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色投奔
梆、梆、梆———
敲更聲響徹金澤城的大街小巷。喧鬧了一天的街市,此刻寂靜非常。遠處偶爾傳來的兩聲狗吠,也很快消失在夜色的靜谧中。
更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準備收工回家。行至巷口時,不經意瞥見牆壁上一閃而過的人影。他登時提起精神,舉起燈籠欲走近查看。這時,陰影裏跳出來一個人——
哦、不!不是、人!是、是———
“鬼啊!”更夫慘叫一聲,丢掉手裏的一幹物什,尖叫着抱頭狂奔。
還未等更夫跑遠,這個“鬼”便開口說話:“咯咯咯咯…咯噠!”
一個“會走”的粗布麻袋頂上,破了一個洞,洞口裏鑽出一只紅冠白頸的雞腦袋。
“哎!大姐,你等等!”方寸忙将金烏從頭頂上抱下來,掀開麻袋鑽出來。
“有窩不下,關鍵時刻又掉鏈子。你呀!就是賤唉……”
方寸把麻袋卷成一個窩,把金烏放進去。
她看向更夫跑走的方向,罵一句:“老娘今天放過你!下次絕不留情!”
話音剛落,她身後便想起一個聲音。
“讓你跟在後面,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劉友無拎着一只昏暗的燈籠出現在她身後。
方寸連忙轉身,讨好笑道:“爹,是金烏亂跑……我追它來的。”她把雞連着窩一起遞過去,“對了爹,金烏要下蛋,我們要不要在這裏等一等?”
劉友無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雞,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既已巢覆,何存完卵?還如此小心做甚?”他轉身往回走, “快跟上,你娘一個人還在路邊等我們。”
方寸見此事糊弄過去,便放心地跟在他後面。
巷子另一邊的路口,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正支着腦袋靠在石獅上打盹。劉友無回來見到這一場景,忙走上前,将自己單薄的外衫脫下來,小心翼翼地蓋在她的身上。雖然動作很輕,但還是驚醒了她。
“大、大!杜老板,離手開盤,快呀!”方金枝乍然醒過來,差點把劉友無手中的燈籠撞在地上。
方寸登時笑起來:“哈哈哈,娘,咱們房子都沒了,你還在賭吶?”
劉友無一個眼神掃過來,她立馬噤聲,撇撇嘴。
方金枝回神,看看夫君又看看女兒,美豔的臉上露出一絲愧色:“……都怪我不好,讓你們跟着受苦……”
“夫人說得什麽話。是為夫無能,沒有本事給你們娘倆富裕的生活……”劉友無怕她多想,轉而又笑着安慰道,“不過,錢財皆為身外物。今天無明天有,今天有明天無。此消彼長,流轉不息才是正常。反倒是親情無價,天倫難得。只要我們一家三口還在一起,風餐露宿也是幸福。何來受苦一說?”
方金枝大為感動,看着他深情喚道:“友郎……”
方寸怕自己又要規避,忙抱着金烏上前,卡在他們中間:“娘,你到底記不記得路?太姥姥的家到底還有多遠?”
方金枝的眼神暗了暗,難為情地笑笑:“為娘老了,記性不好,明明記得就是這附近……”
劉友無如何不知她心中顧及?思慮半晌,他猶豫道:“夫人,不如……我們還是回去,讓杜老板寬限幾日……我……回去把媚樓的生意接下來……”
“不行!”方金枝斬釘截鐵,帶着一絲憤怒,“你堂堂一介學士,怎可去接那種肮髒的活!”
劉友無自嘲一笑:“前朝廢儒罷了……”
“友郎,我不許你貶低自己……”方金枝說着說着,委屈起來,“就算我們餓死,我也不準你弄髒筆墨。”
劉友無嘆了一口氣,輕輕将她擁入懷中:“好,為夫聽夫人的……積小流為江海,我們從頭再來。”
方金枝笑着在他懷裏點頭:“再大不了,我們就四海為家,風餐露宿,天地為被,也嘗嘗畫本裏那些江湖人的生活。”
劉友無溫柔一笑:“好,全憑夫人喜歡……”
眼見爹娘話題跑偏,一旁的方寸這時有些挂不住了。她輕輕咳兩聲:“爹,娘。我們到底還去不去太姥姥家了?”
劉友無沒有說話,他看向方金枝。
方金枝埋在劉友無懷裏的臉往裏壓了壓,想裝作沒聽見。
方寸見爹娘這般态度,忍不住有點生氣:“行吧,我自己去。”
腿還沒邁開,便聽見劉友無冷冷叫她:“等等,你娘同意了嗎?”
方寸定住,等了半天不見方金枝吭聲,心思一轉,便撲到在她娘身上,哭唧起來:“娘!你行行好,我們不要四海為家,不要行走江湖,哪天碰見個殺人越貨的,把我拐去賣了就再也見不到您啊!女兒還想掙好多錢給您賭博呢!你可要考慮到女兒的一片孝心啊!”哭聲哀傷,令人動容。
方金枝登時心疼起來,忙把她摟在懷裏,拍拍背:“寸寸不哭,為娘怎麽會不顧及你的感受?只是……”方金枝眉心微蹙,“……太姥姥家人很多,我怕……住不下……”
方寸立馬道:“娘不是說太姥姥家後廚的一個豬圈都比我們家大嗎?豬都有得住,難道我們還沒有?就算沒有,我們還可以把豬趕出去……”
“方寸!”劉友無覺得女兒的話不甚入耳,厲聲喝住她。
方寸翹首看着她娘:“娘,你到底猶豫什麽呢?”
方金枝嘆了口氣,摸摸她的臉:“寸寸就這麽想去太姥姥家住?”
方寸忙點頭:“太姥姥家人多熱鬧,錢多氣派,我當然想去啦!”
“咯咯咯咯咯噠!——”
金烏也跟着叫起來。
方寸眼睛發亮,喜上眉梢,伸手從窩裏搗鼓一陣,掏出一枚熱乎乎的蛋:“娘,金烏把見面禮都準備好了,我們就去嘛去嘛……”
大概不忍拒絕女兒的期盼,方金枝猶豫片刻,緩緩站起來:“好吧!為娘就幫寸寸争取一回。”就算被轟出來也不差這一次。
方寸歡喜大叫:“世上只有娘親好,我的娘親最最好!”
劉友無見夫人終于作出決定,也頗感欣慰,上前扶住她:“夫人勿慮。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有為夫陪着你……”
月色下,一家人相依相偎,甚是和睦。
然而這和睦場景沒有維持多久。
“娘,你是不是在帶着我們兜圈子?”走了半天,還沒有看見方宅。方寸不禁有些郁悶。
方金枝四周打量,眉頭微皺:“不會啊,那年你的琉璃姨婆過世時,我還來過的……”
劉友無道:“會不會是搬家了?”
方金枝搖頭:“娘家也算有名的大戶,搬家這麽大的事,不會沒有動靜。”
這時,起了一陣風,掀得他們衣袂翻飛。劉友無趕緊上前把方金枝護在懷裏。
方寸懷裏的金烏卻乘風從窩裏跳出來。
“唉!大姐,你去哪兒?!”方寸趕緊追上去,跟着金烏跑到一戶人家的大門前。
吱呀——
大戶人家的門楣上忽然掉下來一條黑色的東西,被風吹着扭動搖擺。方寸以為蛇,忙跳開幾步,然後擡頭去看———
“爹,娘!你們快過來!”
劉友無和方金枝聽見女兒的叫喚,忙走過去。
“娘,你看,這是不是太姥姥的家?”方寸興奮地指着大門前的門額匾。
月色下,“萬府”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甚為顯眼,而長長的黑綢布掉下來,露出了萬上的一點。
方金枝和劉友無都沉默了。
方寸未注意到父母的異樣,上前拉住黑布,贊嘆道:“娘,太姥姥家真有錢,居然拿龍鱗綢當遮陽布!我們要是住進去了,應該會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吧?”
話音未落,劉友無就沉着臉教訓道:“方寸!能有一屋栖身便該知足,你怎可妄求更多?你想要什麽東西,爹會想辦法幫你掙,別淨說些丢人現眼的話!”
方寸不以為然:“這有什麽丢人?太姥姥家有的是錢,會在乎我們開銷的幾個?爹,俗話說做人要大氣,既然都要住進去了,要是還講這講那,人家還要笑我們小家子氣呢!”她轉頭向方金枝尋證,“是吧,娘?”
方金枝咧咧嘴,笑不出來。
方寸打了個哈欠,淚水漣漣:“娘,我好困啊,我們快點進去吧?”
方金枝似在自語,黯然道:“怎麽叫得醒,不願意醒的人呢……”
方寸抹一把眼睛,得意笑道:“這有何難!”
二人正欲詢問她有什麽辦法,就見方寸走到院牆跟前,擡手就把金烏扔了進去。
“大姐,到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