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次問好的後續果然在此時出現,姜桓便那樣看着林婳,似乎在等她先開口。林婳只得硬着頭皮同他問好:“姜大郎君早。”說完還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你今日怎麽這樣有空暇,一大早來了學堂?”
“姜老先生近日有些事情要去忙,最近半個月的學堂只能由我暫代了。”姜桓的回答無疑是擊碎了林婳的幻想。
這句話是對林婳解釋,也是對學堂內的其他人解釋。
然而林婳卻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一樣,站在原地看着姜桓。昨天的她還在擔心這一世的事情都跟上一世不一樣了,現在一大清早,老天就跟她開了一個玩笑,直接讓上一世根本沒有幫他們代過課的姜桓出現在了這裏。
姜桓的學識來這裏上課自然是不成什麽問題的,林婳記得上一世在學堂的時候還曾經聽到過樂陽公主抱怨,太學的夫子來了那麽多,卻沒有姜大郎君的影子。
這一世倒好,她不用抱怨了。
林婳不知怎麽想的,這時候還有心思往樂陽公主那邊看了一眼,她果真眼睛都亮了,全然沒有之前上課時候沒精打采的樣子,看樣子好像是嫌自己擋了她看姜桓的視線,表情已經有不滿了。
林婳見狀連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之前的她已經說服過自己能以平常的心情看待姜桓了,現在她只需要保持以前那份心态便是了。
姜桓此時已經翻開書本開始講學,林婳低頭慌忙地翻開自己的書,與此同時發現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擡頭往那道目光看過去。
原本還以為是提前怨恨她的樂陽公主,卻不想對上的是晉王的目光。
一瞬間,林婳心中陡然一驚。
她突然反應過來,晉王那可是上一世試圖謀奪皇位的人選,昨天那随便幾句話怎麽可能真的輕易就能将他騙過去。晉王現在應該是回過神來,對她産生懷疑了。
林婳心中暗惱自己昨日的冒失,又在心裏回憶了一遍自己方才的所有反應,好像歪打正着,正應了自己對姜桓格外關注這句話,是正常的反應。
而那邊,被林婳截住目光的晉王沒有半點兒心虛,反而溫和地朝她笑了笑,仿佛只是在和她做尋常的問好。
林婳手心都冒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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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晉王轉頭回去,她這才松了一口氣,正要翻書,便見自己桌旁多了一道身影。林婳頓時三魂七魄全飛走了,她一臉茫然地看向站在自己桌旁的姜桓,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何身在此處。
姜桓從林婳臉上的表情也看出了一片空白,他順着林婳方才失神的方向看過去,正看到晉王的背影。他收回目光,用書本在林婳的桌上點了兩下:“聽學的時候要認真,莫要再走神了。”
林婳連忙點頭。
兩世以來姜桓都沒有給她過這麽大的心理壓力,或許是因為他此時一襲白衣,面上沉靜,雖然表情看着冰冷,可就是不可侵犯的威嚴感。姜桓講學的時候很認真,所以也容不得旁人走神。
他用書本往她桌上點的時候,林婳清晰地看到他額上深深皺起的眉頭。
方才晉王帶來的緊張感全無,只剩下了姜桓近在身側壓迫感。只那一瞬間,林婳便将上一世的姜桓和這一世的他區分開了。
上一世的姜桓縱然待她冷漠,可也從未有過這般嚴格的時刻,上一世的他拿她沒辦法,所以很多時候都是縱着她的。有那麽幾秒鐘,林婳甚至覺得,這一世的姜桓是來報複自己的。
上一世的自己逼迫他做盡了他不喜歡的事情,這一世的他便反過來逼迫她了。
剩下的一堂課裏,林婳戰戰兢兢地聽姜桓講學,竟然還真的聽進去了幾句,也才明白過來,姜桓的名聲當真不是虛的,她聽吳夫子的課都沒有這麽困倦過。
眼見時間到了,姜桓收拾書本離開了學堂,林婳這才放心趴在桌上小憩。
霍以湊到她旁邊道:“你為何那樣怕姜桓?”
他一開始只覺得林婳一見到姜桓便不大一樣,還以為她是因為在意,方才他可算看清楚了,那種特殊原來是害怕。
“你不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很吓人嗎?”林婳反問道。
這樣說其實是有些奇怪的,畢竟姜桓此人如谪仙一般,據說也沒有見過他和誰紅臉過,哪怕是上一世,自己家裏逼着他娶自己,林婳也沒有見過姜桓跟她發脾氣,不過是冷着她不去找她,吃穿用度都和從前一樣,從未短着她。
可偏偏他靜靜看着一個人的時候,就格外讓人心驚膽戰,分明他也沒說什麽,林婳就已經開始在心裏忏悔自己犯了什麽錯了。
林婳最後将這歸結為姜大郎君身上那些她沒有的學識與威嚴感在壓制着她。
“是有一點。”不過他總覺得林婳面對姜桓時的害怕和一般學生害怕夫子是不一樣的,不過後面這句話霍以并沒有說出來。
“你看,你也這樣覺着。”林婳肯定道,“姜大郎君指定是偷偷跟太傅學過鎮壓人的本事,否則怎麽大家都這麽怕他。”
不可否認,學堂裏的其他人定然也是這樣認為的。之前講學的時候,哪怕是最難纏的吳夫子上課,也還是會有人偷懶耍滑,但姜桓只是往那兒一站,其他人便不敢偷偷再做別的小動作了。
林婳的話沒有得到霍以的附和,她不滿地皺了皺鼻子,往霍以那邊看過去,試圖尋找他的贊同。
結果目光一轉,就看到了一個勁兒朝她使眼色的霍以,和站在自己身旁,一臉沉靜的姜桓。
開課還沒有三天便被留堂兩次這件事情,對于林婳來說一定算是人生最丢人的事情之一。尤其其中有一次還是她的前夫。
沒錯,前夫。
林婳今日聽姜桓講學的時候,走了一個晌午的神,終于想明白了他們兩人之間如今的關系該如何定義。既然上一世的瓜葛與這一世無關,那麽這一世的他們兩個至多只算個和離過的夫妻。
眼下,她那前夫正立于不遠處,看着樂陽公主最後一個離開學堂,林婳只能将目光投向學堂內剩下的另一個人——姜桓。
“先生,我方才那話不是有意的。”林婳能屈能伸地朝前夫低頭。
奈何前夫不領情,他聞言只淡淡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還沒等林婳高興,便補道,“是無意讓我聽見的,說得都是實心話。”
林婳在心裏回了一句對,然後苦哈哈地看向姜桓。
姜桓看着也不像是和林婳置氣的樣子,可偏偏就是不放她走:“方才我講的那一篇文章,念出來聽聽?”
林婳:……
她若是能記住姜桓方才講了哪篇文章,現在何至于被留堂。
“沒聽?”姜桓好像早預料到了她的反應,表情平靜問道。
林婳不知為何,分明他看着也分毫沒有生氣的跡象,可只看着便很吓人,忙辯解:“是聽過了的,只是學生記性差,經常剛看過的東西沒多久便忘記了。”
姜桓自然看得出來她是在扯謊,也不揭穿她,只道:“今日将這篇文章的注解寫出來,便可以回去了。”
林婳聽着這話的意思,便知曉今日自己左右是逃不過去了,于是老老實實地低頭抄文章。姜桓可比吳夫子難糊弄多了,林婳惦記着上一世的記憶還有些怕他,自然不敢造次。
她抄文章的時候,姜桓也沒有閑着,便俯身在她對面的桌上注解古文。林婳記得,這也是上一世姜桓最喜愛做的事情。
林婳剛嫁到姜家的時候,看到姜家藏書閣之時便被震驚到了,那會兒她還以為那是姜府的藏書閣,後來才發現那裏是姜桓的書房,他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在房裏注解文章。
藏書閣看着書籍繁多,卻有近一半都是他自己手抄或是注解的。
眼下的姜桓,正如上一世林婳見到的一樣,安靜地低頭注解。他最喜好穿素色,不争不搶,素雅端方,偏偏人生得格外耀目,哪怕是素白色,他也能穿出如玉一般的溫潤。
那會兒的林婳不懂事,不樂意見他忙着看文章不理自己,便常常刻意去藏書閣打擾他。他拿她沒法子,但也不愛理她,見她來了多時是躲回自己的房間的。
林婳那會兒總會被氣到,明明他們已經是夫妻,她那麽仰慕他,又那麽喜歡他,可他的眼裏卻根本看不見她,連為她生氣的情緒都沒有過。
倘若只是這些記憶,并不足以叫林婳怕姜桓,她更了解姜桓的時候,其實是在姜桓開始和晉王來往之後。那時候林婳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并非是什麽酸儒書生,也不是不通世故,更不是胸無城府,他比誰藏得都深,只是一開始,他的心不在此道上。
那這一世呢?
林婳現在已經看到他和晉王頻繁來往了,可他面上看着又好像還是原先那個如玉君子,他是裝出來的?林婳心中一凜,手心又出了冷汗。
上次她無意道破姜桓的事情,晉王尚且對她起疑,那姜桓又是如何想的?他甚至至今都沒有對那件事情表現出過異樣,可就是這樣,林婳才更覺得心驚。
林婳手下正寫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手上一抖,後面幾個字全被墨污了。林婳沒反應過來一樣,用另一只手輕揉着自己已然酸澀的手腕。
這錯處正被姜桓抓住,他正在此時擡頭看向她,目光又落在她所抄錄文章之上:“解釋下這番話。”
林婳擡頭茫然地看向他。
“解釋清楚了,今日便到這裏。”姜桓耐心解釋道,他将手上的筆放在筆架之上,走近林婳的桌子,目光落在林婳的紙面上,她的字是不怎麽好看,難怪前日吳夫子同他抱怨。
不過,也不是不可教好。
林婳聽到這句話後立馬來了精神:“這,大德不官指的是德行高的君子,并不一定非得從仕,大道不器……先生大德之人,是否也不打算從仕?”
林婳半試探的話才說出口,正對上姜桓的目光,他的目光本是溫柔和善的,可在這一刻,卻有天光乍破的鋒利,好像看透了她所有的想法。
“大德不官,德行很高的人不需要局限在一種職位之上,大道不器,天底下通用的道理,也不會局限在一種器物身上。姜某有家訓在身,從未想過從仕。”姜桓像是沒有發現林婳的異樣一般,如講學時一樣同她講解,說罷便合了書,“今日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之後聽學時莫要再神游了。”
“學生謹記先生教誨。”林婳得了他放她走的話,這才松了一口氣,又重新活過來了。
霍以照樣在外頭等着林婳,見裏頭沒了聲音,知曉林婳是可以走了,這才走到門口,朝林婳招了招手,見到姜桓的時候還同他問了一聲好。
方才在姜桓面前蔫兒似的林婳,見了霍以之後立即眉開眼笑,眼睛裏泛着小鹿一樣的光芒,撂了筆小跑着朝他那邊去,連回頭都沒有。
最後還是霍以躬身朝姜桓告辭,林婳才反應過來,轉過身規規矩矩地同姜桓行了一個禮,随即便拽着霍以小跑着離開了,好像身後有什麽洪水猛獸一樣。
洪水猛獸本人看着她離開的背影逐漸消失,這才回身收拾自己的書本準備離開。
“就那麽看着她離開,你也太沒用了。”
“你是誰?”姜桓目光瞬間變了一下,方才的溫和不複存在,滿眼警惕與防備。
“我是可以幫你之人。”那道聲音懶洋洋道,漫不經心之中透露着勝券在握的信心。
“胡言亂語。”姜桓沉着臉訓斥了一聲,便将自己的東西收拾好離開,一向穩健的步履竟然有些亂了,所幸那人沒有跟上來,姜桓這才放松了警惕。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