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蘇顏沒有回頭去看那緊閉的房門,也沒心思去想被關在門外的蘇霖幾人心裏是何種想法,眼睛裏只映滿蘇元修突然發生變化的臉,那樣精神抖擻,這不該是一個久病不起的人該有的神色,蘇顏沒有表示驚訝,昨日歐陽均輕輕一提,他便想明白了這個中情形。
他的父親,已箭在弦上。
蘇元修卻遠不如他這般淡定,他本以為要讓小兒子明白他接下來的話還需要些口舌,在看見小兒子一臉平常模樣時,他的心裏不知為何,沒來由的一突,想要說的話一下子又被迫咽了回去,過了很久才輕聲道:“我愧對你,也愧對你母親。”
“你母親是個溫柔娴雅的人,平時喜歡種些花花草草,我總在黃昏的暮色中看見她瘦弱的背影,這府裏花園裏的花大多是她種下的,她曾跟我說,她願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不為俗事煩憂,不為妻妾紛争,只求生活平靜幸福安好,只可惜,”蘇顏靜靜的立在一旁,聽蘇元修字裏行間的惋惜和追悔,“我雖為一國丞相,卻連心愛的女人都救不了。”
“蘇顏,爹對不起你。”
以這樣的話為結束,的确是蘇元修的高段之處。
蘇顏卻仍是一臉平常模樣,臉上連多餘的表情都沒有,聲音似帶着某種金屬的質感一般在空曠安靜的房間裏擲地有聲,“她并不是你心愛的女人,那個你心愛的女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聞言,蘇元修的臉色瞬間蒼白下來,眼底毫不吝啬的泛着驚訝和震憾,“你……這是聽誰胡說?!”
其實,蘇元修的謀反是有根據的。
說來可笑,丞相大人的謀反之意竟是來自于一個女人,一個早在二十年前便香消玉殒的女人,一個被歐陽均親手處死的名叫歐陽倩的女人,為了這麽一個已死之人就要推翻當今大好的江山,最後還連累了整個蘇家被滿門抄斬,這樣的買賣實在太不劃算。
情之一字,果真讓人癫狂。
“是誰說的不重要,那對我來說也不重要,若父親沒別的事,蘇顏就先走了。”他說完話便想抽身,豈知床上的丞相大人突然說道:“六皇子對你可好?”
蘇顏收回腳,輕聲答:“很好。”
“那你是否已取得他的信任?”
蘇顏擡眼,直視着自己的父親,“我本是為六皇子效命,只需要為對方死而後已便是,若得六皇子信任自然是好,若不得信任,也非我所能。”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蘇元修半眯着眼,“若為父要你助我,你可會答應?”
終于切入正題了。
蘇顏在心裏暗襯,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驚訝,“父親有何吩咐?”
蘇元修見他的表情,心裏暗喜,果真是個孩子,剛才那一瞬間,他還以為眼前這小兒子被什麽不明東西附體了,“這話我只說一遍,你好好記住。”
“這天下本該是我們蘇家的,卻被姓歐陽的人占為己有,不僅害死了倩兒,更是對我蘇家頤意氣指,所以,我要你呆在六皇子身邊,替我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歐陽均最是寵愛他,只要跟着他便沒錯,只要不斷的努力,這天下遲早會是我蘇家人的。”蘇顏看着眼前的丞相大人,突然為他可悲起來,活了幾十年,每日在權利中掙紮,竟還未明白,這世間,野心是最要不得的東西。
若你不是一生來就有資格擁有那把龍椅,那麽,最好永遠安分守己。
可惜,這些道理他們明白得太晚,所以才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父親真有把握?”
蘇元修一怔,擡頭看着自己的小兒子,“這是何意?”
“在我看來,謀反無疑于以卵擊石,如今天下太平,國富民強,歐陽均雖沒做過什麽豐功偉業,卻也稱得上明君,更何況,他的那些個兒子個個文韬武略不矜不伐,這太平盛世,父親要來一場皇位争奪,真的有十足把握?”蘇顏平靜的說完,看見蘇元修臉色瞬間一片蒼白,眼下盤根錯節的纏繞着經久不褪的皺紋,在聽見這話之後齊齊的抖動起來,如同風中的落葉仿佛随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
過了很久,房間內毫無聲響。
只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錯落有致的分布其中。
“父親,你在朝中多年,應該知道朝代的更替都沾滿鮮血,若你可以不顧蘇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你大可一試。”蘇顏的聲音在沉寂中慢慢響起,好像帶着一種教人無法拒絕的特質,蘇元修怔忡在床上,手指輕輕的顫抖,眼中透着股無法置信的神色,看着面前一臉平常的小兒子,這個家裏最不受寵的孩子,竟也有讓他無法反駁的時候。
話說完,蘇顏看了看仍坐在床上的蘇元修,然後轉身朝門口走。
那扇緊閉的房門只輕輕一拉,便“吱呀”的一聲打了開來,外面如水的陽光如溪流一般傾洩而入,使得原本暗沉的屋內立刻染上了明亮的光芒,蘇元修擡眼,看見那站在門口的纖薄身影,依舊是那般柔弱,骨子裏卻又透着堅不可摧的強韌。
“蘇顏。”
于是他慢慢開口,叫出這個出自他的名字。
蘇顏聞言頓住腳步,卻沒轉過頭來,聽見蘇元修略顯疲憊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辭了伴讀一職吧。”
伴讀雖是皇子親選,若當真不喜歡是可以辭退的,而且,他還有丞相之子這個身份,辦這件事自然輕巧得很,可是,“伴讀這個身份我很喜歡,”蘇顏頭也不回的說道,聲音裏夾着風雪,“今日我就當沒來過,若父親執意為之,蘇顏也無能為力,只求父親能夠三思而行,想一想蘇家的百年基業以及那許多無辜的性命。”
他的背影堅、挺筆直,小小的身子站在陽光面前,似成了一切光源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