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你還能看見我嗎?
十號估分,人手一本高考答案,江問語走過來想看看夏烈的情況,被夏烈無情地趕了回去:“還沒對完,對完再和你說。”
旁邊,不想聽到任何和高考有關的事的衛婷拿書壓着那本薄薄的答案,小聲說:“謝謝。”
“謝什麽。”夏烈說,“你要不先回去吧,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衛婷攥緊書包問:“可以先回去嗎?”
“當然可以。你回去吧,有什麽事江問語兜着。”
丁瀚被其他人拉去一起估分了,石昊、阮非竹和王一琛又去參加了自主招生,衛婷一走,夏烈四周沒人了。被拿來背鍋的江問語看到衛婷從後門離開,坐到夏烈身邊問:“衛婷怎麽了?”
“她不想估分。怕。”夏烈又翻過一頁,開始對最後的英語,心也是砰砰亂跳,“我建議她回去的,沒關系吧?會對你有影響嗎?”
江問語盯着夏烈的答案:“年級組是要求每個學生都報個分上去,他們好宣傳。但她不想估就不估吧,按她的水平報個大概分數上去。”
夏烈對完最後的閱讀理解,“啊”了一聲。
江問語也很緊張:“怎麽樣?”
夏烈問:“有人分估出來了嗎?”
“丁瀚估了675,梁夢玥估了665。你們今年卷子偏容易吧。”
“那些去自招的有在那邊估分嗎?”
“他們都估到了這個分數,石昊還估到了690。阮非竹只估了675,但我覺得他應該是太保守了。他應該會和石昊考得差不多。”
神仙打架。夏烈說:“我估670到675之間,按語文作文是均分估的——不可能真寄希望于作文得高分。”
江問語心裏大概有了數,笑着說:“很好了,正常發揮。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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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烈不被他糊弄:“是不是T大無望了?”
“為什麽?估分又不是最後的分數。并且別的學校的情況我們也不了解。我覺得有希望。”
夏烈嘆一口氣:“希望改卷老師不要兩秒過我的作文,給我點可能吧。”
夏烈回家和段莉說了估分情況,雖然沒有到盼望的高度,但段莉還是滿意地松了一口氣,畢竟高考中,沒有失常發揮已經足夠幸運。更何況三年前,她都沒想過兒子能考到這樣的成績,也就知足了。
夏烈癱在沙發上等飯吃,吃完飯又午休。他本來準備睡一下去江問語家,剛躺下卻被電話吵醒。極難得的,是衛婷,衛婷在電話裏焦慮地帶哭腔說:“你能來趟我家嗎?”
夏烈一下坐起來:“怎麽了?”
衛婷聲音聽着很崩潰:“你先過來好嗎,過來我再和你說。”
夏烈不再追問:“好,你把地址發給我,我現在過去”
“你能叫江老師一起來嗎。我怕你一個人來,我媽有意見。”
“好,我聯系他。你不要着急,我馬上就到。”
衛婷家不遠,也是為了讀書租的學區房。夏烈和江問語在衛婷家樓下遇見,江問語問:“怎麽了?電話裏急急忙忙的,發生什麽事了?”
夏烈急急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但肯定是不太好的事。不然她肯定不會打電話找我,她那麽不願給人惹麻煩。”
江問語敲了門,馮淑華正在打掃衛生,看到是江問語,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驚訝又熱情地開門:“江老師怎麽來啦!”
江問語笑:“打擾了。碰巧經過這兒,就來看看衛婷,還遇到了衛婷同桌,一起帶了上來。”
馮淑華大概知道衛婷同桌是夏烈,但也不知道太多,只對江問語感興趣:“江老師來得正好,我家娃剛剛還在鬧脾氣!全班都對答案估了分,就她一個不肯估!我剛剛還在說她……”
夏烈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了,扯扯江問語衣角。江問語保持着禮貌的笑問馮淑華:“我可以去看看嗎,和衛婷聊聊?”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馮淑華說,“還要麻煩江老師說說我家娃!”
衛婷卧室門關着,江問語敲門後聽到“請進”才和夏烈進去了。衛婷坐在床邊對着窗戶,高考答案皺巴巴地平放在她膝上,她看到夏烈走近,失控地一把抓住夏烈手腕:“夏烈……”
夏烈坐在她身邊:“沒事,沒事。”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衛婷哭着說:“我真的不想對答案,我真的害怕……”
高壓下度過高考,衛婷只想在十幾天後出分時打個電話,一分鐘之內知道自己的分數,多少都認。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漫長的淩遲般的估分,每一個答案都與分數直接關聯,得到或者失去都決定着之後的人生。
她感到無邊的恐懼。
夏烈心疼她這樣,拼命安慰說:“不想估分就不估,沒事的……”
衛婷抽噎:“可是我媽媽非要我估……她罵我,說為我付出了很多,說我不對答案是不讓她安寧……”
夏烈震驚又憤怒,甚至想出去和馮淑華理論。衛婷無意識地把夏烈手腕攥得越來越緊,仿佛求救:“夏烈……你記得我們學校之前跳樓的女生嗎,我一直……不理解,但我剛剛也想……”
不是仿佛,就是求救,從之前的電話開始就是求救。夏烈不顧江問語還在場,猛然回握住衛婷的手:“說什麽!怎麽這麽傻!值得嗎!”
衛婷哭得喘不上氣:“我……我……我對了語文……前三個選擇題……錯了兩個……按比例……”
按比例十二個得錯八個。所以那麽絕望。但就算這樣也不能遺棄生命不是嗎?夏烈難受地想着,江問語突然說:“衛婷,你還要繼續對下去嗎?”
“不對不對!誰愛對誰對去!”夏烈很暴躁。
“但她已經對了個很不好的結果出來,如果不對完,只會更擔驚受怕。”江問語又問衛婷,“想對完嗎?如果你選擇題就只錯這兩個,是不是還可以接受?”
衛婷擡頭,滿臉淚地看江問語:“江老師……我媽媽……我怕……”
江問語走過去面對她,把她面前的窗戶擋住大半:“能努力戰勝這個恐懼嗎?我和夏烈陪你一起。”
衛婷低頭哭了好一會兒,才聲音打着抖說:“對完吧……”
江問語說:“不着急,你先緩緩。”
在衛婷停止哭泣的這段時間裏,夏烈腦子裏飛速轉過很多念頭,家庭,恐懼,責任,快樂時光,前程,自殺,愛,抑郁,逃避,心髒的每一次跳動,自由,等等等等。要是衛婷再哭得久一點,他恍然覺得能把過去的三年回放一遍。
他仿佛從衛婷身上看清一場自己的變質。
衛婷最終拿起了答案,像即将被上刑,夏烈看到無數的枷鎖锢在她身上,锢了很久,鏽跡斑斑,最終也沒能被拿下。她對完語文選擇題,真的只有前兩道錯了,其他全對。她朝江問語羞愧倉皇地笑了一下,劫後餘生地又往下看。
她實時彙報着情況,哪兒對了,哪兒錯了,哪兒回答得不規範,說一句定一句的命運,命運要有圍觀者,才能說服自己是真實的。江問語适時地給她鼓勵,鼓勵她不要害怕,繼續。整個估分過程大概半小時,估出來665分左右,正常,她逃過一難。
然後衛婷就開心起來了,先出卧室和馮淑華說了幾句,又回來謝謝江問語和夏烈,像她平時一樣。反而是夏烈渾身不對勁,和她聊了幾句之後說:“你是不是還欠我一束花?”
衛婷經提醒想起,高一元旦晚會時她拿着花走向夏烈,卻送給了駱翊,之後夏烈開玩笑說“你還欠我一束花”,她答應了“一定補上”。她抱歉地笑,眼睛還紅腫着:“你什麽時候想要?我買一束送你?”
夏烈轉了轉之前被衛婷攥紅的手腕,說:“還是先欠着吧。你要記得你欠着,所以你不能做傻事。”
衛婷一愣,難堪地低下頭。
江問語看出夏烈狀态不太對,想衛婷狀态恢複得差不多,他們也可以離開了。他又和衛婷說了些囑咐,還說了些感謝她作為同桌對夏烈的照顧的話,把她說樂了,才也笑着和她說“我們先走了”,又和馮淑華打了招呼,帶着夏烈離開了。
白花花的陽光下,夏烈像被抽了魂,渾噩地邁着步子。江問語不太放心地問:“你怎麽了?”
夏烈擡手擋太陽:“衛婷竟然會因為高考想不開。”
“每個人都有自己恐懼的事物。度過去了就好了。”
“我也會有嗎?”
“應該……會吧。但如果你覺得還沒遇到,不需要過多地想。”
“人生真是神奇。”
“烈烈,”江問語走在陽光下,把陰涼處讓給夏烈,“別想這些了。衛婷因為和你關系好有事會想到你,你也去幫忙了,幫得很好,這事就這麽過了,好嗎?”
夏烈沒答應,說:“我覺得我考不上T大了。”
“分數沒出來誰都說不準,并且考不上也沒關系。你會和我分手嗎?不會就沒關系。”
“話是這麽說,但期待了這麽久,如果真沒考上,還是會很難過吧。”
“烈烈,你要是沒能去到T大,我們異地了,我每兩周去看你一次,好嗎?”江問語摸摸他腦袋,“現在想這些都是假設,不如好好休息。去我家嗎?”
夏烈回頭望了衛婷家一眼,望到的正好是衛婷卧室的窗戶。他甩了甩腦袋說:“管他。我作文寫得上天入地第一好,改卷老師要給我平均分就是他瞎。”又牽了下江問語的手,然後松開,說:“去你家。”
孩子高考前是捧在手心的寶,高考後就變成了人見人嫌的野草。辛苦操勞了太久的段莉再也不管夏烈了,中午都在單位吃工作餐,讓夏烈自己去外面吃。夏烈樂得這樣,天天去江問語家厮混,在他懷裏看球賽看電影,再做些快樂事。
夏烈還陪江問語去買了個新手機,選了個新號碼,江問語說這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號碼,只為他響。夏烈不屑地笑着嘴上說“幼稚”,心裏美開了花。
夏烈之前留在江問語電腦裏《英雄無敵3》的游戲記錄也被翻出來了,夏烈留了個loooveeeuuu的用戶名。江問語沖這名笑了好久,夏烈也咧着嘴:“我兩年前這麽純情啊——”
兩年。他喜歡了江問語兩年多,和江問語戀愛了一年半。那些時光想來該遠得模糊了,他卻還能記得每件事中的每一次心跳。
一直到現在,江問語雙手撐在他身體兩側,額頭上的汗一滴滴地落,目光盛滿溫柔,他依然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都向着身上的那個人。
這樣的夏天啊。
到高考出分前一天,夏烈在江問語家喝完湯留下一碗的綠豆回家,段莉終于給他分了關注。說是說明天上午九點查詢分數通道才打開,段莉卻已經開始嘗試撥打電話。當然沒有結果。
第二天一早五點,夏烈被客廳的動靜吵醒,天已經亮了。但他又困倦地睡了過去,一直沉沉睡到八點半才起床。段莉已經不知道打了多少個電話,還讓夏成茂和他一起打。
夏烈睡眼惺忪:“不是九點才開始嗎?你們着什麽急?”
“就你不急。洗漱去。”段莉接着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仔細聽着電話裏機械女聲說的話有沒有變化。
夏烈确實不急,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結果。他像這件事的局外人,排斥着段莉夏成茂把他拉進局內,只看着陽光一天比一天烈,日子一天比一天短,夏天,夏天一眨眼就會過去吧。
功夫不負有心人,段莉還是在八點五十時打進了電話。她報準考證號時聲音都在抖,電話那邊接收信息,然後開始報分:
“語文,124分;數學,133分;英語,139分;理科綜合,276分;總分,672分;全省排名,127名……”
陽臺望出去的景色數年如一日,灌進陽臺的風也只有溫度的變化,倏地劃過窗前的鳥是不是真的自由。夏烈把陽臺門關上,給江問語打電話:“喂,你接得好快啊……是啊,查到了,672分,127名,上不了T大了……”
“沒關系,這個名次在F大和S大之間選吧。烈烈,你很棒了。”
“作文果然還是均分。我覺得我平時作文寫那麽好就像個笑話。”
“烈烈。有我在。”
夏烈笑了:“你在嗎?”又張開一只手臂感受過路的風:“如果我走得太慢跟不上你,你還能看見我嗎?”
電話裏突然傳來忙音,是夏烈挂了電話,江問語再打回去沒能打通。他擡頭看熟悉的陽臺,沒了少年的身影,可能是被段莉叫回了客廳,他嘆了口氣,依然等在樓下。
他等着,等待電話再響起,那時他要告訴夏烈,他就在他家樓下,他一直能看見他。他知道電話一定會響起,也知道這話一定能說出去,他只需要耐心地等。他的時間都是他的。
但比起電話響,身後先傳來一陣腳步聲。江問語轉身,看到夏烈迎着陽光走來,聽到他問:“你怎麽來了?”
江問語很意外:“你怎麽下來了?”
“我在陽臺看見你了啊。”夏烈理所當然地笑,“并且我知道,你也看見我了。所以我挂電話下來了。”
比想象中的還好一點,無需他說,他就已經知道了。雖然“看見”的情境有些不一樣,但在陽臺上、在過去和在未來的“看見”,又有什麽不一樣嗎?
他們永遠能彼此看見。
江問語笑了,揉着夏烈頭發,揉亂了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