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身旁……竟……睡着個人……
而那人……
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竟沒有任何五官。
陸觐然騰地就從床上坐了起來。經歷了短暫的三魂七魄歸位,按下床邊的控制鈕,待窗簾徐徐拉開,陽光肆無忌憚争先恐後,陸觐然也終于看清,睡他旁邊的是個整模,四肢還沒來得及安上。
誰往他床上塞了這麽個玩意兒?
模特胸前貼着的紙條已經替他解疑答惑——
紙條上列着六種不同經紗緯紗密度和幅寬的蕾絲以及兩款綢緞,龍飛鳳舞的字跡:“醒來記得幫我去找。”
陸觐然趿上拖鞋,簡單洗漱後走出卧室。
踏出卧室的那一瞬間,俨然走進的是另一個世界——
地上散落的全是鐘有時連夜從她住處打包來的東西。最初打包的時候他也在場,清楚記得是裝了足足四個最大尺寸行李箱。而如今這些東西,一件不落散落在他面前,幾乎占據了整個起居室。
鐘有時其實是迎着他的面坐在書桌前的,但因為此刻正低着頭,下半張臉全被手繪屏擋住,幾乎只留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沉着而專注,瞳孔裏倒映着手繪屏的光,是斑駁的,五彩斑斓的,但她面無表情。
見過她偷東西,見過她躲債主,見過她裝慫見過她罵人,還以為這種人不會有如此正經的一面——陸觐然看着,微微一鎖眉。
下一刻視線稍一偏轉,之前眉頭僅是微微一鎖,那此刻真的是眉心似鐵——
一旁的整模身上套着件破敗不堪的婚紗,如果不是領口的那個中國結,陸觐然無法将面前這被剪得面目全非的玩意兒和蕭岸那令人驚豔的作品聯系到一起。
蕭岸若看到,恐怕要吐血……
Advertisement
顯然陸觐然的震驚也不小,以至于鐘有時都受到了召喚,不其然間擡起頭來:“你醒啦?”
陸觐然下巴點一點那婚紗:“解釋一下。”
相較于他,鐘有時倒顯得格外平靜:“我把不能用的部分全剪了,完全一比一複原一來時間上不允許,二來原婚紗的面料是定制的,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一模一樣的。現在有兩個方案。”
鐘有時将手繪屏轉向陸觐然,調出連夜趕出的手稿。
“第一,上下裁斷,下半部分換成綢面,綢面比蕾絲省時間,釘珠等重工細節能省則省。這是最節省時間的方案,但萬一剪裁把控不好……”
鐘有時一噤聲一眯眼,陸觐然就明白她意思了——剪裁把控不好你可不能怪我。
陸觐然回以微微一記挑眉,意思也很明确——那你就準備好回警局深度游吧。
吓得鐘有時趕緊跳話題:“第二,下半部分重新做解構,裙擺處理成廓形花瓣,新舊布料做疊層,合理過渡。”
手稿呈現得确實挺曼妙,但顯然手稿是一回事,實物又是另一回事。
幸好她只是他的備用選項,陸觐然望一眼牆角的座鐘——蕭岸今晚也該到了……
“叮咚——”一聲,門鈴響了,不等陸觐然的目光從座鐘上撤回,鐘有時已經竄了起來,眼看就要一個箭步越過他跟前,直奔大門而去。
陸觐然一個伸手就抓住了她。
顯然他的眼神有着莫名的警惕,鐘有時難免不明所以:“應該是送餐的到了,我叫了午餐。”
陸觐然當然不會告訴這小髒辮,在他補覺那會兒功夫宋栀發了消息給他,說下午沒準會來找他。
但沒準她到早了呢?
陸觐然淡然說:“你待着。我去。”
他倆如今所在的起居室與大門之間還隔着一會客室,他前去應門卻狀似不經意地把起居室與會客室之間的門給帶上了,鐘有時懷疑地一擠眼,就這麽無聲地跟了過去。
恐怕這男的從沒想過他的命令有人會這麽痛快地陽奉陰違,就這麽絲毫沒察覺到後頭已跟了個尾巴,自顧自走向大門,虛按在門手把上:“Chiè?”
回答他的是個年輕男子,濃重的南意口音。果然是送餐的。
陸觐然這才扣實了門把。服務生微笑着将餐車推進——
好家夥,是把整個廚房都搬來了麽?
服務生光核對餐單就用了足足三分鐘,龍蝦面,risotto,松露披薩,香煎鵝肝,三文魚塔塔,扇貝柱,松茸湯,香煎銀鳕魚,熔岩巧克力……
“哇!”
陸觐然還沒從這一長串如魔音穿耳的菜名中回過神來,一聲驚嘆已貼着他的背脊傳來,他這才意識到身後有人,而還未回頭,一只手已從他旁側伸來,準确拿起推車上的銀叉,一份香煎鵝肝就這麽一叉起、一口包——
他已目露陰險,她還美滋滋地笑,很是肆無忌憚:“我忙了一整晚,你就犒勞一下我呗。你40萬的婚紗都能随便買買送人,這頓可才幾百歐……”
能一樣麽?
陸觐然板着張臉。她說白了就一臨時雇傭兵,而宋栀——
“啊?你已經點了午餐啦?”
什麽叫說曹操曹操就到?都不足以形容此時的突發狀況。
什麽叫晴天霹靂?更不足以形容此刻陸觐然的心情——
宋栀就這麽走進了敞開的大門,看一眼服務生,再看一眼此刻正半側過身去的陸觐然,略顯失望地繼續道:“本來還想讓你陪我吃午餐的呢。我前不久剛發現一家素食餐廳……”
就連前一秒還歪理一套套的鐘有時,也頓時傻了眼。
此時此刻宋栀的視線正好被陸觐然擋住,并未發現他身後還站着個人。但只需要宋栀再踏前半步,她的視野絕對會豁然開朗——感謝父母賜予他的傑出反應能力吧,宋栀踏出這致命半步的瞬間,陸觐然伸手一攬就将鐘有時攬到了門後,他自己則同時踏前一步,正攔在宋栀正前方。
鐘有時後腦勺緊貼牆壁,鼻子緊挨門背,大氣都不敢出,真真夾縫間求存。
只聽陸觐然那粉飾得極好的聲音從夾縫外傳來:“沒關系,那家素食餐廳在哪兒?我陪你去。”
說着就要把宋栀往門外帶,為這次的突發狀況畫一個完美的句號。
“那你點的這麽多東西不都浪費了?”宋栀卻笑着拒絕了他的提議,直接繞過他,自行進了門,“正好我媽有旨意要我轉達,她新收了兩幅畫,正想邀你去看看。你前幾天總是跑去找你那特重要的朋友,她一直沒見着你人,可是念叨好幾天了,說你到底是為了她的的婚禮跑的這趟米蘭,還是為了見你那朋友才來的。”
特重要的朋友……
陸觐然真是連頭皮都麻了。小髒辮一直躲門後也不是辦法,正這麽想着,這小髒辮竟鬼鬼祟祟地推寬了夾縫,朝他使眼色——
你倒是想個辦法把她支走啊!
你不是說宋姐是你色彩搭配學導師麽?那你也該認識宋栀了,出來打個招呼得了……
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宋姐如果知道我混成現在這樣……
“你怎麽還在門邊杵着?”
會客室裏傳來的宋栀的聲音,戛然打斷了門邊這場各自都動用了足足幾十塊面部肌肉的隔空喊話。
這小髒辮平時那麽沒節操,怎麽一旦犟起來就跟頭驢似的?陸觐然跩都跩不出她來,正一籌莫展之際,她竟直接掰開他的手,幾乎是一個箭步就撲向了一旁那合着窗簾的落地窗臺。
難怪她那麽愛吃海鮮了,那身影活得就跟條魚似的,一閃就閃進了窗簾繼而躲到了陽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鐘有時搓着已凍得不行的胳膊,這才透過落地窗朝裏張望。幸好窗簾中間還露着一絲縫隙,鐘有時眯着眼睛可勁兒往那縫隙裏瞧,終于确定屋子裏沒人了。
看來老陸是成功說服了宋栀,一起去吃那什麽素食餐廳去了——
那能有什麽好吃的?完全不懂這些素質主義者的嗨點,鐘有時暗自腹诽着,那凍得直哆嗦的手顫巍巍地握住落地窗的把手,可是要進屋裏享用她那恭候了她多時的午餐。
落地窗竟自動落了鎖???
露天的陽臺。
堪堪幾度的氣溫。
一沒帶手機二沒穿外套的她……
天!鐘有時仰天長嘯,就差真的吼出聲了。
放在手繪屏旁的手機。
兩小時前進了一條微信:我晚上回,午餐的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吃飽了記得好好工作。
一小時前進了第二條微信:進度如何?
半小時前第三條:人呢?
此時此刻的陸觐然正在這處位于Brera區的畫廊裏,欣賞着他毫無興趣的畫,做着他毫無興趣的社交——
宋姐是真的很欣賞這位新銳畫手吧,不然也不會親自引薦。
但顯然這位畫手不僅作品超現實主義,表達能力同樣超現實主義,陸觐然臉上僵着微笑,狀似不經意地側扭過頭——這已經是他第11次暗搓搓地摸出褲兜中的手機了。
可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不回微信不接電話,該不會又溜之大吉了吧?
陸觐然眉頭不由一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