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藏雪五
江之鯉高興道:“給我做的?”
失策了,不應該親手交給他的。陸淺蔥有些微微的窘迫,一邊唾棄自己的輕浮,一邊竭力裝作鎮定的樣子,‘嗯’了一聲,淡淡道:“本是給舊林和故淵做的冬衣,順便給你也做了一件。”
這話顯然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欲蓋彌彰。
江之鯉也未拆穿她,修長的指節覆上衣襟和袖口上精細的卷雲紋,極其珍視的輕輕摩挲着。半響,他嘴角的弧度淡了些,擡頭問陸淺蔥:“你姓陸,可是汴京陸相的後人?”
陸淺蔥顯然沒有想到江之鯉竟會知道自己的身份,畢竟當年陸家遭滅門,朝廷有又查不出幕後真兇,這件事就此塵封,真相便連同陸氏的百年基業一同沉入了歲月的長河中,這麽多年再無人問津。
她怔了怔,方低聲道:“他是我爹。”
說完,她便有些慌張的低下頭。
陸淺蔥一時間竟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若是再知道自己曾嫁過人,該作何感想?
想完,她又暗自嗤笑一聲: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她難道還能跟江之鯉混一輩子不成?他終歸是要娶妻生子的,總有一日,她心目中的這個英雄會為了另一個女孩兒披荊斬棘、血濺四方,那時她也只能笑着揮揮手,說一聲就此別過……江之鯉看不看得起她,又有何關系呢?
她這邊在胡思亂想,江之鯉那邊亦是一派深沉,兩人各懷心思,久久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江之鯉将新衣裳整齊的疊好,率先打破了沉靜:“不早了,不如留下用過午膳再走罷。”
江之鯉的廚藝自然是沒得話說的,陸淺蔥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終究抵擋不住佳肴的誘惑,欣然應允。
二人進了竈房,舊林已經揉好了面團,時也宰了一只肥碩的野鴨,去毛洗淨備好在一旁,竈臺上的米已經入鍋,熱氣伴随着米香傳來,勾起腹中饞蟲無數。
陸淺蔥自然不能幹站着,便拿去一旁的白菜剝了,準備放在木盆中清洗,誰知連手都沒有沾濕,江之鯉便一把奪過木盆,漫不經心的對她說:“水太冷,不用你動手。”
說罷,他将一盆白菜毫不客氣的交給沉魚落雁兩姐妹。
落雁的臉色一時十分精彩,一副想發作又不敢發作的委屈樣。如果落雁的眼神可以殺人,陸淺蔥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死了千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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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淺蔥低聲問江之鯉:“沉魚落雁長得一個樣,你怎麽區分開來的?”
“眼角。”
“什麽?”
陸淺蔥一頭霧水,江之鯉只好笑道:“沉魚的左眼眼角旁有一顆極小極小的紅痣,而落雁則沒有,湊近了看就能分辨出來。這個秘密除了她們倆外,便只有我知道。”
陸淺蔥恍然。
江之鯉挽起袖子,将白菜、豬皮凍切碎拌入肉餡中,接着手中的擀面杖挽了個花,便開始熟練的擀餃子皮。陸淺蔥坐立難安,忍不住傾身道:“你還是吩咐我做點什麽罷,幹坐着太難受了。”
江之鯉輕笑,沾滿面粉的指節在她鼻尖一刮,陸淺蔥的鼻子便變得跟貓兒似的滑稽。江之鯉自顧自笑了一陣,指着桌上那一張張又薄又圓的餃子皮兒說:“包餃子罷,會麽?”
陸淺蔥無辜的看着江之鯉,江之鯉也無辜的看着她,兩人大眼瞪小眼。
最終,江之鯉輕嘆一口氣,單手托起一張餃子皮,填上肉餡,五指一壓,便做成了一只圓鼓鼓的餃子。他示範了一輪,問道:“懂了麽?”
陸淺蔥弱聲道:“我試試。”
無奈這一雙手釀起酒來靈巧萬千,拿起繡花針也婉轉動人,唯獨對廚藝方面笨拙得不像樣,餃子皮不是脹得漏了餡兒,就是扁得站不起來,一時間餃子胖瘦圓扁姿态萬千,慘不忍睹。
再看江之鯉那邊,手一握一緊便是一只白白胖胖的餃子,手速快的驚人。
陸淺蔥微窘,江之鯉卻是忍笑,安慰她道:“長相不重要,吃到嘴裏都是一個味兒。”
待餃子包好了,那邊的野鴨肉和羊蹄也腌制入味,江之鯉将糯米、野菇、板栗、冬筍、火腿等八味輔料切丁,拌鹽和醬油炒過後填入鴨腹中,再用細繩和竹簽将開口處縫制好,開水焯過後整只上蒸鍋蒸熟。
另外剔骨處理幹淨的羊蹄拌醬料炒制好,加高湯紅焖;新鮮豬大排切段拌上碾碎的糯米粉、五香粉和細鹽,和八寶鴨一起上蒸籠蒸熟;肥美的鳜魚去鱗打花刀,澆上醬汁紅燒……
一時間百香齊發,勾得人垂涎欲滴。陸淺蔥站在一旁給江之鯉端碗送碟,悄悄咽了咽口水。
江之鯉側過臉一笑,颠鍋的時候沒注意,牽動了身上的傷處,頓時疼得他悶哼一聲,眉頭也微微蹙起來。
陸淺蔥敏感的察覺到了,忙道:“怎麽了?”
江之鯉深吸一口氣,凝了凝神,才将鍋重新架回竈上:“沒事。”
“你身上有傷。”陸淺蔥微微湊過身嗅了嗅,鼻子一皺:“方才就隐約聞到了藥味。”
江之鯉沒想到她的鼻子這麽厲害,只好不着痕跡的拉開些許距離,嘴角習慣性的一勾:“小傷,不礙事。”
竈火的橙光打在他俊朗的側顏上,透出一種雲淡風輕的溫暖。陸淺蔥欲言又止,咬了咬唇,終是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江郎,你我相識不過數月,我本無權過問你的私事,但作為朋友……”
江之鯉一挑眉:“朋友?”
“……”陸淺蔥頓了頓,才将他岔開的話題連接起來:“你所做的‘賺錢’的活兒,可是為他人賣命,有生命危險的?”
江之鯉自顧自的忙碌着,從屋門前的雪堆裏将事先腌制好的去骨豬肘刨出來,割斷捆紮好的細繩,将緊實的豬肘切成薄可透光的薄片,整齊的碼在碟子裏,準備好醬汁,這才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陸淺蔥,答道:“我們這種人,生來就是仗劍而活的。離了劍,你養我?”
陸淺蔥想也未想,點頭道:“行。”
“……”江之鯉差點将手中的醬油瓶子摔出去,他正色道:“你認真點,這種事怎麽能随便答應。”
“我是認真的。”陸淺蔥誠懇道:“你廚藝極佳,我願花錢請你來做飯。”
“……”
“每月二兩銀子,包吃。”
“……”
江之鯉轉過身,滿臉都寫着‘我不想跟你講話’幾個字。
陸淺蔥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惹着他了,自我反省了半天,只好小心翼翼的勸道:“你若嫌錢少,我可以再加,總好過你過這般腥風血雨的日子。”
“你為何這般在乎我的職業?”江之鯉微微側首,烏黑的眸子深邃得吓人,他笑問:“是怕我,還是……擔心我?”
這下輪到陸淺蔥說不出話來了。
江之鯉觀摩着她的神色,忽然輕笑一聲,眉眼彎彎道:“看來是擔心我。”
“……”陸淺蔥轉過身,滿臉都寫着‘我不想跟你講話’幾個字。
江之鯉望着她,忽然輕嘆一聲,轉移了話題:“襄王還住在你那兒?”
陸淺蔥一怔,有些不自在的‘嗯’了一聲。
江之鯉将撕碎的白菜下鍋,發出一陣嗞啦的響聲。他自語般低聲道:“聽說他打了敗仗,皇帝龍顏大怒,正四處搜捕他。漢人戰敗了,賠了許多土地和銀兩,連帶着他也成了喪家之犬。”
陸淺蔥無言。
江之鯉又問道:“只要他死了,你便可以永遠的逃離他了。但你為何要救他,要對他那麽好?”
陸淺蔥一時心跳紊亂,如同一個在大庭廣衆之下犯了錯誤的孩子,窘迫不堪……她不明白,一向笑意吟吟的江之鯉為何會突然變得這般犀利,為何會這麽介意趙徵的存在。
她忐忑不安,江之鯉轉頭看她,目光深邃得像是暗夜的蒼穹。他說:“因為你在報複他。”
他的語氣平靜而肯定,卻猶如當頭一棒,陸淺蔥倒退一步,有些驚慌的看着江之鯉。
江之鯉說:“有時候,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心裏的痛苦遠超過*的疼痛,你很清楚這一點。将來某一日若他蘇醒,便不可抑止的會想起你的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活在內疚和悔恨當中,我說的對麽?”
“我……”陸淺蔥埋下頭,臉上似火燒,如鲠在喉。
江之鯉一陣見血,字字珠玑,将她陰暗的心思剝離得體無完膚。她惶然:自己裝得道貌岸然,卻是如此斤斤計較、機關算盡……她這麽壞,江之鯉會讨厭麽?
見陸淺蔥小臉都吓白了,江之鯉終是心軟,嘆了一口氣道:“我并非在指責你,只是不想你把自己也搭進去。畢竟,我很不喜歡……”
說到一半,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改口道:“那個人,不值得你為他費這般心思。”
陸淺蔥垂着頭,手指無意識絞着袖邊:“嗯。”
江之鯉輕描淡寫的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有些事不需要你親自動手,畢竟,還有我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