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舊情三
陰寒的風送來一聲嘆息,院門外的男人沉默許久,這才艱難的喚了聲:“陸……淺蔥……”
那聲音中夾雜着難以言喻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陸淺蔥神情微動,她定了定神,打開了院門。
門口的雪地裏半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他發冠淩亂,額上有傷口,黑紅的鮮血淌了半張臉,玄色的外袍上挂着染血的冰渣,渾身髒且狼狽,嘴唇異常蒼白,唯有一雙鷹隼般的眸子一如既往的鋒利和涼薄。
趙徵。果然是他。
看見陸淺蔥極度驚訝的神情,他動了動身子,卻觸碰到了身上的箭傷,不由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趙徵急促的喘息着,折劍般的薄唇微微一翹,露出一個自嘲似的笑來。
他費力的擡了擡被血塊膠着的眼皮,說:“我這幅樣子……你見了,有沒有……高興一點?”
趙徵緩緩朝她伸出一只皮開肉綻的手,陸淺蔥卻仿佛碰見什麽毒蛇猛獸似的,猛地驚醒,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後退一步。趙徵垂下眼,滿臉血污的樣子猶如惡鬼轉世。
砰地一聲巨響,陸淺蔥猛的關上門。一牆之隔,隔絕了那個曾經高高在上,如今卻跌入雲泥的男人。
陸淺蔥神情恍惚的跑回了屋中,一時間心亂如麻,腦袋中如同炸開團團煙花。她氣息不穩,顫抖着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又焦躁的把茶杯放下,在屋中來回踱步,不安至極。
趙徵不是受傷墜河了麽,為何會來這裏?他不去臨安和皇帝彙合,來到這偏遠小鎮到底有什麽目的?
他是來抓自己的嗎?
不,應該不是,他此時已是自身難保,不可能為了抓自己回府就冒險來此。
那到底是為什麽?難道,他知道自己已是窮途末路,要來和自己同歸于盡麽?
一時間腦中思緒紊亂,陸淺蔥頹然的坐在椅子中,撐着腦袋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嗤笑。看到如此狼狽虛弱的趙徵,她沒有怨恨,也沒有大快人的感覺,只是覺得有些可笑:
這個世界未免太小了,掙紮了這麽久,她依然沒能逃離趙徵的陰影,光是看到他,便情不自禁的想要逃離。
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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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的油燈顫顫巍巍,幾乎要燃盡了,陸淺蔥聽着屋外凄寒的狂風,心中的不安愈來愈濃。她起身支開窗戶,任由寒風碎雪襲擊她單薄的身軀,喚醒她混沌的意識。
天寒地凍,路途遙遠,趙徵又身負重傷,究竟是憑着怎樣的毅力才孤身逃到此處?
風雪這麽大,他會不會死在自家院子?
陸淺蔥轉身跑下樓,跑進雪花綿軟的後院中,腳步踟蹰半響,終究沒有勇氣再邁出第二步。她搖搖頭,又一步一步的退回屋中。
如此往返兩次,心中天人交戰,情與理的沖突折騰得她幾欲奔潰。
風雪似乎更大了,陸淺蔥用冰冷的手指裹緊了身上的冬衣,心想:這場風雪,怕是一整晚都不會停歇了。
她暗自咬牙,心下一橫,終是鼓足勇氣搭上門栓,猛地拉開了後門。
風雪呼嘯而過,迷離了她的眼。陸淺蔥費力睜開眼,定睛一看,淩亂的雪地上早已不見那人的身影,唯有殘留的零星血跡昭示趙徵的存在并非夢境。
他走了。
陸淺蔥松了口氣,心中百感交集,一夜無眠。
……
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陸淺蔥便聽見樓下傳來劉大娘的一聲驚呼:“哎喲,這裏怎麽躺了個人!”
陸淺蔥立即從床榻上一躍而起,揉着眼底的烏青茫然道:不會吧,莫非……是他?
正怔愣着,樓下傳來了陣陣拍門聲,劉大娘又驚又慌的喊道:“陸小娘子,快來看看!你家門口躺了個人!”
陸淺蔥趕緊披衣起床,步履匆忙的奔下樓,猛地打開了酒肆的大門。
此時天還未全亮,白雪覆蓋的街道上空蕩無人,陸淺蔥低頭一看,趙徵果然蜷縮在自己門口,身上蓋了一層薄雪,僵硬如石一動不動,也不知他是怎麽從後院繞過來的,在這躺了多久,是死是活……
陸淺蔥趕緊蹲下身,伸手将他身上的積雪拂去,露出他那剛硬的、青紫灰敗的臉來。
她顫抖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有微弱的氣息拂過。
他還活着。陸淺蔥的手這才不再顫動,經過一晚的煎熬,心情也總算平靜了下來。
劉大娘提着油燈過來,身後跟着她男人。劉大娘借着微弱的燈光看了看,不禁吓了一跳:“哎喲流了好多血!這臉都紫了,人也僵了,不會是死了吧?”
劉伯探了探鼻息,說:“還有一口氣吊着,快救人!”
“可是,可是這麽大個人該往哪兒放呀!”劉大娘家只有兩間平房,還有個尚未婚配的女兒在家中,實在不适合将男人帶回家去,不由有些着急。
夫妻倆急了片刻,劉大娘忽然一拍手掌,喜道:“我可忘了!我記得陸小娘子的酒肆上有一間空房,可否能請小娘子伸伸援手,暫且容他在你客房中躺一躺,我們立刻去請大夫。”
陸淺蔥心想:我現在也是待嫁的姑娘,況且這半死不活的男人還曾是我的前夫,待在我家中亦不合适……
她嘴巴張了張,眼神掃過趙徵渾身的箭傷和灰敗的面色,拒絕的話終究不忍再說出口,只好點頭道:“帶他進來吧。”
漢金雙方都為了趙徵鬧得天翻地覆,誰又能想到他既沒有死,也沒有逃回臨安,而是來到了這偏僻的邊陲小鎮?既然天意如此,不如順水推舟。陸淺蔥眸色清冷,嘴角卻緩緩挂出一抹意義不明笑來,心中有了計較。
劉大娘和劉伯合力将趙徵擡進酒肆,放到鋪好被褥的客房中躺下,趁着劉大娘去請大夫的間隙,陸淺蔥燒了炭盆放在趙徵的床邊。
忽然想起一月之前,也是在這張床上,趙徵欲對她用強,卻被她用香爐砸破了腦袋,他亦是這樣一副血流滿面、半死不活的模樣。
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麽美好的回憶,陸淺蔥心中郁卒,伸指隔空戳了戳趙徵的額頭,冷笑道:“你活該!”
…………
劉家夫婦請來了鎮上的大夫,從昏迷不醒的趙徵身上剜除了四支帶血的箭頭。包紮好傷口後,大夫撚着花白的胡須,手中的筆頓了許久,方落筆開樂藥方。
陸淺蔥見大夫面色凝重,忍不住問道:“大夫,趙……他何時能醒?”
大夫長籲一口氣,擱筆嘆道:“他身上有四處箭傷,頭也磕破了,顱中恐積有血塊,竟還能頂着饑寒,一路奔波至此,也算是命大了!至于何時能醒,老夫還真沒把握,若能熬過這兩天便無大礙了,若是熬不過……唉,看造化罷!”
興許是為了躲避追捕,趙徵并沒有穿戎裝,穿的是一身玄黑的常服,又渾身髒兮兮,因而并沒有人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襄王趙徵。戰亂之際,流民遍野,也不知他是怎樣孤身逃到此處的……
劉伯搖頭嘆道:“挺年輕英俊的兒郎,也不知是從哪個州縣逃來的,落得如今這個樣子,爺娘見了該多心疼啊!”
劉家夫婦都是要糊口的勞動人,因而從藥房抓好藥之後,便告辭回家幹活去了。陸淺蔥要将藥錢給他們,他們執意不肯收,只叮囑陸淺蔥留心照拂傷患,有什麽為難之處可随時去找他們。
晌午,酒肆的客人漸漸散去,陸淺蔥從爐子上取下煎着的藥湯,倒在搪瓷碗裏,放涼了些許,便端上二樓給趙徵送去。
趙徵依舊昏迷着。
陸淺蔥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看了許久,終是冷冷一笑,用瓷勺舀了藥湯,喂至趙徵的嘴邊,還在鬼門關徘徊的趙徵自然毫無反應,棕褐色的苦澀藥汁便順着他蒼白的唇角淌了下來。
陸淺蔥頗為苦惱的蹙起了眉頭,想了想,她遲疑的伸出手,捏住了趙徵剛毅的臉頰。
她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過趙徵。
以前她心悅趙徵的時候,最多也就和他拉拉手,或是倚在他的懷裏,後來鬧翻了……唉,後來不提也罷。
只是,那是的趙徵總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陸淺蔥還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毫無招架之力模樣,一時間心中有些複雜,說不出哪裏怪怪的。
趙徵的面色顯示出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卻是異常蒼白,牙關咬得非常緊,怎麽也掰不開,手腳也有些抽搐。陸淺蔥心中詫異,順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頓時吓了一跳,他的體溫實在是太燙了,燙得吓人!
他發燒了。
正無措間,陸淺蔥卻忽的感覺到手上巨疼,低頭一看,卻是趙徵無意識間抓住了她的手掌。陸淺蔥還以為他醒了,可定睛一看,趙徵依舊雙眸緊閉,顯然仍處于昏迷狀态,她這才松了一口氣,放心下來。
趙徵滾燙的掌心死死的握着她的五指,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慘白的唇微微張合,發出無意識的□□,陸淺蔥心裏多少有些發慌,擔心趙徵會就這麽死了。
她厭惡趙徵是一回事,親眼看他死在自己面前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況他若死了,那自己的這筆賬又要找誰算去?陸淺蔥一咬牙,一根一根扳開趙徵鐵鉗似的手指,将自己發紅的手掌抽出。
她嚯的起身,提裙奔下樓去,誰知下樓得太匆忙,險些撞進一個人的懷裏。
正巧進門的江之鯉單手穩住她的身子,擔憂道:“你怎麽了?神色如此慌張。”
“江公子!”陸淺蔥情急之下,竟是一把抓住江之鯉的袖子,蹙眉道:“他快死了!”
江之鯉有些摸不着頭腦,問:“誰要死了?”
陸淺蔥張了張嘴,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跟江之鯉說。頹然半響,她啞聲道:“……趙徵。”
江之鯉萬萬沒想到竟會聽到趙徵的名字,神情微不可察的一怔,随即眼底掠過一絲陰影,連嘴角的笑意都淡了些許,還未等陸淺蔥細瞧,便轉眼歸于平靜。
江之鯉靜靜的看着她,神情看不出喜怒:“他在你樓上。”
陸淺蔥一時心急,沒有聽出江之鯉用的是肯定的語氣,只胡亂的點點頭:“他受傷了,高燒得厲害……”
話還未說完,江之鯉卻是面無表情的上了樓,一把推開了客房的門。
案幾上的藥湯冒着殘餘的熱氣,趙徵依舊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陸淺蔥跟了上來,猝不及防看到了江之鯉一張陰沉的臉,頓時愣了愣。
江之鯉一直都是張揚明朗的,嘴角永遠帶笑,陸淺蔥很少看到他這般凝重肅殺的神情……直覺告訴她,江之鯉并不歡迎趙徵。
一時間氣氛有些尴尬。
好在江之鯉很快恢複了正常,嘴角似笑非笑的一勾,朝樓下喊道:“時也!”
那個背着青銅重劍的高大男子立刻閃上樓來,恭謹的垂首道:“公子有何吩咐?”
江之鯉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沉默片刻,轉過頭來問陸淺蔥:“他曾數次置你于死地,你不怨他?”
陸淺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氣若游絲的趙徵,點點頭,又飛快的搖搖頭:“那是兩碼事,他能狠心對我,我卻不能見死不救。”
江之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才吩咐時也道:“去把不知叫來。”
陸淺蔥袖下的十指緊繞,她有些心虛,不敢擡頭看江之鯉。
……
不知先生很快就趕到了。他還是老樣子,肥頭大耳,笑得慈眉善目。
江之鯉朝趙徵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冷淡的吩咐不知:“救活他。”
不知先生不多說也不多問,撸起袖子便開始施診,又是針灸又是喂藥的,折騰了半響,趙徵的呼吸總算漸趨平穩了,手腳也不再抽搐。
診治完畢,不知先生留下了幾個藥瓶,囑咐陸淺蔥按時給趙徵喂藥換藥。陸淺蔥道了謝,不知便又挺着大肚子樂呵呵的出門去了,屋裏只剩下陸淺蔥和江之鯉,以及一個昏迷不醒的趙徵。
陸淺蔥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氣,孰料這麽個小神情,卻沒能逃過江之鯉的眼睛。江之鯉慢悠悠的将視線投在陸淺蔥身上,突兀的問道:“你與他,究竟是何關系?”
“……”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陸淺蔥一時有些局促,臉上沒由來一股燥熱,視線低垂,不知該如何回答江之鯉。
換了其他任何人問陸淺蔥這個問題,她都能坦然面對,唯有對着江之鯉,她說不出口。那抹纖塵不染的白衣,那盛滿眼眸的笑意,那份不經意間萌生的悸動,讓一向昂首挺胸、孤标傲世的她嘗到了卑微入塵的滋味。
她怕,怕自己年幼無知的錯付,和那段不堪的過往會折辱他的耳。
“我是……是他府上的丫鬟。”
她聽到自己細弱蚊蠅的聲音低低的響起,顫抖,且毫無底氣。
她終歸是撒了謊,一個破綻百出的謊。陸淺蔥幾乎瞬間就後悔了,臉紅了又白,低頭不敢看江之鯉的神情。
“是麽。”江之鯉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轉身道:“我先走了。”
陸淺蔥忙叫住了他,猶疑片刻,問道:“你吃過午飯了麽?”
江之鯉似笑非笑,站在樓梯下擡首看她,說:“忽然就不想吃了。”
“……”陸淺蔥無言半響,終歸是輕嘆一聲,鼓起勇氣坦然道:“我曾經,也是很恨他的。”
聞言,江之鯉腳步一頓,轉身看她。
陸淺蔥暗自絞着袖子,語氣是竭力裝出的輕松和淡然:“他是騙過我,傷過我,可他也曾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過我,也曾供我一年的吃穿用度……僅此而已,再無其他牽扯了。”
頓了頓,她微紅着臉擡頭,直視江之鯉,一字一句無比清晰道:“還有,謝謝你,江郎。”
聽到‘江郎’二字,江之鯉的英眉一挑。恍若撥雲見日般,他墨色的眸子緩緩彎起,嘴角微翹,燦然一笑道:“我知道了。”
陸淺蔥站在樓梯上,目送着江之鯉離去,心中久久不曾平靜。
半夜,烏風呼嘯,陸淺蔥被隔壁客房的一聲悶響驚醒。
她匆匆披衣起床,推開客房的門一看,只見昏黃的油燈下,趙徵正抱着被子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茫然的看着陸淺蔥。
趙徵醒了。
陸淺蔥一時有些忐忑,這個男人昏迷時猶如稚子般無害,但一旦醒來,便是一頭致命的雄獅。
她隔着幾步遠的距離看着他,抿唇半響,問道:“你坐在地上做什麽?”
陸淺蔥有些戒備的看着趙徵,俨然沒有發覺他此時的狀态極其不對勁。
昏黃黯淡的牛油燈下,趙徵撐着微微滲血的額頭,淡漠的鷹眸渙散沒有焦距,只茫然四顧,聲音脆弱道:“你……是誰?”
第二日晌午,江之鯉帶着不知先生趕到酒肆。
趙徵穿戴稍微齊整了些,只是面容依舊蒼白憔悴,正倚在床頭茫然的打量四周。江之鯉和不知先生推門進來時,他立刻坐直身子,繃緊下巴警覺的盯着來人,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困獸。
陸淺蔥只好安撫道:“躺好,他們是大夫,給你查看傷情的。”
趙徵将視線轉向陸淺蔥,淡漠的眸子審視半響,終是老老實實的半躺了下去。約是牽扯到了傷口的緣故,他的額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偏又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板着一副臉,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快過年了,為了應景,陸淺蔥也在酒肆門口挂上了兩串紅燈籠。陸淺蔥走到二樓的窗朝下看去,只見江之鯉抱臂站在燈籠下,微微仰首,墨色的眸子凝望灰蒙的天色,看着天邊那幾點驚鴻踏雪而過。
白衣勝雪,烏發如墨,燈籠似血。
陸淺蔥支開窗戶,趴在窗臺上,靜靜的俯視着江之鯉長身而立的側顏,寒風淩冽,她卻毫無冷意,只有一顆心熱得發燙。
似是有所感應,江之鯉忽的轉過頭來,視線與她相撞。那一刻,陸淺蔥仿佛被灼燒似的,微微垂下眼不敢看他,語氣竭力裝作平靜的樣子,說:“江公子,外頭太冷,進來坐吧。”
一陣涼風吹過,揚起了江之鯉的衣袍,他仰首眯了眯眼,嘴角一勾,笑着對陸淺蔥說了句什麽。
風聲又大,陸淺蔥沒聽清,她趴在窗棂上将腦袋伸出去些許,問道:“什麽?”
江之鯉垂下頭,朝她擺擺手。陸淺蔥還待要說些什麽,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瓷碗破碎的聲音,她吃驚的轉身,只見趙徵抱着被子緊靠牆角,神情警惕,說什麽也不讓不知先生靠近他。
不知先生看了看陸淺蔥,無奈的攤手。
陸淺蔥關上窗戶,走上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蹙眉對趙徵道:“老實看病,別亂動。”
趙徵茫然的看着她。陸淺蔥面無表情道:“若是不願意治療,你便早些下床離開,正巧我也懶得管你。”
似是覺察到她生氣了,趙徵眸中閃過一絲慌亂,猶豫半響,終是抱着被子朝外挪了挪,慢吞吞的伸出手腕。
不知先生趁機給趙徵把脈,笑道:“還是陸姑娘厲害,他很聽你的話嘛。”
趙徵抿着唇,不斷用眼角的餘光瞄陸淺蔥,神情竟然有幾分讨好的意味。陸淺蔥裝作沒看見,正巧江之鯉上了樓,陸淺蔥忙迎上去,微微笑道:“江公子,我今晨買了些新鮮的肉菜,不如你和不知先生留下來用午膳罷。”
江之鯉英眉一挑,說:“你倒打得好算盤,有人給你免費看診不說,還要人免費給你做菜。”
“你若願意,我花錢請你做飯也可。”
“你可要想好了,花錢請我可是很貴的。”
陸淺蔥抿唇一笑,領着江之鯉下樓,“誰叫公子廚藝舉世無雙,叫我念念不忘呢。”
江之鯉倚在竈房門口,笑吟吟的看她:“叫你念念不忘的,僅僅是我的廚藝?”
陸淺蔥剝白菜的手一頓,回首看他:“什麽?”
江之鯉笑了笑,不再說話。陸淺蔥腦子稍稍轉了個彎,便明白江之鯉是什麽意思了,當即臉上湧起一股燥熱,忙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剝白菜的速度,以掩飾自己那一瞬的心慌意亂。
好在江之鯉并未覺察到她的失态,看了看廚房的菜品,若無其事的笑道:“看來你生意不錯,這幾次來,都備好了魚肉。回想你剛到烏山鎮時,這廚房可是粒米全無。”
陸淺蔥只是淡淡一笑。這些時日,她幾乎天天一大早便出門買菜,魚肉俱全,就盼着晌午一到,那抹白衣會翩然而至。
可江之鯉并不是每日都能來的,失望的時候要更多些。
他總是那麽神秘,縱使相識已久,她依然對他相知甚少……想到此,她嘴角的笑意也變得苦澀起來。江之鯉是江湖人,為人豪放不羁,興致一來便會與她調笑兩句,他眼神清澈,說話沒什麽惡意,但陸淺蔥就愛當真。
有趙徵的前車之鑒,陸淺蔥不敢再輕易交付真心了,只好戴上面具,将那一份不經意間萌生的悸動封鎖在心底。
陸淺蔥洗好白菜,将被冷水浸得通紅的指尖搓了搓,放在爐火上烤着。
江之鯉走過來問她:“想吃什麽?”
陸淺蔥随口報了幾個菜名,江之鯉笑道:“你還真不客氣。”
将準備好的菜洗淨,陸淺蔥亦是淡然一笑:“我與江公子認識這麽久了,還需客氣什麽?”
“我們都這麽熟了,你還叫我‘江公子’,未免生分了些。”江之鯉脫下外衣,只穿着一身白布武袍,麻利的架鍋上油。
陸淺蔥擡眸看他:“那該叫什麽?”
江之鯉嘴角輕輕一勾:“江郎。”
陸淺蔥一怔。
頓了頓,江之鯉熟稔的颠鍋,火光将他的側顏鍍上一層橙黃的暖意。他繼而道:“昨日聽你這麽叫,我很喜歡。”
陸淺蔥想起來了,昨日趙徵高燒,江之鯉出手相助,她感激之下便喚了聲‘江郎’……陸淺蔥微微垂下眼:這話該怎麽接?
江之鯉見她沉默不語,便忽的将鍋端開,裏頭炒了一半的菜滋啦滋啦響了片刻,偃旗息鼓了。
陸淺蔥疑惑道:“怎麽了?”
江之鯉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她認真道:“陸老板,你不喚我江郎,我便不給你做菜了。”
陸淺蔥吃驚的看着他,不敢置信道:“你是認真的麽?”
江之鯉一本正經的點頭。
陸淺蔥:“……”
說好的世外高人呢?還要不要點臉了!
陸淺蔥一時間有些懷疑自己的人生,只好無奈笑道:“好好好,江公子……不,江郎,江叔叔,勞煩您繼續做菜,好麽?”
江之鯉面色瞬間消融,笑顏逐開,端起鍋繼續炒菜。
陸淺蔥在一旁嘆道:“平日見你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怎麽跟個孩子似的愛開玩笑?左右不過讓你口頭上占了兩句便宜而已,用得着高興成這樣麽。”
聽到‘開玩笑’幾個字,江之鯉嘴角的笑意一僵,轉過頭正要說些什麽,卻見不知先生踩着樓梯下了樓,打斷了他即将沖出喉嚨的話。
陸淺蔥忙離開江之鯉,朝不知先生走去,問道:“不知先生,趙徵怎樣?他可是真的失憶了?”
不知先生籠着袖子,搖頭道:“身上的箭傷倒無大礙,養一陣便好了。只是他頭上的跌傷較重,內有血塊淤積,我開了些活血散瘀的藥,你記得讓他喝。待淤血散盡,記憶便可恢複。”
陸淺蔥忙問道:“淤血約莫幾日可散盡?”
“這可不好說。”不知先生笑道:“少則數日,多則數月,因人而異。”
陸淺蔥陷入沉吟中。看來果然是趙徵作孽太多,報應不爽。
趙徵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不管有多痛,這根刺都必須要拔掉,哪怕,不擇手段……而失去了記憶的趙徵無疑是一張白紙,這難道不是蒙上天垂憐的好機會麽?
兩刻鐘後,江之鯉準備好了三菜一湯,俱是色香味俱全。陸淺蔥擺好了碗筷,正要落座,忽聞樓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陸淺蔥擡頭一看,卻見趙徵不知何時起床了,正扶着欄杆,一步一步艱難的從房中走出來,大概是牽動了傷處,剛包紮好的繃帶又滲出了鮮血。
陸淺蔥一愣:她倒是忘了,樓上還躺着一個半死不活的傷患。她有些生氣的放下筷子,蹙眉道:“你又起來做什麽?”
趙徵抿了抿唇,啞聲道:“我見下邊熱鬧,忍不住就……”
陸淺蔥目光幾番變化,沉聲打斷他:“總是動來動去,這傷八輩子也好不了。”
趙徵蒼白的嘴唇微微張合,似乎是想說什麽,卻被陸淺蔥輕聲喝住:“快躺回去!”
趙徵抿緊了唇,不做聲了,又乖乖拖着傷重的身子蹒跚着,艱難地走回了屋。
陸淺蔥朝江之鯉抱歉的一笑,說:“我給他送些吃的上去。”
江之鯉将視線從樓上收回來,墨色的眸子定定的盯着陸淺蔥,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半響,他終是微不可察的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不知先生在一旁補充道:“給他送些松軟易嚼的飯菜。”
經過他這麽一提醒,陸淺蔥才想起應該給趙徵炖碗藥粥……她一怔,又自嘲笑道:作戲而已,我幹嘛要對他那麽好?
她盛了雞湯和雞茸豆腐蛋羹,端進客房的時候,趙徵已經躺回床上了。見她進來,趙徵有些局促的拉了拉被子。
陸淺蔥沉默的将碗放在床頭的小案幾上,趙徵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她的臉色,無言半響,忽然道:“我會好好治病,早點養好傷,你莫生氣。”
趙徵言辭懇切,神情認真,陸淺蔥訝然的看他,心中又疑惑又好笑。
趙徵果然是摔壞腦子,以前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襄王爺,何曾會這般低聲下氣的跟她說話?
接觸到她審視的目光,趙徵有些局促的別過臉,說:“姑娘救命之恩,某必将銘記在心,他日但凡有用得上某的地方,某必将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陸淺蔥在心裏笑了一聲: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