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舊情二
到了正午,雪霁放晴,陸淺蔥在竈臺忙着燒火,打算下碗面胡亂吃了。誰知水才燒開,陸淺蔥便聽聞院中傳來熟悉的笑語,出了廚房一看,只見一身白衣的江之鯉乘風降落在後院,翩然似世外谪仙。
他的身後除了舊林和故淵之外,還跟着一個身長八尺有餘,背着一把青銅重劍的青衣男子。陸淺蔥記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時也,挺奇怪的一個名字。
世外仙人般的江之鯉提着兩只半死不活的雉雞,滿面笑意,踏雪而來。一接觸到他的視線,陸淺蔥的心便如同微風吹皺了池水,她心虛的垂下眸子,手無意識的在衣服上抹了抹,竭力扯出一抹自然的淡笑來,問道:“好久不見,今日怎麽有空來了?”
江之鯉晃了晃手中撲騰不已的雉雞,笑得眉眼彎彎:“剛巧打了兩只野雞,山上冷清,來你這才熱鬧。”
說罷,他微微點頭示意,還不忘将手中的野雞甩給兩個徒弟,吩咐道:“給我處理幹淨了。”
他動作熟稔,俨然一派自家人的模樣,偏生……還讓人讨厭不起來。
江之鯉走進廚房,自語般道:“讓我看看廚房有什麽菜。”他撚了撚新鮮的帶骨豬肉,又摸了摸玉雕似的白菜,滿意的點點頭:“很好,入冬了,來包餃子。”
說罷,他翻出個銅盆,倒上面粉和水,胡亂攪和了兩把,便吩咐一旁高壯的時也道:“去揉面罷。”
一旁木樁似的時也老實巴交的點點頭,端着銅盆默默的蹲到一邊揉面團去了。
江之鯉洗淨手,甩着手上的水漬,忽然發現今日的陸淺蔥有些過于沉默了,便走到她面前站定,彎腰問道:“你今日怎麽話這麽少,不歡迎我來?”
陸淺蔥怔了怔,飛快調開視線,搖搖頭。
江之鯉似乎松了一口氣,在屋中無所事事的轉悠了一圈,靠在鋪了毯子的竹椅上,翹着修長的腿,竹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迎着門外的薄雪和暖陽,他眯着點墨似的眸子,天生微翹的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他道:“那日公堂之上,你可謂一戰成名,整個烏山鎮都知道了陸家酒肆有個不能招惹的鐵娘子,今後怕是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陸淺蔥在一旁剝白菜,想借手上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局促。她淡笑道:“其實我心中很清楚,那日若是沒有你在身旁,我恐怕不會贏得這麽輕松。”
頓了頓,她輕聲道:“謝謝你。”
江之鯉漫不經心的擺擺手,說:“若是沒有我,你也會贏的。”只是可能會多吃些苦頭罷了。
“我不只是在謝這個。”陸淺蔥道:“黃縣令今日來向我登門賠罪了,他被人揍得很慘,還說是我的親戚拿了令牌脅迫他,他才來向我道歉的……那個親戚,可否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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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鯉微微一怔,問:“什麽親戚,誰?”
“不是你麽?”陸淺蔥也有些愕然。
“我是讓人揍了何二和黃仕鄉,但罷官威脅之事卻不是我做的。”江之鯉眯了眯眼,墨色的眸中仿佛凝了一層寒冰,連同嘴角的笑意都涼了下去:“你說的那個‘親戚’,大概不是我。”
這可有些尴尬了。陸淺蔥臉一紅,慌忙端起白菜去摘洗,避開了江之鯉那略顯灼熱的、探究的視線。
可除了江之鯉,還有誰會幫她?
這天夜裏,東巷柳樹下的宋忠家失了火,等到陸淺蔥被街坊的救火聲驚醒時,滔天的火勢已經如毒蛇般将宋家緊緊包裹,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腳步紛雜,喊聲沖天,救水車的轱辘一遍又一遍的從她面前疾馳而過……陸淺蔥披着單薄的外衣站在門口,眸中隐隐有火光顫動。
她想起多年前,陸家的父兄亦是葬身在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火中……陸淺蔥打了個寒顫,心中漫出一股不詳的預感。
火勢到天大亮時才完全撲滅,而宋忠夫妻連同何氏肚中那未出世的孩兒,一同死在了大火中,現場除了冒着濃煙的斷壁殘垣外,只有兩具死死護住腹部的、焦黑的屍體。
有人說是宋家夜裏的油燈沒有熄,這才走火燒了全家,也有人說是宋氏夫妻平日作惡太多,終于遭了報應。大火是個好東西,它總能輕而易舉的毀掉一切,包括真相。
烏山鎮的八卦并未到此結束,接着沒幾日,又聽說姓黃的被革職罷官了,新縣令年前便會上任。
接二連三的變故發生,陸淺蔥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更甚,她隐約猜到了什麽,卻不願再去深想。
臘月,陸淺蔥從閑聊的酒客嘴中得知,趙徵帶着兵馬,和南犯的金兵交戰了。
臘月十九,驚聞噩耗,趙徵戰敗,金兵突破黃河防線,直逼汴京。襄王爺趙徵身負重傷,跌入河中失了蹤跡,至今生死未蔔。據說,官家因此龍顏大怒,要治趙徵渎職之罪,金兵也懸賞白銀萬兩,緝拿趙徵項上人頭。
“唉,可憐襄王爺威風一世,一經戰敗,便落得如此下場。”
“兔死狐悲,鳥盡弓藏,古往今來皆是如此,真真是落地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漢人戰敗,滿朝風雨飄搖,百官簇擁皇帝倉惶南渡。一時間,戰敗的頹唐之氣蔓延到烏山鎮,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士子老儒嗟嘆國之将亡,陸淺蔥聽着酒肆外那或悲戚、或憤慨的呼號,只是默默地熄了爐火,關門上樓。
昔日繁華的汴京,現在大概只餘滿目瘡痍,烽火狼煙中,又添新墳幾座。她只是一介賣酒女,上不了戰場,指揮不了大軍,甚至連評論國事的資格也沒有……可是,她的心中依然會難受。
汴京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她爹拼了老命也想用變法革新保護的地方。而那個生死未明的男人,是她最恨的人,但也是百姓口中最敬的戰神,是撐起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的,最後一根脊骨。
最難熬的時候,她也曾怨過,恨過,盼着趙徵終有一日會嘗盡惡果,凄涼一生。而當如今,戰事告敗的他成了皇帝的眼中刺,成了金兵追殺的對象,此時不知會在哪個荒山野嶺中奔跑逃命……陸淺蔥卻沒有想象中的拍手稱快,只餘滿心的空蕩。
臘月二十四,民間小年,大雪紛飛。
戰事頹靡,年還是照樣要過的,從早到晚,街頭巷尾的炮竹聲便不曾停過,一大早起床,陸淺蔥便貼了大紅的竈神畫像,可在戰敗求和的頹靡之氣中,這點刺目的鮮紅也仿佛成了莫大的諷刺。
晌午,趕廟會的人穿上紅紅綠綠的花哨衣服,帶着憨厚喜人的面具從酒肆門口走過,鑼鼓唢吶聲震天動地。今日客流量極大,陸淺蔥忙得天昏地暗,幸而碰見江之鯉帶着下屬和徒弟下山逛廟會,她便請舊林和故淵兩個小子幫忙招呼客人,順便将鄉紳和酒樓預訂的美酒送上門去,賺了一大筆銀兩。
等到酒肆打烊,已是燈影闌珊。
陸淺蔥熄了爐火,揉着酸痛的腰背去竈房,準備泡個舒服的熱水澡,洗去一身的疲乏之色。她坐在熱氣蒸騰的寬大木桶中,雪腮緋紅,只覺渾身毛孔張開,舒服得不要命,她雙手交疊趴在木桶的邊緣上,本想閉眼假寐一番,誰知眼一閉,竟是不知不覺的睡着了。
陸淺蔥是被院中的一聲悶響驚醒的。
桶中的水已有些溫涼了,她茫然的睜開眼,側耳細聽,後院中又是‘砰砰’兩聲悶響,似乎是有人正用重物撞擊木門,用勁極大。
陸淺蔥的後院靠山,因怕有野狼下山襲人,便用土磚圍了一座高牆,平時鮮少有人會從那經過。
莫非是江之鯉?不,不可能,江之鯉他們從不在夜晚下山。
是野獸?
陸淺蔥心中又驚又疑,匆匆擦拭幹淨身軀,穿戴整齊,拿着一根防身的木棍,輕手輕腳的來到後院中。
夜色深沉,寒風卷集着碎雪飄然降臨。陸淺蔥情不自禁的裹緊了身上的冬衣,後院的木門又是砰地一聲悶響,猝不及防将陸淺蔥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強自鎮靜的喝道:“是誰?”
她一張嘴,便灌進滿口的風雪,冷得難受。撞門聲戛然而止,院外一片寂靜,半響沒有回音。
陸淺蔥又問了一遍:“再不說話,我可要叫人來了!”
又是長久的沉寂,久到陸淺蔥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門外終于傳來了一個極其暗啞、低不可聞的聲音:“……是我。”
那聲音如同粗紙打磨過似的,沙啞難辨,但陸淺蔥還是聽清楚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一個,極其熟悉的男人。
十指絞着木棍,力度大到連指節都微微發白。她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如同害怕見到什麽洪水猛獸似的,她睜着眼後退一步,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陰寒的風送來一聲嘆息,院門外的男人沉默許久,這才艱難的喚了聲:“陸……淺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