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婳深深一閉眼,還是去了。她是抱着就死的心往那邊去的,一路上簡竹也似發現了她今日情緒不大對,一句話也不敢多提。
從林婳的院落到正廳那邊有一刻鐘的腳程,這樣的路,上一世她也走過一遭,她隐約記得那會兒簡竹眼睛裏閃爍着星星,但不抵她口中姜大郎君的光芒萬中之一。
眼下,簡竹的嘴唇死死地抿着,半分不敢吐露一句話,生怕惹得林婳不快一樣。
見狀,林婳開口:“聽聞姜大郎君在外風頭無二,京中的小郎君們自識字起,便識得他了。你常出門,可知道他們所言是真是假?”
簡竹聞言先是一頓,随即才打開話匣子一般,将她所知曉的全傾倒出來。
林婳漫不經心地聽着,這些話她從前聽過一遍,這會兒再聽見,反而使得她冷靜下來。
來傳話的嬷嬷路上特地叮囑了她,待會兒注意些規矩。
在桃李滿天下的姜老先生面前,便是勳貴之家也得萬分注意着規矩,更不必說對姜老先生敬仰萬分的父親。林婳知曉父親的用意,加上一路上的刻意掩飾,叫旁人半分瞧不出端倪。
林婳到廳外的時候,正聽見父親的笑聲,隔着屏風,她遠遠看見了站在父親身旁的姜學究,老先生一如記憶中的白發蒼蒼,屹立如松,一向莊嚴的臉上泛着輕松,兩人相談甚歡。
父親這邊的嬷嬷先同他說了林婳到這裏的事,林父先瞧了一眼姜老先生,又瞧了一眼他身旁的姜桓,這才開口:“叫林丫頭進來。”
嬷嬷應聲退下。
林之煥這才又看向姜老先生,言語頗為謙遜:“方才那小子是個皮的,這丫頭也不懂事,今後還要勞煩老先生費心。如有什麽不好的,先生盡管責罰便是。”
“林相太過謙了,林家的家教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只林大郎君一人的名頭,便叫其他家自愧不如了。”姜老先生不卑不亢道,“不過姜某向來治學從嚴,這點林相大可放心。”
姜老先生說完話,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了自己的兒子身上,姜桓卻穩穩站在原地,像是不知發生了什麽一般。
沒等姜老先生再開口,外頭的門被推開,林婳低着頭走了進來,不過離他們的位置遠些,只隐約能瞧見人臉。
林相謙虛是有,可身為人父對女兒的驕傲自是不必說:“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兒。婳兒,見過姜老先生,和姜大郎君。”他目光順着移到了姜桓的身上,話也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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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婳兒見過老先生,久聞老先生義名,能得老先生教誨,婳兒一定刻苦用功。”林婳也跟林相一樣,稍稍頓了一會兒,才開口道,“見過姜大郎君。”語氣疏離,不見親近。
姜老先生撚着胡子點了點頭。
姜桓卻在這個開口了:“林妹妹生分了,稱我綏安哥哥就行。”他朝林婳笑得溫和。
一樣的話,上一世姜桓也曾說過。他本不是個冷心冷肺的人,待人向來溫文爾雅,也因為同自己兄長交好将她當自家妹妹看待。
只是眼下,林婳便被他這如沐陽光的溫和刺到了眼睛。
他們兩人的怨恨是從親事定下的那一刻結下的,從那之後,姜桓見她便沒有了往日的溫和,常是橫眉冷對,這叫林婳險些忘記了,原來從一開始,他也是以為如玉的翩翩公子。
林婳離姜桓有些遠,方才刻意沒去看他。此時卻擡頭往他的方向看了。
姜桓穿着一襲月白色長襟,腰間緊系着一條玉帶,烏發用玉簪束起,面如美玉,目似明星,身後是穿過春季日光的窗,眉眼間是磊磊光明的少年氣。
這讓林婳記起,林婳頭一次為姜桓心動的時候。
在林家的學堂內,早早已經身負盛名的姜桓原本是不需要同他們一樣來學堂聽課的,那日他來,為的是他們姜家的事情。
那日好像已是初夏,陽光照得林婳有些發懶,她耷拉着眼皮,耳朵裏是學堂的人為了一個議題争辯的聲音,在她幾乎要閉上眼睛的時候,耳旁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姜桓的聲音不疾不徐,将兩撥方才唇槍舌劍的人全說得啞口無言。林婳睜開眼睛正想要看看是誰這般厲害,便正對上他朝自己這邊看的目光。
林婳慌忙抽回撐着腦袋的胳膊,正因被抓獲偷懶心虛得不行,便又見他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好像在用一言一行告訴她,他只是提醒一下她,并沒有吓她的意思。
林婳篤定,當時學堂之中對這位姜大郎君充滿了仰慕之情的人決計不只她一人。
姜大郎君是整個京都所有人眼中的明月,高懸在空中。青天白日,玉韞珠藏,說得便是姜家大郎君。
姜家人的清高是祖上傳來的,後來若非是他們林家,他一定不至于變成那樣。
她眼見着他沒了從前的溫和笑意,眼見着他眼瞳如深淵,一開始她還分得清他的氣憤和不滿,到了後來,她一點也看不懂這位如玉君子了。
林相在這個時候開口了:“婳兒?”
林婳這才從回憶中被喚醒,見到姜桓之前,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險些忘記了,他們兩個的親事,姜桓才是最大的受害者,眼前這位意氣風發的姜大郎君就是在同她成親之後,迫于林家的權勢,疲于官場周旋,最後眼中黯淡,引得無數人為他嘆息。
在這件事情上,林婳是罪人。
她對兩人關系拉近更是格外敏銳,回想起方才姜桓的話,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低聲道:“姜大郎君名滿京都,婳兒若是能學得一二分,也便敢同大郎君以兄妹稱了。”
林相原先皺着眉,聽到這話又是一笑,語氣裏帶着無奈:“這丫頭是……有些膽小。”
姜老先生也頗給他面子地點了點頭。
唯有姜桓,視線落在退卻的林婳的身上,遲遲未曾收回自己的目光。
林婳低着頭也能感受到姜桓的打量,是那種不讓人覺出不舒服卻又無法忽視他的存在的目光。林婳在心裏想了下自己同姜桓的交集,能讓他這樣失禮地看着自己的原因,只可能是自己竟然會拒絕姜大郎君同自己兄妹相稱這件事情。
如果說在來這裏之前,林婳心中對姜桓還有怨恨。現在的她,便只想着不要重蹈覆轍,避免和前世走一樣的路。
避免重蹈覆轍最好的方法,便是她從一開始就不同姜桓認識。
林相對姜老先生的敬重在先,對姜桓自然也是喜愛無比,是以上一世才會在察覺到林婳的心思之後果斷拍板,促成了兩人這一段孽緣。
是以此刻,即便明知姜桓正在看着自己,林婳也如同不知一般,沉默地低着頭。
時間一長,就連兩位不大注意到他們兩人之間詭異氣氛的老父親都發覺他們兩人的舉止不大反常。
姜桓及時開口道:“是綏安唐突了,一上來便喚妹妹,吓到了林家姑娘,還請林相見諒。”他說的是謙遜之語,任誰看也不過是幫林婳解圍罷了,沒有人怪罪,只覺得姜大郎君豁達。
他說話的時候理所當然地往林婳那邊看着,沒有人注意到,姜桓看向林婳的目光,比看其他人的時間都要長,也更要深邃。
林相聽出他有意解釋,也笑罵林婳:“是我家姑娘性子羞赧,不敢同人說話,婳兒,今後上了學堂,遇事也得多請教先生。”
“婳兒知道了。”林婳低頭稱是,腦子裏卻想着,上一世的姜桓雖然因與自己兄長相交的緣故常來學堂,可也沒有真的來林家和旁人一同上課的時候,所以這一點她應該不需多擔心。
見過人之後,林婳沒在房內多留,說了自己有事便要離開,林相自然是應允了。
直到重見外頭的日光,林婳才将幾近割裂的自己重新塞回這個世界。她現在心無旁念,只想着走和上一世不一樣的路。她也相信,這一世若沒有林家的阻礙,姜桓也能夠如他一開始想要的那樣,各自圓滿。
正房外頭林蔭蔽路,離方才議事的廳房遠了些,林婳的腳步也慢了下來,還時不時嘆一口氣。她其實本應該高興的,只是自己剛才經歷生死,心情實在有些複雜,就連繁枝茂葉落在她眼裏都蕭索了起來。
林婳心下哀默,耳力卻未松懈,她正要嘆氣之時,猛然轉身,正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姜桓,目光一下子警惕了起來。
許是她目光變得太快,連身旁的簡竹都看得驚了一瞬,姜桓卻自然地停下了腳步,在隔着林婳幾步遠的距離處拱手,溫聲賠禮道:“家父在和丞相議事,綏安自己出來走走,不想竟迷路了,驚擾到妹妹,是綏安的罪過。”
林婳未開口,只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又看向自己身旁的簡竹。
簡竹當即明白過來林婳的意思,走到姜桓面前,行禮道:“奴為姜大郎君帶路。”
林婳一字未說,卻無處不讓人覺出她不願同姜桓有任何接觸。這會兒打發了下人去,自己立即轉身要走。
姜桓深深地看着林婳的背影,見她着急躲着自己的模樣,出聲叫住她:“妹妹似乎很怕我?”
他這句話讓已轉過身的林婳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