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婳夜裏沒睡着,夏季的夜裏房間內燥熱,院落刮着風,稍稍涼快一些,林婳實在睡不下,便出了房間在院內亂走。
夜裏的風是涼,但林婳只覺得自己越走越焦躁,好像這麽小的一個院落容不下她,只好秉燭去了家裏的後院,那裏有一條小石子路,臨着小池塘,林婳小時候心情不悅的時候便常常到此處扔石子玩。
今日林婳來的時候,遠遠聽到有古琴聲,悠悠綽綽,林婳的心情竟然稍微舒緩了一些。她自然地以為是大哥在此處,白日說話的時候父親還在,林婳不好在他面前表現得怯懦,現下見是大哥,便又想上前去問一問他。
林府的人知道這一處小池塘是林婳愛來的地方,所以在水中種了蓮花,林婳走近的時候,仿佛能看到池裏的魚兒被自己驚擾。
與小池塘相連着的是一處木亭,夜裏昏暗,遠處路上的燈籠照不到此處,林婳只隐隐瞧見大哥穿着白色的衣裳,這種冷白色,莫名叫林婳在此時想起了姜桓。
心中這個念頭才閃過,林婳走到跟前的時候便是一驚,在亭中撫琴的人竟然真是姜桓。
林婳此時已經走到了這條小路之上,姜桓只要不瞎,就能看到她手中的燭臺光亮,她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是誰在那邊?”琴聲停了,被取代的是姜桓如冷泉一般的聲音 。
不知是不是方才琴聲留下的作用,她竟然覺得這聲音一樣對她的情緒有着安撫的作用。
分明在上一世的時候,每次林婳不高興的時候都是因為這個聲音,每次林婳無理取鬧之時,他的聲音都讓林婳對他的過分更進一分,也讓他的聲音更冷上一些。
林婳失神的時候沒有回答他,姜桓好像忘記了這邊有人一樣,又重新将手指撥動在琴弦上。
其實這個時候是林婳離開的最好時機。
林婳毫不猶豫,轉頭便要走,結果剛轉了個身,便聽見撫琴的姜桓又開口道:“林婳?”
林婳不知道這樣烏漆嘛黑的地方,姜桓是如何認出來她的,按照這一世兩人兩人的接觸,姜桓對自己應該也不是很熟悉。縱然林婳總是被姜桓留堂,但實際上兩人一共也沒有說過幾句話,只怕林婳方才應了一聲,姜桓都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
“姜大郎君。”林婳往前走了兩步,腦子裏本就是一團亂麻,徹底放棄了回去的想法。
“夜裏風涼,怎麽出來了?”姜桓像是早就篤定那人就是林婳,對于林婳的回應半分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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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才知道了些事情,睡不着便出來走走,姜大郎君今日沒有回去?”林婳記得,上一世上學時間長了,姜老先生也常在府中暫住。
林婳同他說完話,将手中的燭臺放在一旁的長椅上面,燈火明滅模糊,兩人的影子一半在亭內,另一半在湖中,看不清楚。
姜桓也不問林婳知道了什麽事情才夜裏不眠,總歸是兩個夜裏未眠人的巧遇,他低頭重新起調,換了一首曲子,比方才的曲子悠揚,也更能治愈人心。
他的角度能看到林婳沉默的模樣,在這樣的夜裏見到林婳對于他的感覺是很奇妙的,那個常常在夢裏用哭聲擾亂自己思緒的人,眼下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對面。
現實與虛幻混淆。
林婳想起來,從前兩人關系親近之後,林婳時常有不能拿定注意的問題便去問姜桓,他是一個身有大才也不吝傳授他人的人,若沒有鑽入權勢眼中,定然是一位千古聖人。
聖人自然是可以解答她的問題的,林婳本就要拿這個問題去問大哥,現下若能從姜桓這裏得到答案,似乎也是一樁好事。
“姜大郎君是如何得知霍四近幾日回回到學堂的?”林婳是想要從這件事情開始發問。
她的話音一出,姜桓那邊的琴聲便停了。一旁的池塘中發出輕響,水波蕩漾。
林婳以為是琴聲變化驚動了魚兒,游動的聲音引得水面波動,但她擡眼看過去,才發現是自己方才走過來的時候,随便踢到池邊的石子,終于落入水中,經久發出聲響。
她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上次在如意齋的事情還沒有過去多久,她分明已經知道姜桓不簡單了,卻又重新提起這件事情。姜桓最方便能知道朝中事的途經,不就是晉王嗎?
林婳當即不知道自己要說出什麽來彌補,這個時候告訴姜桓不用回答自己的問題會不會顯得自己太過心虛?
姜桓很快又重新撫琴,夜裏光暗,林婳幾乎看不到他的情緒變化,不過他向來也都沒有什麽情緒變化。
“不過是前幾日與霍侯爺說話的時候,問過他幾句,這才知曉的。”姜桓說着,轉頭看向了林婳。
縱然知道他定然看不清楚自己的眼神,也不看到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有多麽慌亂,但林婳還是有些心虛:“原來是這樣。”
姜桓并不只是她的先生,也是霍以的先生,是學堂中所有其他人的先生,林婳險些忽略了這件事情,姜桓問一句霍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不等林婳再想更多,便聽見姜桓後面的話:“大廈将傾,若要不被波及者,須得早些脫身。”
林婳被這一句話戳中了心思,方才郁結于心的情緒全找到了出口,對着姜桓這一句話發洩:“先生這話是何意思?我向來敬先生是位君子,我以為先生最該勸人重情重義,怎麽先到反而勸人做縮頭烏龜?”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姜桓沒有被林婳惱火的情緒影響,反而笑着道,“你想錯了,我不會勸你回避,我的學生,若因為這些世俗之事退卻,我才會為之不齒。”
反應過來姜桓是真的在教自己,林婳當即冷靜了下來,方才的情緒當真消散了,規矩地認錯道:“多謝先生教誨,是林婳冒犯了。”
“這種冒犯恰恰是你勇氣的表現,你已經做好決定了是嗎?”姜桓目光暗下,口中卻還是問道。
林婳堅定地點頭,她原本最大的猶豫便是顧及着林婳,可如今被姜桓這樣一點撥,林婳又覺得豁然開朗了許多。林相想來對霍四不待見,這是其他人都看在眼中的,而自己與霍四的情誼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這種時候,不管她退不退卻,她的站位早已經定下了。
被姜桓點明這件事情後,林婳心下清明一片,方才錯雜的心情瞬間理清了,她感激地看向姜桓:“先生不愧是先生,林婳多謝先生指點。”
姜桓唇角微揚,眼中是林婳看不見的嘲諷,話中帶着笑意:“我倒是希望你不用想得這樣明白。”
林婳對雖然看不清楚姜桓的表情,但她和上一世的姜桓相處了那麽長時間,幾乎是一句話便能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林婳皺眉疑惑地看向姜桓,又将他方才所言重新琢磨了一遍。
覺得大約是自己想多了,姜桓作為自己的先生,不願自己去冒險也是有可能的。
“夜裏風涼,先生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林婳說着便要起身,這件事情想清楚之後,她心中豁達不少,今晚終于可以回去睡一個好覺了,“那我就不叨擾姜大郎君了。”
姜桓“嗯”了一聲,未擡頭看林婳。
比之來時的猶豫不定,林婳往回走的動作利落多了,她走遠之時,還能聽見姜桓的琴聲。恍惚中突然想到,她對這些文雅之事想來一竅不通,哪怕上一世姜桓在她院落外為她撫琴,她也只能想到這樣撥琴許久手指一定會疼。
就像方才,她也不懂姜桓夜裏撫琴的追求,所以才又不解風情了一次。
姜桓見那一道逐漸走遠,歇了撫琴的心思,古人說的對牛彈琴或許不通,但若見到林婳,那便通了許多,彈錯了幾個調都聽不出來的學生,林婳是姜桓教了這麽多學生以來的第一個。
多次被夢魇折磨的經驗告訴姜桓,這日夜裏他最好還是別睡,每次見了林婳,或者多同她說幾句話,夢魇便會來勢洶洶,那些幾近侵襲而來的畫面,讓姜桓慚愧不已,也讓他備受煎熬。
姜桓夜裏将白日裏看過的那些聖賢書翻了個遍,整日未眠,第二日去學堂的時候,眼下多了兩團烏青。
林婳看着他的憔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夜裏在亭中撫琴那樣久,怎麽可能睡得好覺?
她正出神的時候,被一旁的朝華公主叫了一聲:“林姑娘可接到帖子了?母後聽說學堂也上了有一些時候了,特地在禦花園設宴,要大家同前往賞花宴,也是看看大家這幾日的成果。”
林婳昨日下午确實得了消息,說是看學堂成果,其實相看青年才俊和佳人的成分更多一些,她于課業上本就沒有什麽本事,去宮宴也不過走個過場,所以并沒有多大的反應。
現在讓她更意外的事情是,朝華公主竟然主動同自己搭話了,還是為了這件事情。
“已經聽母親說過了,屆時我會去的。”
朝華微微垂眸,往學堂正前那邊看了一眼,像是在注意姜桓,林婳順着她的目光往那邊一看,正對上姜桓的目光,姜桓不管兩人在議論什麽,将将手中的書本往桌面上一放,底下的學生便在自然安靜了下來。
林婳等到下學之後才去問霍以,可也接到了帖子。
霍以笑着說:“整個學堂的人都接到了,我怎麽會沒有?”
林婳瞥了他一眼上次跪傷了的腿:“我這不是惦記着你腿上的傷處,想着你行動不方便嗎?”
霍以總覺得今日的林婳對待他的态度和平日裏不大一樣,可又從她臉上瞧不出來什麽,他一貫是有什麽事情不喜歡瞞着的,所以當即便問了出來:“你可是知道了什麽?”
“你怕我知道什麽?”林婳反問道。
兩人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一個是不敢問,另一個是不需說。
林婳這幾日十分忙碌,為了過幾日要進皇宮的事情,父親專門請了一個教習嬷嬷教她規矩,這些事情其實小時候母親都教過她,不過那會兒林婳便不大認真學,林母觀她的性子,覺得她今後也不是個進宮的主,索性便沒太拘束她。
誰能想到,小時候欠下的規矩,長大後還是要還的。
林婳在這頭學規矩,另一頭還不忘打聽一番霍以那邊的消息,這風聲是只有他們這些人知曉,外頭的人還眼看着霍府的榮耀,沒覺出山雨欲來。
臨進宮的前一日,林母到了林婳的房中囑咐她,萬事不求出彩,只要不犯錯就行。
林婳雖然知曉自己跟其他名門貴女相比才情是差了些,可也不覺得自己真就那般丢人,當即便駁了林母的話。林母見她一副滿不在意的模樣,只嘆了一口氣,勸道:“總之你記着母親的話,不管出了什麽樣的事情,不要像方才這般駁人,若皇後說了什麽,應下便是,再有不願,回家來再想辦法。”
林婳終于從母親緊張的語氣中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反握住母親的手:“母親可是知曉了什麽?”
她今日知道的最大的事情便是跟霍家有關,所以這會兒也下意識聯想到此處。
“不論如何你記着母親的話便是了。”
林婳只能乖乖點頭,知道母親不願意開口的話,是決計不會告訴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