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點蜜
“什麽?”胡氏懷疑自己聽岔了。
孟桢擡起雙手交疊,置在頸後,微擡頭看向湛藍的秋空,道:“我說,過兩天帶孟桓到城裏去參加書院的入學考試。”
前些天他進城,正好看到天淵書院要在兩日後辦一場秋試,擇優選招童生。孟桢原本就有些意動,想送弟弟去試試,而今李先生離去,更教他下定了決心。
胡氏搖搖頭,不太認同:“城中書院不說束脩不菲,二寶他能适應得來嗎?”
“我跟他商量過了。”
胡氏問:“那束脩呢?”
孟桢笑笑,道:“這幾個月侄子也賺了些銀子,足夠應付。再說,過幾日山上園子裏的果子也能摘了不是。”
他說的篤定,胡氏盤算一下,自家裏也能出點錢,這樣一來束脩的确容易解決。只是她很快又想起些事情,拉住孟桢的袖子,問他:“你剛剛說的書院叫啥名來着?”
“天淵書院。”
聽見這四個字,胡氏一下子笑彎了眼,拊掌道:“太好了,這下是真的好辦了。”見孟桢目露疑惑,她便道,“你姑父據說就是那天淵書院的管事,能在院正跟前說話的,你明兒就帶着二寶進城去尋你姑母,讓她跟你姑父知會一聲。”
孟桢卻皺了眉頭,“我不去。”
孟桢的姑母孟氏當年高嫁陸家莊,成了陸家的少奶奶。孟桢父母辭世後,為着生計,曾經去尋孟氏幫忙,想從陸家借幾兩銀子,可是卻在姑父陸明遠跟前碰了一鼻子灰,連孟氏的面都沒見上。雖然後來孟氏托人送了些錢回來,但是孟桢仍然記得陸明遠橫眉冷眼的輕蔑模樣。
陸明遠把自己當成“打秋風”的窮親戚,孟桢自然也不會厚着臉再上門去,故而已經好些年沒有再登陸家的門了。
胡氏知道侄子在別扭什麽,便勸道:“二寶要去天淵書院讀書,即便不說要你姑父幫忙,也總該知會你姑母一聲不是?”
這幾年孟氏曾偷偷地托人捎了些銀錢和衣物布匹回來,胡氏知道小姑子一直記挂着孟桢兄妹仨,心裏自然能夠體諒一二,畢竟高門貴戶的富太太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孟桢抿緊了唇,在胡氏殷切的目光注視下,終于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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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把秀秀托付給胡氏後,孟桢就帶着還揉着眼睛犯迷糊的孟桓一起趕了驢車進城,一路直奔城東的陸家莊。
陸家莊的宅院坐北朝南,門前兩只石獅子威風凜凜,朱紅色的大門卻緊閉着。
孟桢把弟弟從車上抱下來,替他整了整衣衫,然後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擡手敲門。
很快,大門就被打開了。還在打着呵欠的小厮出來,把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見他們衣衫粗鄙,猶帶困意的眼裏飛快地浮現出不屑與輕視來,開口時的聲音也不耐煩極了:“看清楚這兒是什麽地方了嗎?”
“我們來找人。”
“找人?”小厮眼睛一斜,“你們找誰?”
孟桢淡淡地道:“陸夫人。”說着一頓,卻在小厮譏諷的話出口前添了一句,“我們是陸夫人娘家的侄兒。”
“……”
小厮雖剛到陸家莊不久,但對當家主母的身世也知道一些,這會兒聽了孟桢的話,即使心中尚有輕視,可輕易也不敢怠慢,抛下一句“等着”就跑進門去送信。
孟桢百無聊賴地倚在門口的柱子上,一旁的孟桓側過頭看他,眨着眼睛問他:“大哥,我們能見到姑母嗎?”
“不能。”這般時辰,那陸明遠肯定還在家,小厮進去傳話,孟氏怕是難以知情,想來白跑一趟。孟桢過來這裏不過是為着答應了胡氏,見與見不到都無所謂。他伸手拍拍弟弟的腦袋,勾唇道,“一會兒哥哥領你去吃湯包。”
聽見有湯包可以吃,孟桓一下子就記不得自家姑母了,拍着小手興奮地道:“我要吃兩個!”
“沒問題。”
正說話間,小厮就回來了。但見他滿面堆笑地上前,樂呵呵地給孟桢兄弟倆行了個禮,“夫人請兩位少爺進去呢。”
頭遭被人稱作“少爺”的孟桢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也沒有多說什麽,就跟着小厮進了門。
穿過二門,小厮止了步,換了個年約三四十的婆子過來帶路。
孟桓目不斜視地跟在婆子的後面,一路直到孟氏的院子。
孟氏坐在屋內的炕上,正對着門口,遠遠地看見門口走進來的一高一低兩道身影,眼睛霎時就亮了起來。笑容爬上面龐,她站起身,快步地走到屋門處。
“侄子給姑母請安了。”孟桢掃了一眼,果然沒見到陸明遠的身影,面上緊繃的線條終于松緩了一點,可對着孟氏,态度還是疏離的很。
孟氏也看出來了,心中雖感失落,但也能理解。說起來,自她嫁出門,長兄長嫂過世以後,幾個侄子侄女兒就很少再見過了。想到這兒,她不由擡起眼細細地打量起孟桢來。
記憶中的少年長成了硬朗的男人,眉梢眼角都有些兄嫂的影子。孟氏眼眶微澀,移了目光去看他身旁的孟桓時更是險些落下淚來。
孟桓長得酷似他的生父孟江,自幼由長兄孟江拉扯大的孟氏見了,心中既是感傷又滿是愧疚。
當年她嫁給陸明遠時,他尚只是一介白衣書生,待她娘家兄嫂侄兒都很親厚,可後來陸家莊發跡,他跟着林院正闖出了名堂,眼界也一日高似一日,雖不至于抛棄糟糠,但對她的娘家人卻日漸疏遠起來,後來甚至不允許她再跟娘家接觸。
起初孟氏還會跟他争辯一二,可随着陸明遠納了好幾個姨娘回來,孟氏怕了。她嫁進陸家這麽多年,膝下只有一女,沒有兒子,那些個姨娘心思就越發大了,一個個都盯着她手裏的掌家權和正房夫人的位置。她疲于應對後宅事務,只偶爾想起娘家人,除了托人偷偷地接濟一二,更多地卻做不了。
孟氏把人迎進屋,吩咐人端了茶水點心上來,才拿了帕子揩揩眼角,慈愛地看着孟桢兄弟倆,關切地道:“你們今兒怎麽進城來了,是家裏有什麽難事嗎?”
孟桢沒有動茶點,見問,只道:“孟桓準備進城讀書了,二嬸說該知會您一聲。”
“進城來讀書?”孟氏有些意外,不由追問道,“去哪個書院,要不要我讓你姑父幫幫忙?”
孟桢沒瞞她,報了書院的名以後,只道:“不用麻煩了,看孟桓自己,要是他本事,就回村去。”
孟氏翕了翕唇,半晌方道:“阿桢,你會不會怨怪姑母?”
扯了扯唇,孟桢對上孟氏殷殷的目光,淡淡地道:“姑母沒有做錯什麽不是嗎?”他站起身,道,“孟桓讀書的事情,姑母不必插手。”他一路過來,雖目不斜視,但還是能注意到孟氏院庭的冷落。他多少能猜出,孟氏在陸家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喊了孟桓一聲,孟桢借口要帶他去買書本向孟氏請辭。
孟氏難得見着侄兒,一時不願放人,便道:“留下來用午飯吧,過會兒你表妹過來,也見見。”頓了頓,又添了句,“書院在籌備秋試事宜,你姑父他這兩天都在書院,不回來的。”
孟氏也知道孟桢大抵是不願意見到陸明遠的。
“不了。”孟桢依舊拒絕。
孟氏不好強留人,只能讓先時的婆子送了他兄弟二人出門。
這裏孟桢前腳剛走,一個身穿嫩粉色襦裙的少女便蹦蹦跳跳地跑進了孟氏的院子。陸雪苓進門的時候,孟氏正拿着帕子揩拭眼角,見到她,扯出一抹笑容,問道:“今兒早上是不是睡過了頭,怎麽過來得晚了?”
孟氏膝下只有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她的終身大事是她如今最關心的問題。今兒見了孟桢,她心裏便不由動了些心思。原想着讓他們表兄妹見上一面,好培養培養感情,可沒料到兩個人,一個急着走,一個姍姍來遲。
陸雪苓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道:“紅姑跟我說,娘在會客啊。”
“那你可知娘見的是誰?”孟氏問。
陸雪苓搖了搖頭,不過她剛才過來時遠遠地看到了兩個穿着粗布衫的背影,怎麽看也不像是跟她們家沾親帶故的。“娘見了什麽人?”
孟氏無奈一笑,“是你孟表哥,小時候你見過一次的。”
聽她這麽一提,陸雪苓立馬想到了幾年前她跟在自家爹爹身後見到的人,眉目間飛快地劃過一絲嫌惡。她抱住孟氏的胳膊,撇撇嘴道,“沒見到就沒見到,誰要見他啊。”
“苓兒你……”
“娘。”打斷孟氏的話,陸雪苓道,“我才不要認那個窮漢子當表哥呢,娘,你也別私下再見他們了,不然爹爹知道了又該生氣了。”
陸雪苓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孟氏看着心驚,不由道:“你娘我當年也只是農家女,出身鄉野,你難道連娘也看不起嗎?”
“娘當然不一樣了。”
“有什麽不一樣?”孟氏反問道,語氣不由嚴厲了起來。
陸雪苓說不出來,又見她臉色不大好,立刻收起了面上的嬉笑,呆呆地道:“娘,你兇我。”
孟氏:“我……”
陸雪苓越想越委屈,也不願意繼續聽孟氏說下去,索性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看着女兒漸漸遠去的背影,孟氏不由挫敗地嘆息了一聲。
一輛烏篷馬車緩緩地停在陸家莊的大門前,一臉疲憊的陸明遠踩着馬凳下車,忽然聽到一聲驢鳴,他循着聲音的來源望過去,恰看到一條甩來甩去的驢尾巴和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陸明遠微微皺眉,收回視線,擡步進門,路過門房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問小厮:“今天府中是不是來了什麽人?”
小厮一愣,旋即答道:“孟少爺來給夫人請安了。”
“孟少爺?”陸明遠的眉頭皺得愈發深了,他想到什麽,嗤笑一聲,冷哼道,“一個打秋風的算哪門子少爺。”
言罷,拂袖進門,一路徑直去了孟氏的院子。
聽到丫鬟的通傳,孟氏還怔了怔,回過神來也猜到了陸明遠的來意,少不得收斂起情緒迎出門去。
陸明遠倒不跟她兜圈子,一進屋便冷着聲音問道:“姓孟的跑來做什麽?是家裏又揭不開鍋了?”
孟氏端茶的動作微微一滞,繼而她垂下眼簾,淡淡地道:“姓孟的?妾身也姓孟。難道妾身娘家的侄兒來看看妾身也不行?”
她突如其來的反問令陸明遠有些錯愕,他皺起眉,“他如果只是來看你,我自不會阻攔,可他難道沒來求你接濟?”孟氏平日偷偷地接濟娘家,他不是不知道,只不過不在明面上,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是他不會承認一身窮酸氣的孟桢兄妹幾人是他陸明遠的親戚。
孟氏擡眸,扯唇自嘲一笑:“我倒望着阿桢來求我,至少還證明他拿我這個姑母當親人。”把茶放在陸明遠的手邊,語氣愈發淡了,“你放心罷,阿桢過來只是單純地問候我而已。”
原先她還存着央陸明遠在天淵書院的秋試中對孟桓照拂一二,但現下卻改變了主意。
正如孟桢所言,該讓孟桓憑着自己的本事考進書院,只有如此,方能讓如陸明遠一般的人刮目相看。
如此一想,孟氏便抿唇一笑把話題岔開,“老爺怎麽這會兒回府來了?”
她突然軟了語氣,讓陸明遠怔了一下,對上孟氏含着淺淺笑意的雙眸,他下意識地道:“雙兒肚子疼,我回來瞧瞧。”話說出口,他的面色登時僵住,難得不敢直視孟氏的眼。
雙兒是被陸明遠新近收房的丫頭,一夜大了肚子,這讓年近半百卻膝下無子的陸明遠格外重視她起來。
孟氏早已猜到這答案,眼下倒并未覺得失望,只站起身往內室去,走到一半停下步子,背對着陸明遠道:“既然是雙姨娘身子不爽快,妾身就不留老爺久坐了。”随着尾音一起落下的是飄飄蕩蕩的簾幔。
陸明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良久,方轉身離去。
——
“大哥,咱們還去吃湯包嗎?”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孟桓睜大了眼睛東張西望,待看到不遠處的包子鋪,就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衣角,歪着腦袋問道。
孟桢斜了一眼他鼓鼓的小肚子,揶揄道:“還吃得下?”
孟桓也有些苦惱,他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皮,撅起了小嘴。
好不容易進城來,他怕今天吃不到湯包下一回也吃不到了。
看出他的小心思,孟桢無聲一笑:“今晚我們住城裏,明天買給你吃,而且只要明天考好了,以後吃的機會多得是。”拍了拍他的腦袋,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書齋,“走,咱們先去買筆墨紙硯,順道再給你買兩本書。”
顯然,比起湯包,筆墨紙硯和書本的誘惑要大了許多,孟桓一聽,眼中就迸出了興奮的光亮,激動地蹦起來,拍着小手道:“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走進書齋,琳琅滿目的筆墨紙硯讓孟桢覺得頭暈,他提溜住孟桓的衣領,把他往前一扔,扶着額道:“喜歡什麽,自己去挑。”
孟桓東看看西望望,小半天沒挪開步子。
“怎麽了?”
兩根手指相對戳了戳,孟桓小聲地道:“可是錢會不會不夠呀?”
聞言,孟桢一愣,回過神拍了拍心口,揚唇一笑,“讓你去挑就去挑。乖乖地,不許亂跑。”
孟桓使勁地點了點頭,興高采烈地撲到了賣筆墨的地方去了。
書齋分為兩層,一樓是專賣筆墨紙硯的,而二樓則放滿了書籍。孟桢站在樓梯口,擡頭看了一眼,拾級而上。
樓上書目繁多,一樣樣分門別類地安放在書架上。孟桢看着那些繞眼的書名,頓覺比待在樓下還要頭疼,正欲擡腳下樓,目光不經意掠過二樓的角落,頓住。
西邊的書架後立在一方薄絲繪山水屏風,屏風秀美精致,但讓孟桢移不開視線的卻是屏風後的那抹倩影。雖然朦胧不清,但是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雙腳似乎不受控制一般,他一步一步朝着屏風走過去。
讀完書中最後一句,林婉宜輕輕地合上了書,起身繞過屏風,打算重新再挑一本。
她垂着眼眸往前走,冷不防注意到面前多出的一團陰影,下意識地擡頭,驀然撞進一雙靜幽的深潭。
如此近距離地去看這樣一雙眼,掩在心底的熟悉感驀然湧上心頭,慣有疏離臉色也擺不出來,林婉宜眼睫撲合,抿唇道:“你怎麽在這兒?”
輕軟的聲音響起,将孟桢出籠的神思拽回,他看着女子清麗姣好的面龐,耳根驀然一熱,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耳朵,略有些局促地道:“買書!”
聞言,林婉宜眼底狐疑頓現,看了眼孟桢,又覺他不似說謊,便輕輕一笑:“這裏書類龐雜,你需要什麽書,我幫你找?”說着,還輕輕地偏了偏頭。
她笑得溫婉平易,與上一回冷淡指責自己逾矩時恍若兩人,孟桢一下子呆住了。
“林姑娘,你……不讨厭我了?”
不料他問出這話,林婉宜笑意微頓,不禁掩唇輕咳起來。
女子沒有動怒,這讓孟桢的眼底竄出一絲光亮來。他沒有揪着問下去,反自顧自地說起要送弟弟入天淵書院讀書的事來。
“天淵書院麽?”林婉宜打斷孟桢的話,轉身從一旁的書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書遞與他,輕聲道,“雖然時間可能來不及了,但是讓他翻翻這本書,想來應該會有所裨益的。”
無論眼前這人是不是當年救了自己的人,她幫他一回,皆是無傷大雅。
想至此,林婉宜垂了視線落向孟桢的右手,想要确認他虎口處是否留了疤痕,但還未及看清,就被身後突然傳來的喚聲驚得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