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連理三
四月的末尾,紅紫芳菲,人們脫去了厚重的夾襖,換上了單薄的短襦,烏山鎮像是徹底蘇醒過來似的,到處都是水聲笑語,清涼的木屐踩踏在青磚上,發出悠閑清脆的響聲。
此時已是夜色深沉,皓月當空,夜風襲來,帶來陣陣蛙鳴稻香。
天兒漸漸熱了起來,陸淺蔥剛從酒窖出來,身上只穿着柳綠的單衫羅裙,白潔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兒。小狼狗已經長大了一圈,正圍着她的腳邊狂搖尾巴,陸淺蔥蹲下身摸了摸小狼狗的腦袋,給它的食盆裏丢了幾塊涼透的紅燒肉。
小狼狗狼吞虎咽,陸淺蔥用細嫩的手指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腦袋,自言自語道:“狗兒,你爹去哪兒了?”
最近這一月,江之鯉每日都會下山來給她送吃的,唯獨今日沒有來,就連故淵和舊林都不曾露面,陸淺蔥算是徹底體會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滋味兒,做什麽都心神不寧。
或許江之鯉只是有件小事要處理,來不及跟她打招呼,但陸淺蔥就是抑制不住的為他擔心。
他忙完了麽,可曾用膳?若是我現在上山去找他,會不會不太好?
眼瞅着夜已深沉,江之鯉今日應是不會再出現了,陸淺蔥微微嘆了口氣,心道自己明早還是要上山走一遭。
她剛站起身,準備去燒水沐浴,卻見小狼狗突然豎起兩耳,朝着後院的方向認真看了一會兒,随即跟發了狂似的一路奔到後院,嗚嗚汪汪的亂叫起來,一邊叫還一邊搖尾巴,似是發現了什麽值得興奮的玩意兒。
陸淺蔥提起桌上的油燈,好奇的跟過去,喊道:“狗兒,你哪裏去?”
小狼狗跑過來舔了舔她的手,汪汪兩聲,又轉身蹦跶回去,對着後院的木門一陣猛撓,似乎在催促陸淺蔥快些将門打開。陸淺蔥不知道這小玩意兒在興奮些什麽,滿面疑惑的将後院的門栓拉開,打開門的一瞬,她愣住了。
這實在是一個猝不及防的驚喜。
酒肆的後院靠近烏山山腳,有一條茂草叢生的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山上,陸淺蔥膽子小,從未走過這條羊腸小道。而現在,小道上的雜草不知何時已被清理幹淨,露出被霧氣打濕的光亮的石板路,石板路兩旁的樹枝上挂着排排燈籠,明亮的燈火一直蜿蜒到山頂,恍若仙境街市。
而橙黃的燈火下,舊林和故淵各執一盞燈籠,站在不遠處朝她招手,喊道:“陸姨,快些過來。”
陸淺蔥被這一路火光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來,直到身邊的狗兒汪嗚一聲,撒開蹄子蹿進了故淵的懷抱中,她才反應過來,提着油燈走到山腳的小路上,指着一路的燈火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舊林和故淵相視一笑,抿唇異口同聲道:“師父在山上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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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陸淺蔥思緒有些跟不上了,正怔愣着,兩條黑影一左一右從樹上跳下來,猝不及防将陸淺蔥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卻是不知和時也。
不知彈了彈肩上的樹葉,笑出一口白牙道:“我們可是忙了一天一夜才弄好這一切,小娘子快上去罷,別辜負了江郎一片心意。”
雖然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陸淺蔥覺得又感動又好笑,只好在衆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迎着燈火走去,笑道:“你們弄得這般神秘,倒叫我心生忐忑了。”
夜風清涼,月明星稀,蟲鳴陣陣,一路的紅燈籠随着樹影搖曳,在暗夜中形成一條鮮紅的火龍,如仙境的街市,熱烈非常。
沒有羁絆,沒有黑暗,有的只是溫暖的橙光,像極了那人明媚的眼神和唇邊淺淺的笑意。
快到山頂時,一路護送的四個大小男人停住了步伐,不知英氣的濃眉挑了挑,笑道:“小娘子,剩下的路得你自己走啦。”
故淵抱着狗兒,舊林站在原地朝她揮揮手,一行人目送着她繼續前行。
陸淺蔥提着油燈,一步一步丈量這被橙光染暖的山路,仿佛是在朝聖。她期待又忐忑,不知道江之鯉究竟要做什麽。
燈籠照亮的路到了盡頭,陸淺蔥從密林中走出,視野豁然開朗,無盡的花海鋪展在她眼前,在夜幕下蔓延開來。山頂有斷崖,斷崖上是一片寬敞的草地,因是春末夏初,水草豐美的時令,草地上開滿了姹紫嫣紅的小花,如同濃麗精美的蘇繡,一路鋪展到斷崖的盡頭。
斷崖上,百花深處,一人長身而立,身姿在滿月下形成一道清俊的剪影。見到她的到來,江之鯉緩緩轉過身,微笑着朝她走來。
玄黑的衣袍拂過帶着露珠的花兒,驚起一攤幽藍的螢火蟲,恍如滿天星子隕落塵世。江之鯉披着滿月的清輝站在她面前,眼波深邃,倒映着螢火蟲淡淡的藍光,一時間有如神話中的九尾玄狐降臨凡間。
陸淺蔥被驚豔得說不出話來,執着油燈伫立,呆呆的望着他。
江之鯉勾着唇角,眼眸熠熠生輝。他擡起袖袍,朝她伸出一只骨節修長的手來,陸淺蔥情不自禁的迷失在他嘴角泛起的弧度,将自己交到他的掌心,與他五指相扣。
兩人并肩走過花海,迎向滿月,身後燈火如晝,漫天的螢火蟲飛舞,宛如人間仙境。
陸淺蔥側首望着江之鯉的側顏,滿月的清輝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清冷的光暈,像極了夜明珠照在上等瓷器上的華光。她心跳如鼓,思緒紛雜,嘴唇張了張,忍不住開口問道:“江郎,你是有話對我說麽?”
江之鯉牽着她的手,拇指微微摩挲着她手背的骨節,含笑點頭:“很重要的話。”
陸淺蔥大概預料到他要說什麽了,沒由來一陣緊張,目不轉睛的望着江之鯉,似是忐忑又似是期待。
“我本不該這般急躁,可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江之鯉道:“阿淺,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只配孤獨終老,如蝼蟻一般腐爛在陰溝裏,可我遇上了你,遇上了陸家……我曾因猶疑不定而失去了太多,生命何其短暫,所以我不能再浪費時間。”
陸淺蔥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溫潤的眼專注的望着他,閃着微微的水光。
頓了頓,江之鯉與她執手相對,微微俯下身,用蠱惑的嗓音啞聲道:“阿淺,我想和你在一起,想照顧、保護你,想和你過一輩子,一時一刻都不願耽擱。”
陸淺蔥忽然有點想哭。
她垂下睫毛,蓋住眼中的一抹濕意,用略微哽塞的嗓音啞聲笑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連聘禮也沒有,就想娶個妻子過門?”
江之鯉也笑了,從懷中摸出一個檀木小盒,道:“聘禮沒有,只有嫁妝。江某家境貧寒,但為人勤懇,還請陸老板多多擔待才是。”
陸淺蔥将油燈放在花叢中,從他手裏接過那只檀木小盒,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開一看,頓時訝異的瞪大眼,眼中不可抑制的漫出一股酸澀來。
她将那對熟悉的金玉镯子拿出來仔細摸索一番,又将其按在胸口的位置,哽聲笑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
陸夫人留下的兩只金玉手镯,她一只賣在了汴京郊區,一只賣給了烏山鎮的當鋪,不知江之鯉是怎麽将它們找回來的,應是費了不少周折。
她深吸一口氣,擡起濕紅的臉看他,緩緩展開一抹明媚燦然的笑來,誠摯道:“多謝,這份‘嫁妝’我很是喜歡。”
江之鯉伸出手,指腹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濡濕,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聲道:“那還不趕緊娶我過門?”
他倆皆是無父無母,孑然一身,而此時天地為證,清風為媒,鮮花為聘,燈籠為禮,情意正濃,酒意正酣,如不答應,更待何時?更何況,陸淺蔥心中早就認定江之鯉了,之所以遲遲不曾定下喜事,只是因為她還沒完全做好準備。
現在想想,人生苦短,愛也這些年,恨也這些年,何不痛痛快快及時行樂?
陸淺蔥捂住狂跳的心髒,空氣中的旖旎花香熏得她臉頰緋紅。她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原是不相信愛情了的,覺得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我知。”江之鯉望着她,清冷的眸中是一片誠摯:“不相信我沒關系,不那麽愛我也沒關系,只要你答應和我在一起,我願用一輩子向你證明。”
陸淺蔥笑了:“這很需要膽魄。”
江之鯉依舊望着她,耐心的等着一個裁決。
陸淺蔥直視着江之鯉,緩緩将那對金玉镯子戴在手腕上,又朝他叮叮當當的晃了晃腕上的镯子,笑得儀态萬方:“但為了你,我願意孤注一擲。”
風卷起殘紅滿地,月下螢火翻飛,陸淺蔥說:“皇天後土,天地為證,江郎,我們成親吧。”
鼓起勇氣的一諾,塵埃落定。
聞言,江之鯉的眼眸霎時綻放出驚喜的光彩,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拉,她便整個兒撲進了他的懷中。
他抱着她在層層疊疊的花海中旋轉,衣袂翻飛,目光相觸,視線交纏,風卷起飛花無數,似是在見證他們久經磨難的誓言。
江之鯉的懷裏又幹淨清爽的皂角味兒,混合着月下清涼的花香,讓她情不自禁的紅了臉頰。他吻了吻她的發髻,笑着補充:“我愛你,永生永世,亦不違此誓。”
說罷,他微微俯下身子,将自己深沉的愛意印在她的唇上。
從崖上往下俯瞰整座小鎮,燈火闌珊,水波蕩漾。花叢深處,螢火點點,一黑一白兩道相擁的身軀,在滿月的清輝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