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梁若耶提着飯盒從車上下來,她姥爺最近住院了,梁母是長姐,又住得近,自然往醫院跑的次數要多一些。老人家脾胃虛弱,加上梁母本身就是個養生派,如今住院了更加上心了。一連幾天都是梁若耶做了飯給送過去。
夏天的太陽大,她出來的時候為了方便連傘都沒打,從醫院門口到住院樓還有一段距離,又沒有什麽遮擋物,梁若耶就那麽直直地曬了過去。
她走到住院大樓裏面,好好地感受了一下從四十多度的夏天瞬間到二十五度春天的感覺,覺得整個人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她正在感嘆現代科技的美好,旁邊卻正好過來一個有些面熟的中年女人。她沒有看到自己,直接從梁若耶身邊走過去了。梁若耶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來這是他們高中的英語老師,曾經帶了他們三年。只是如今時移世易,将近十年不見,居然老了這麽多。
英語老師姓王,算起來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是......梁若耶想了一下自己母親,再想想王老師,感覺她老得有些驚人。
眼看着人要走,她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再去對比老師跟媽媽之間的蒼老程度,連忙拉住她,“老師。”
蒼老的女人眼中閃了閃,片刻之間沒有把眼前的這個女孩子跟自己印象中的學生對上號。看了好一會兒,才把梁若耶認出來,“你是梁若耶?”
“是我。”她提了提手上的餐盒,“我過來給家裏人送吃的。你呢?”她細細打量了一番老師的模樣,覺得她整個人好像是被風幹了的花朵,一點兒水分都沒有了。梁若耶只覺得心驚,小心翼翼地問她,“是家裏人也在住院嗎?”
王老師看着她好一會兒,半晌,才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看她這副模樣,梁若耶也猜得到應該是她很親近的人,不便多問,就說到,“那老師,你家人在哪個病房?我送完飯過去看看。”
她沉默片刻,報了病房號。梁若耶的心跟着一沉,那一樓,全是癌症晚期病人住的地方。
她伸手拍了拍王老師的手,說道,“那行,你先去忙,我等下過去看他。”
王老師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真是......麻煩你了。”
梁若耶搖了搖頭,轉身上去了。
她出門的時候就帶了個手機,打車都還是用的打車軟件,身上一分現金都沒有。梁若耶上去之後,把餐盒給姥爺,又跟他說了兩句話,然後從她媽媽那裏借了一千塊錢,到樓下便利店買了個信封,把錢給裝進去了。
做完這一切,梁若耶氣喘籲籲地上了樓,到了王老師家人住的那個病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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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是三人間,這家醫院人最多的病房了,條件相對來講也是最差的。梁若耶走進去,王老師正在病床旁邊吃一盒盒飯,裏面清湯寡水,除了幾片菜葉子,什麽都沒有。再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很明顯都是好多年前的舊衣服了,衣服的下擺已經磨損得很嚴重了。
他們當年念的是市重點,老師雖然待遇稱不上頂好,但也不至于一件衣服都還在穿好多年以前的吧?
雖然以前班上的同學對王老師多有怨怼,覺得她平常收錢收得太急,但是梁若耶卻知道,她帶了自己三年,一分多餘的錢都沒有收過。自己是她三年的課代表,在學校也受了她不少照顧。
看到梁若耶進來,她連忙放下盒飯,站起身來,把自己身下唯一一個凳子搬過來給她,“你坐。”
“不用不用。”梁若耶連忙擺手,把座位讓給她,“你坐,你還要吃飯的嘛。”
王老師最終還是沒有推辭,重新坐了下來。
梁若耶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正睜着眼睛看她的青年。年齡應該比他們小幾歲,但是因為長期卧病在床,他整個人身上有一圈兒病态的浮腫,臉色也是不自然的蒼白,看上去好像是個被水泡過的白面饅頭。
他鼻子上面還有兩個管子,看到梁若耶進來,朝她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梁若耶朝他笑了笑,轉過頭對王老師說道,“怎麽就你一個人啊,老師你愛人呢?”
她這話一問出口,王老師臉上就露出一個極其尴尬的笑容,最後落寞地嘆了一聲,說道,“我跟他,離婚有幾年了。”
離婚了?梁若耶微微驚訝,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那個青年,王老師察覺到她的意思,把盒飯放下,說道,“你們那一屆之後不久,我就跟他離婚了。其實在你們高一下學期的時候,我孩子就查出來有病了,那幾年一直病着,都是我......當時的愛人在照顧他。後來他覺得壓力太大,孩子用錢也越來越多,承受不了也就散了。”
這話她說得很平靜,一副已經認命的姿态,其中沒有任何怨怼,想必也是不怪她之前的那個愛人的。
梁若耶聽得心中一顫,病痛對于一個家庭來講,是非常大的考驗,不僅是對病人,更是對家人。
十年二十年的長期病痛,就好比軟刀子割肉,一刀下去不會要人命,一刀一刀,等你身上的傷稍微好點兒一直割下去,才讓人痛苦。王老師的丈夫雖然在有些人看來有些薄情,但是那樣的情況下,也好像不是不能理解。
梁若耶看着自己老師,猶豫着說道,“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
他們還在調皮搗蛋,還在每天上課不聽見,還在覺得老師更年期提前到來,這裏不好那裏也不好......誰也不知道她在背地裏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難怪,她收錢會收得那麽急。原來是因為害怕有人不交,她再拿錢去貼。她當時那樣的情況,實在是貼不起了。
梁若耶沉默半晌,實在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什麽。生活重壓之下,又有親生孩子生病,好像無論說什麽都顯得非常的不合時宜。她有些恨自己嘴笨,要是換成一個其他機靈點兒的女孩子,肯定能說出好多熨帖的話來。
梁若耶輕輕嘆了口氣,問王老師,“那學校裏的課呢?”正式老師有編制的,應該不會把她辭退吧?
“停了啊。”王老師又捧起那盒盒飯吃了兩口,梁若耶一看就知道已經冷透了,她好像沒有感覺一樣,“我要照顧孩子,肯定就不能上課了。還好學校領導比較人性化,覺得我一個人也不容易,沒有開除我。只是把我轉去行政崗位,只是工資比以前要低很多了。”
行政崗跟技術崗性質不一樣,她既然不上課,每個月的課時費也拿不到,這就要少一大筆錢了。而且技術崗跟行政崗的工資構成也不同,她這樣不上課,甚至還趕不上一些行政崗的員工工資高。
“那他爸爸呢?學校來組織人看過了嗎?”梁若耶問得很小心,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傷害到了她。
王老師臉上倒是有一種經歷過歲月的蒼茫,她擡起頭,臉上露出一個淡到極處的笑容,“來啊,來看過幾次,倒是也在寄錢。我對他要求不高,雖然沒再照顧孩子了,但是能給錢就好。學校麽,反正捐過錢,但是大家都是同事,各自都有家庭,誰都不容易,你怎麽好意思多伸手要別人的呢?”
“別這麽說老師。”梁若耶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你有困難,大家能幫就幫,反正積少成多嘛,分攤到各自頭上,那就很少了,也影響不到什麽。”
她将那個信封遞給王老師,“我來得及,身上沒帶什麽錢,就這些,你先暫時拿着吧。雖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個心意。”王老師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麽,連忙推辭,“不用不用,我怎麽能要你的錢......”
梁若耶把信封給她,“老師你拿着吧,錢不多,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你現在也艱難,我能幫的不多,你就拿着吧。”
見她說得誠懇,王老師推拒幾次,最終還是收下了。“那真是......謝謝你了。”
梁若耶搖了搖頭,“沒事。”
她從病房當中出來,一時之間百感交集。曾經那麽要強的一個人,沒想到背後卻是這樣的經歷。梁若耶上去之後把飯盒收了,想了想,最終還是多事了一回,打電話給了唐诩。
他那邊很安靜,也不知道在幹什麽,聽見梁若耶的聲音好像有些不開心的樣子,唐诩問道,“怎麽了?”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梁若耶此刻卻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能聽出他語氣裏的關切,想了想,還是說道,“我今天看到我們高中時的王老師了。她在醫院呢。”
“你去了醫院?”唐诩聽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怎麽了?”
“我沒事。”梁若耶心中一動,強自鎮定下來,“是我姥爺住院了。老年人有些老年疾病,我媽過來陪他,我來送飯。”
“哦。”唐诩也意識到自己急切了,頓了頓,問道,“那你姥爺好些了嗎?”
梁若耶:“好多了。”
唐诩輕咳一聲,才想起自己剛才那副急切模樣,一直在打斷梁若耶的話,不太好,又把話題拉回來,問她,“王老師怎麽了?”
他的聲音像淙淙泉水流入梁若耶的耳朵,再從耳朵流到心裏。
她扶住門框的手微微一頓,随即輕輕一哂,若無其事地說道,“王老師的孩子生病了,是癌症。我今天在醫院正好碰到她,過去看了看。他們......日子過得還挺艱難的。”
“她老公跟她離婚了,現在因為要照顧孩子,也不能上課,學校把她轉去行政崗,工資少很多。加上孩子住院也是很大一筆開支,過得......挺捉襟見肘的。”梁若耶把王老師的情況大概說了一下,唐诩立刻明白過來,“我這邊聯系一下班上的同學,看看能不能給她捐個款什麽的吧。”
他頓了頓,說道,“什麽時候你有空,帶我去看看她吧。畢竟師生一場,又帶了我們整整三年。”
他心中出現一個想法,因為不知道梁若耶的反應如何,唐诩暫時沒有告訴她,只是聽到梁若耶答應之後,挂了電話。
梁若耶中午才去了,下午不好再去一次。她跟唐诩約定了第二天,梁若耶把飯盒拿給姥爺之後,就到住院大樓下面等唐诩。
他開車過來的,停好車之後從後備箱裏拿出了兩個果籃兩束花,梁若耶開始還沒意識到,問他,“你還幫誰帶了嗎?”
唐诩低頭看着她,“我先上去看看你姥爺。”
她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昨天跟唐诩說自己姥爺在住院這樣無意中提到的一個信息都被他記在心裏了,頓時覺得,他被那麽多同學喜歡,在同學中那麽有號召力不是沒有道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讓你破費了。”梁若耶伸手要幫他拿果籃,唐诩身子一側,将手上一束鮮花交給她,“走吧。”
兩人先去看了梁若耶的姥爺,又一起到了王老師孩子的病房。梁若耶把人領進去之後,自己出去上廁所了。誰知道她才剛走出來,她母上大人就打電話來了。
梁若耶以為自己是什麽事情忘記了,連忙接了起來,梁母的聲音隔着電話都能聽出一股興奮勁兒來。她問梁若耶,“剛才那個小唐在你身邊嗎?”
梁若耶一頭霧水,“你找他?幹嘛?”
“哎喲誰找他,我找他幹什麽?”梁母不耐煩地說道,“我是問你他在不在你旁邊,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上道呢?”
梁若耶不知道她親娘要跟她說什麽還不能讓唐诩聽見,說道,“沒有在我旁邊,你說吧。”
“哦是這樣的。剛才那個小唐,有女朋友了嗎?”
梁若耶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打算糊弄過去,“人家有沒有女朋友關你什麽事?你別那麽八卦行不行?”
“哎喲你這孩子!”梁母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他沒跟你一起來之前有沒有女朋友當然不關我的事了,但是既然跟你一起來了,那就關我的事了呀。我看那小夥子不錯,你要不要......嗯?努力一把,跟他處處?”
梁若耶哭笑不得,“媽你胡說八道什麽呢?人家過來看老師的兒子,知道姥爺住院,順便一起。別自作多情。”
“我自作多情?女兒呀,是你不要妄自菲薄才是。”梁母說道,“要不是對你有幾分意思,人家幹嘛還多買一份兒呀?是,東西是不值錢,但是這種心意,不是‘老同學’能做到的。”
“诶,人家做事周全行不行?”梁若耶簡直無語了,“他本來就是這樣的,那是人家家教好。就送了個果籃你就看出來人家對我有意思了?”
“就算對你沒意思,也可以處處嘛。剛才他還說他在大學裏面當老師?那就更好了。有文化,工作穩定,長得又好,這樣的人打哪兒去找?你跟他處處,你又不吃虧。”
合着這話的意思是唐诩吃虧是吧?梁若耶覺得她娘簡直是槽多無口,正想兩三句話怼回去,讓她打消這個不靠譜的念頭,那邊梁母還在迫不及待地給她挖坑,“你真不信我的話,可以去問問小唐啊,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去。問完他倆還能繼續當老同學嗎?梁若耶簡直不想跟她親娘講話,“好了,我有事情先挂了。”然後不等梁母最後一個字蹦出來,就挂了電話。
梁若耶收好電話,走進病房。唐诩正在跟王老師說話,看到她進來,兩人齊齊朝她看去,王老師朝梁若耶招了招手,讓她站到自己身邊,“你們兩個人一起過來,真好。”
這語氣太熟悉,梁若耶心中“咯噔”一跳,剛才梁母的話還在耳邊,她裝作聽不明白的樣子,沖王老師笑了笑。旁邊唐诩察覺出來,含笑地看了她一眼,放在別人眼中更是他們心有靈犀的證明。
王老師看了唐诩一眼,笑着說道,“你們兩個一起,挺好的。”
梁若耶正要說清楚,唐诩就已經截口道,“那我們就先走了,不打擾你了。”
王老師沖他們兩個點了點頭,“真是麻煩你們了。”
梁若耶沒有想到他們兩個這麽快就完了,看了一眼唐诩,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被他帶了出來。
出來之後,她問道,“你怎麽不多坐一會兒啊?”
“我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坐那兒太久也尴尬。”他笑了笑,說道,“事情都辦完了,在那兒打擾他們也不太好。”
聽他這樣說,梁若耶感到有幾分詫異,“辦事?辦什麽事?”
“我要發起捐款,總要問一下當事人的意見吧?”唐诩轉過頭來,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你腦子裏面裝的是什麽?這怎麽會想不到?”
剛剛被親娘灌輸了一腦子的戀愛思想,梁若耶的腦袋裏面一時半會兒還真沒空。她沖唐诩幹笑了兩聲,沒有說話,唐诩卻已經問道,“若耶,如果捐款這件事情,讓你來主持,你願意嗎?”
他的語氣當中帶着一分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梁若耶也發現了。她心中微微一動,只覺得有一股暖流流進心裏,不知道該對唐诩做什麽表情說什麽話。
他這樣問,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怎麽願意見以前的舊人,但是如果一直這樣龜縮在殼子裏面,對她沒有半分好處。
人總是要踏出去才能迎來新生活的。
她心中升起幾分慚愧,低下頭來問唐诩,“我這個樣子,是不是特別不好?”這段時間,随着兩人記得見面次數的增多,距離也在慢慢拉近。她對唐诩,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生疏了,有些話,要是實在忍不住,也會跟唐诩說。
“不是。”他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發,溫言道,“任何人遇到那樣的打擊都會很長時間走不出來的。你走不出來也沒人怪你,但是我覺得,人不應該就這樣被打倒。遇到了坎坷要站起來才是最重要的。”他笑了笑,“有的時候,不是靠自己沒辦法度過那個坎兒,而是差了一口氣。我既然在你旁邊,那就拉你一把好了。”
“雖說人生就是要經歷得多,但是也要适當地轉換心情。”
他目光不複以前的高冷和疏離,變得溫和起來。梁若耶一觸到他的目光,就感覺自己眼眶一熱。她想了想,點頭說道,“行。我......試試吧。”
唐诩聽見她這樣說,笑容大了幾分,“那就好。你有什麽不方便做或是不想做的,告訴我就行了。我來幫你。”他頓了頓,說道,“遇到不好的人或者事情,也要告訴我。”
梁若耶看着他,點了點頭。
王老師孩子生病的事情很快就被班上的同學知道了。梁若耶還因此收到了好幾個在國外生活的同學的電話。她發現事情一旦去做了,并沒有那麽艱難。起碼到了現在,她沒有遇到過讓她難受的人或者事情。
幾年前那場婚禮,好像都被大家忘記了一樣。
也對,沒有人會那麽沒有眼色,專門跑到別人眼前來戳人家痛楚。
都是普通人,誰沒有兩件傷心事?你今天拿這件事情去刺痛別人,明天人家就會拿你的傷心事去刺痛你。
梁若耶心裏漸漸放開了,她發現,只要讓她慢慢地去接觸,遇上以前那些人,也不是那麽難堪。
手機鈴聲又響了,梁若耶看了一眼,發現顯示的是杜沛霖的電話。她手上一頓,最終還是按了下了接聽鍵,“你好。”
杜沛霖猝不及防,被她這幅疏離的态度喂了一嘴的刀子,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砸流血,好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梁若耶見他沒有說話,以為他是按錯了,又問了兩聲,“你好,請問有什麽事情嗎?”
杜沛霖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啞着嗓子叫她的名字,“若耶。”
梁若耶心中微滞,問他,“有什麽事?”不等杜沛霖回答,她就說到,“我這幾天很忙,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就挂電話了。”
聲音語氣都冷冰冰的,好像冬天結冰的湖面,只是稍微把上面一層給凍住了,戳上去,脆生生的。
杜沛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要被梁若耶語氣裏透出來的寒氣給凍住了。生怕梁若耶挂電話,他連忙說道,“若耶別挂。”
他輕輕說道,“我想給王老師家裏拿點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