
“爸,我不喜歡經商,我不會繼承你的公司。”男人在通電話,聲音像小攀舒偷偷喝過的冰鎮葡萄酒,透着葡萄的新鮮滑潤,又有酒的醇香甘美,清涼爽澈,別具風味。
男人挂了電話轉過身,小攀舒覺得自己看到世上最好看的人。
那一年姜淳淵二十一歲,剛從美院畢業。
攀舒給客人滿上茶,在桌位一旁的柱子前站定,等着服侍他們,倒茶,上菜,換骨碟,或是遞濕巾。
周到體貼的服務,是四季春的招牌。
男人捧着茶,含蓄地淺笑着,傾聽女伴說話,不時接上一句。
他們原來是第一次見面,男人以前在帝都工作,剛回l城,明天要去家裏的公司上班,準備接父親的班。女人剛從國外留學歸來,是男人家世交的女兒,兩人的這次見面,就是俗話說的相親。
茶水的袅袅熱氣上升,男人清峻的眉眼在淡煙背後格外柔和,有股出世離塵的味道。
傳菜員端着托盤過來,攀舒上前。
熱氣騰騰的莼菜湯,攀舒小心端起。
湯碗離開托盤,攀舒微彎腰往桌面送,就在這時,有什麽戳了她腰部一下,身體一麻,一雙手跟着抖顫。
湯碗将将失手,或跌落桌面上湯水四濺,或是端湯碗的人的下意識往遠離自己的方向甩碗。
攀舒的右手方向,長方型餐桌一方,是男人,左手方向,是男人的女伴,桌子外面,站着酒店的傳菜員。
男人的左手搭在餐桌桌面上,潔白修長的手指,湯碗跌落桌面,首當其沖是那只手……電光火閃,攀舒将湯碗朝自己的位置傾。
尖銳刺耳的“砰”一聲響,湯水四濺,白瓷碎片散了一地。
“啊!”同時幾聲驚呼。
滾湯的湯水盡濺在她的裙子上,順着大腿流淌,布料油膩膩粘在皮肉上。
攀舒疼得臉色煞白,嘴唇在瞬間成死灰色。
“這就是五星級酒店的服務嗎?這麽不小心,看看,我的裙子都搞上污漬了。”男人的女伴懊惱地叫,站起來,指着白色裙擺上的一塊指甲片大暗黃色,“我這裙子是巴黎時裝周的獨款,十萬塊買的,第一次穿,你得賠我。”
滿大廳的客人一齊看過來,鄭谷雨急匆匆過來打圓場,“對不起,我們的員工粗心大意,讓你受驚了,還弄髒了你的裙子,這樣,餐費免了,可以嗎……”
“這事稍後再談,她受傷了,先帶她下去處理傷處。”男人打斷鄭谷雨的話,指攀舒。
“不行,我的裙子弄髒了,得先處理。”女人從來都是中心,未受過漠視,不快憤懑,聲音從嬌柔變得尖銳。
攀舒垂着眼簾,裙子上湯水淋漓,狼狽而屈辱。
鄭谷雨看攀舒,看她裙子上冒着熱氣,冷吸了口氣,厲聲罵道:“怎麽做事這麽不小心,向客人道歉。”
“光道歉不行,讓她向我下跪,我就不追究。”女人尖聲說。
下跪!這麽折辱人的話,虧她說得出口。
鄭谷雨微微變色。
攀舒扯扯唇角,涼涼地笑,倒不覺得多麽屈辱難堪。
直白而尖銳的折辱,比軟刀子傷人于無形更坦然,剛無家可歸那會兒,比這更過分的痛都承受了。
高高在上的,随意賤踏塵埃裏的。
同在塵埃裏的,拼命踩別人借以擡高自己,這便是世情。
“人家不是故意的,何必糾纏不休。”男人提高聲音。
“心疼了?姜淳淵,你還真是博愛啊。”女人較上勁了,用力拍桌子。
鄭谷雨腦門冒汗,滿大廳的客人都往這邊看,不能再吵下去。
“攀舒……”她看攀舒,眼裏有息事寧人的暗示。
攀舒明白,輕咬了咬唇,屈膝往地上跪。
“攀舒!”男人在鄭谷雨叫出攀舒名字時驚訝地喊,死死看她,攀舒往地上跪,男人沖過來扶她,地上濕漉漉的湯水,腳下打滑,攀舒跪倒,男人也同時跌跪地上。
兩人面對面,男人的手抓着攀舒的雙臂,像是……在進行……古老的拜堂儀式。
整個大廳一時間極靜,沒有人說話。
許久,男人顫聲問:“小舒,你是小舒嗎?”
攀舒沉默,臉上沒什麽表情,低着頭,一動不動看着地面。
滿地湯碗碎片,湯水流淌,有花滿蘇堤柳滿煙采莼時值豔陽天美譽的純菜,跌落塵埃後,不過是肮髒的垃圾。
男人顫抖的手擡起攀舒下巴,摘下她厚重的黑框眼鏡,拂開她厚重的門簾一般的留海。
光潔的額頭,白淨的肌膚,幽黑的眼睛如千年寒潭。
“小舒,真的是你。”男人的喉嚨哽住了。
“先生,你認識攀舒?”鄭谷雨止不住喜悅,看向女人,“小姐,你看這事,要不就這麽算了?”
女人滿滿臉陰郁,狠盯攀舒一眼,拿起背包,踩着高跟鞋,高昂着頭,往大門走,出了酒樓。
鄭谷雨松了口氣,把攀舒從地上扶起來,順勢帶起男人。
“先生,真對不起……”
“不要緊。”男人極快地說,挽着攀舒,“小舒,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攀舒淡淡搖頭,說:“先生,這個桌位弄髒了,你還繼續用餐嗎?如果繼續用餐,本店為你換桌位。”
“小舒……”男人喃喃,表情凄涼痛苦,攀舒平靜地跟他對望,男人敗下陣來,“不吃了,買單。”
“好的,一共……”攀舒流利地報出消費金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