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起了,林婳還能感覺到春風拂過手背微涼的觸感,如此叫她覺得自己是真實地存在這裏的。她的手落在小腹上,那裏是平坦的。
林婳過去的一生常常被人豔羨,有出身名門、家世顯赫的原因,也有容貌無雙、氣質脫俗這些外在的原因,更多人稱贊的是她的夫家是名揚天下的姜郎。
可這是她頭一次感謝上蒼,給了她一個重新再來的機會。
林婳遲緩地從上一世的記憶當中脫身,也注意到身旁一道方才一直被自己忽視的目光——簡竹正呆呆地望着她,只怕她現下要不能說清楚,下一刻簡竹便要為她請來大夫。
林婳正思索着如何同眼前這個她方才根本沒有注意到的丫頭解釋自己這一連串的異常,還未開口,便聽見遠處的腳步聲。
大哥林珣皺眉瞥了一眼只穿足衣的林婳,面露不滿:“阿婳,你今日太過失禮了!”
林珣身上穿着襟邊繡梅花的羅衫,腰間系繡獅蠻紋金帶,側邊懸佩環為證,他步履不急不緩,縱然眼下因匆忙來林婳的院子裏而上火,一身的裝束卻是分毫不亂。
林婳半晌才将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的自己帶回來,這會兒看到大哥那張熟悉的臉便又恍惚了。眼前可以同姜桓媲美的林家大郎君,很難讓林婳将他同她才見過的那個擅闖妹婿家,隔門高聲呼叫的人記憶重疊。
于是林婳給林珣的回應便是呆愣地站在原地。
林珣只以為林婳又要耍小脾氣,不願意聽他說話,便看向林婳身旁的簡竹。
簡竹收到目光,忙趁林婳出神的時候,躬身幫她把鞋穿上。
“阿婳知錯。”林婳上一世一直記得她頭一次見着姜桓的時候,是以也清晰地記着她大哥因為這件事情動了不小的火。此時的她對姜桓已然沒有什麽興趣,哄好自己的大哥才是當務之急,她此時的表情格外溫順。
殊不知這一份溫順落在林珣眼中只當她是裝出個樣來诓他,是以他板着的臉沒有松懈下來,又沉着聲又教訓了林婳一頓才算完。
林婳自然是全程聽着,乖乖認錯。
大哥林珣身為林府的長子,自小便備受稱譽,與這樣的盛名相對應的是他那不茍言笑的性子。林婳原本是有些怕這個大哥的,他同林婳沒有那麽親近,卻比父親管教她還多些。從前的她落在他眼中,哪裏都是不是,哪裏都不合規矩,她沒少受教訓。
正因此林婳從前同他說話很少,也沒多親近自己這個親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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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活一世,她再清楚不過誰是為了她好,而誰是站在背後冷眼瞧着她跌進泥中,萬劫不複。
林珣見林婳今日果真沒有耍賴,一時間也不打算再多說教她,只怕等會兒他這個嬌氣的妹妹又哭鼻子,林大郎君想着都皺起了眉毛。
林婳見大哥終于停下了念經的意思,這才想起來好奇一件事情,她的手指在袖中攥着,一雙清澈的杏眼朝大哥看去:“大哥,那姜大郎君也算是聲名顯赫,從前該是你最欣賞的人物,為何阿婳一提他,大哥便如此諱莫如深?”
林珣低頭審視着林婳,似乎是在判斷她方才否認自己對姜桓的意思是真是假,可看了一會兒他便放棄,他這個妹妹瞧着溫吞嬌柔,可真要騙起人來,跟只小狐貍一樣,他是看不出。
“你那是只提他嗎?你分明是心裏眼裏都裝滿了他。”林珣收回目光,重新板起臉,“若是旁人注意他姜大郎君,我自然不覺得他有什麽問題。可若是你,咱們林家的女兒,那便不成。”
“他們姜家祖老曾經指着天立言,姜家子孫誓不入仕,不沾案牍,不染塵埃。姜家是祖傳的傲骨,到了如今這一代,嫡系就留了個姜大郎君,瞧着是位不顯山露水的,可我瞧着,那位的心氣,更是他前頭幾位先祖都比不了的。這樣的家學,這樣的性子,你若去了,必然要受委屈,若你動了旁的心思,便趁早歇下。”林珣話說到最後,已經隐有警告之意。
這些話若從前的林婳聽,只會覺得大哥是在吓唬自己。
她身為宰相獨女,自小受慣了父母的寵愛,并不覺得一個連官銜都沒有的姜家能奈她何,更不知曉,她因權勢地位或美貌嬌氣得來的偏待,在姜桓那裏統統被棄如敝履。
死過一次的林婳再聽這話,才覺得大哥看得透徹,一眼便将他們兩個不可能和睦的結局看出來了。
“大哥請放心,阿婳從沒有這個意思,姜家的大郎君屬意哪家姑娘都好,總不可能是我的。”林婳篤定道,這一世沒有了她的阻撓,想來姜桓便能稱心如意,同他那位心愛的女子在一處了。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林婳只覺得心頭輕輕,她為其糾結困擾短短一生的事情,原來竟如此好解決。
這是他們之間最好的路。
林婳說話時便看着大哥的眼睛,此時話說完了,見大哥還是那副表情瞧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麽,或許是覺得她的話不大可靠,總之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
林珣瞧着自己的幼妹自小被父母嬌慣着養大,不知道這世間的疾苦,頭一次聽她如此篤定地說着什麽話,他心中拂過一絲不安感,随即又覺得是自己太緊張了,他失笑一聲,這才将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
林婳見大哥從袖中掏出了什麽東西,眨了眨眼睛朝他手中望去,這才發現是一瓶膏藥,她沒有多少反應。
林珣見狀直接将泛着冷光的白玉藥瓶遞給一旁的簡竹:“從那樣高的地上摔下來,腳上定然撞得不輕,你不好請大夫,這是我稱你二哥摔傷了要來的藥。你回去幫她瞧着些,傷處不可馬虎。”後半句話是給簡竹說的。
簡竹點頭稱是。
林婳記得,上一世大哥未曾當面拿出給她的藥,後頭她也确确實實敷過藥了,可那藥卻是二哥落在她這裏的,後頭又說自己懶得取,索性留在林婳的院子裏了。
當時一心只顧着姜桓的林婳,不知道同大哥說了多少忤逆的話,才将他氣得直接甩袖離開,差點給她動了家法。
那會兒的林婳只覺得大哥嚴苛太過,從沒想過這其中還有這樣多大哥曲折的關心,她一瞬間心有些酸,眼眶也跟着紅了。
現在的她其實已經沒有從前那樣愛哭了,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又忍不住想要掉眼淚了。
林婳眼見着大哥又要皺眉,忙壓住自己此時跌宕的心情,笑着道:“多謝大哥關心,還以為大哥真是來訓我的。”她篤定大哥其實本來就是給自己送藥的,只是上一世的自己聽不進去勸,這才錯過了他的一番好意。
“行了,只要你不來氣我,便是萬幸了。”林珣一副恨她不争氣的模樣,很快又從林婳的院子離開了。
林婳眼見着林珣徹底離開,這才從簡竹手上拿了那瓶藥,寶貝似的端詳了一圈之後,又放在袖子裏自顧往房間裏走了。
只留着簡竹在她身後納悶:“姑娘今日好生奇怪。”
林婳眉毛一跳,自知自己今日奇怪的舉動太多,已經惹得簡竹注意了。任誰本以為自己已死了又重新活過來也不能冷靜,她神色自如問道:“怎麽了?”
“從前姑娘同大郎君可沒有這般親近。”簡竹回想着方才兩人的對話,何止是沒有這般親近,兩人從前都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
“那你覺得,大哥對我可算關心?”林婳想了想,發問道。
這話問出來的時候,林婳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簡竹猶豫了一會兒,才道:“自然是關心的,大郎君只是瞧着兇了些,實際上心腸比誰都軟,哎這樣說姑娘又得不願意聽了。”
“你怕什麽?我也不是看不出來。”林婳瞧了眼話說一半的簡竹。
林婳小時候挨過大哥的板子,因為這件事情還和二哥一起悄悄罵過大哥冷血薄情。背後罵人這件事情顯然是為人所不恥的,然而林婳經歷了更為不恥的事情,他們偷偷罵大哥的時候,正好被他聽到了。
那會兒林婳還以為自己又得加一頓手板,最後萬幸大哥竟然放過了他們。
林婳回想起林珣當時那一雙冷漠着無動于衷的眼瞳,不知道他聽見他們的話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她覺得手上的藥瓶沉甸甸的。
她這一世一定會聽大哥的話,離姜家遠遠的。
林婳回到房裏坐着,見過了大哥,她的心徹底安定了下來。
簡竹從一旁的立櫃裏取出兩個軟墊放在床尾,将方才林珣給的那瓶藥放在一旁,将林婳的褲角輕輕撩起幫她擦藥,她一面輕按着,一面擡眼看着林婳,試探問道:“姑娘待會兒還要去寧虛堂嗎?”
“去那邊做什麽?”林婳雖記得大哥來過這樣的事情,時隔多年,卻并不怎麽記得在這之前很多事情的細節,就像她為何要去寧虛堂這件事情她便全無印象。
“姑娘忘了。”簡竹擡眼看了林婳,目光有些奇異,又低頭幫她擦藥,接着道,“今日姜老先生要來府上拜訪,府君說了要在寧虛堂見過老先生的。”
林婳未想到還有這件事情,陡然聽到姜家的事情,幾乎是下意識的收回了腳,她的腳腕處今日才撞傷,此時簡竹正攥着帕子在她腿邊伏着,未提防她起身,手臂也撞在她的腳上。
林婳疼得吸了一口冷氣,方才未落下的眼淚此時順着面頰滑了下來,便是這樣她也沒忘了接話,語氣也有些生硬:“不去,你去同父親說我今日染疾,去不成了。”
簡竹方才被林婳驚得藥瓶險些掉在地上,好容易站穩,将藥瓶扶起來放到一旁,便又聽見林婳這話,她猶豫着勸道:“只怕府君今日不會輕易答應。”
簡竹自然知曉今日便是林婳自己說不願去,府君也不會答應。
她刻意如此問出來,實在是覺得林婳今日的種種表現有些奇怪。分明前腳才滿懷好奇地去偷偷瞧了人,後腳便又變了臉色,看上去是十分瞧不上那人。
姜家往上數幾代,曾經是京城的世家之首,在勢力更替極快的前朝,各個世家勢弱,早年的許多世家已然沒落,姜家是那些家族當中僅剩的家族,這和姜家人曾經說過立誓不進朝堂不沾國事有些關聯,可即便是這樣,沒落也是必然。
直到現如今的姜學究,更是成了姜家最具風骨的人物,他窮極一生,只為将更多的學識帶給天下讀書人,講學散學,便是如今的皇上也曾聽過他的講學,在姜老先生面前,便是太子也得尊稱一聲“老先生”。
林婳知道自己父親最是敬重這樣的文人,這才特地将人請來府上交談。
她也知曉自己今日恐怕難以逃脫,卻還是道:“你且這樣說了,我回去躺着了。”語罷,她便真的翻身蓋了被子,是打定了主意能避一時是一時了。
簡竹站在原地為難了一會兒,還是去正房那邊回話了,沒一會兒便又皺着臉回來了,別說叫府君同意,簡竹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府君和主母便叫她來請大姑娘過去,根本不給簡竹推脫的機會。
姜老先生果真帶了姜小郎君來府上,簡竹瞧了一眼林婳,又将這件事情補上解釋,林婳臉色更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