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階梯了,那就是拉薩。”
梅薩說:“去拉薩?我們沒有任何準備。”
“那就在路上準備。”香波王子說着,禁不住激動起來,“我又要去西藏了,這次一定要去雅拉香波神山下看看媽媽和姐姐。我上中學的時候在拉薩,年年回去,五百公裏路,每次都是偷偷爬上運貨的卡車,輾轉到達。有時候路上來回要走二十天,而我在家裏只能待兩三天。為了能和媽媽在一起的這兩三天,來回折騰多少天都是值得的。上大學的時候在北京,也是年年寒假都回去。這時候有了助學金,就節省下來,先坐火車到成都或者格爾木,再坐汽車到拉薩,然後換車到澤當,到瓊結,到雅拉香波神山腳下。後來工作了,沒有假期了,兩三年才回去一次。可是媽媽卻天天等着我,天天等着我。她不知道過去是等一年見我一面,現在是等兩三年才見我一面,還以為現在的日子延長了,一年的時間比過去多了。她見我一面,就給自己增加一歲,現在是兩三年才增加一歲。唉,我的好媽媽呀,兩三年才增加一歲的八十多歲的好媽媽呀……”
智美把車停在了路邊,讓梅薩坐到駕駛座上,自己來到後面,抱着勝魔卦囊,兩手伸了進去。他沒有取出什麽來,手一直在卦囊裏頭活動,嘴裏不斷念叨着什麽。片刻,他撐開卦囊口,低頭朝裏窺伺一下,愣愣地望着前面。
梅薩問:“蔔神沒有來?”
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心:“早來了。”
梅薩又問:“香波王子說的跟占蔔結果不一樣?”
智美說:“一樣,去拉薩。”
香波王子說:“太好了,我們不謀而合。”
智美說:“智慧可以讓一個人像神一樣通達一切,香波王子,你讓神靈失去了用武之地,你很可怕。”
梅薩說:“拉薩很大,又是佛教萬花筒,‘七度母之門’就更難找了。”
香波王子望着“光透文字”說:“我們只解釋了‘授記’,還沒有解釋‘指南’。但願‘指南’能告訴我們具體位置。”然後念起來:酸奶子是這樣釀制出來的:先把鮮奶煮熟晾起來,至微溫,放入酸奶引子(注意:放引子時,鮮奶過熱,酸奶子就會發酸,過涼,酸奶子就不會凝結),倒進酸奶桶,加蓋,用皮袍或棉被包裹,從太陽出山到落山,就是佛賜的瓊漿酸奶子。
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在供奉右旋法螺的地方,她消除了衆生的疲勞症、氣類病,強壯了四肢和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
香波王子說:“怎麽是酸奶子的釀制方法?”他皺着眉頭,半晌又說,“吉彩露丁的酸奶子?為什麽是吉彩露丁的酸奶子?倉央嘉措有一首情歌提到了‘吉彩露丁’。”他征詢地望了一眼梅薩,唱起來:
白晝看你美貌無比,
夜晚看你肌香撲鼻,
我那終身的伴侶,
和吉彩露丁一樣美麗。
梅薩說:“什麽意思啊,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說:“一座山、一條河、一片湖,或者一個人,現在還無法确定,到了拉薩再打聽。我們最初遇到了瑪吉阿米,後來又遇到了姬姬布赤、仁增旺姆和伊卓拉姆,現在又遇到了吉彩露丁,它同樣出自倉央嘉措情歌,不可能跟‘七度母之門’無關。就算不是伏藏的內容,那也至少是發掘伏藏的突破口。你說呢智美?”說罷,留意着智美的反應。
智美摳着臉頰上的傷疤,不說話。
香波王子又說:“還有‘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會是什麽?”
回答他的是一聲吼叫,是牧馬人的吼叫。梅薩猛踩油門,朝着一輛從後面駛來的小貨車沖了過去。
智美前後搖晃了一下,勝魔卦囊掉到了腳下,抓起來,憤怒地說:“你幹什麽?”
梅薩一手扶正歪到一邊的牛絨禮帽說:“往前看。”
香波王子已經看到了:前面的小貨車上,拉着一個鐵籠子,鐵籠子旁邊坐着一個喇嘛,正是他們在拉蔔楞寺見過的那個留胡子的喇嘛。但重要的當然不是鐵籠子和胡子喇嘛,而是鐵籠子裏的山魈,那只原屬北京動物園的死而複生的山魈。山魈原本是坐着的,一見追過來的牧馬人,突然四肢着地,做出一副準備奔跑的樣子,猶豫了片刻,一頭撞到了鐵籠子上。
香波王子心疼地叫了一聲。
山魈左撞右撞,把鐵籠子撞得嘩嘩直抖,眼睛放出兩股熒光,東一閃西一閃。
香波王子說:“追上去,追上去。”
智美說:“不能追,不能追。”
梅薩還是加快了速度。智美一把抓住梅薩的胳膊不放。梅薩只好停下。
香波王子說:“你好像格外不想見這只山魈。”
智美說:“我讨厭動物。”
香波王子說:“你不能讨厭,它肯定還會出現。我感覺它是我們的引導,它走向哪裏,我們就會到達哪裏。我們還是應該追上去,問問它去哪裏。它會說話,它的眼睛會說話。”
梅薩看了看智美,智美瞪着她,她沒有追。
香波王子無奈地點着了一根煙,抽了幾口,瞄着窗外黯淡下來的天色說:“那我們也不能不走啊,警察和阿若喇嘛追上來怎麽辦?前面是湟源縣,到了那裏再說,車要加油,人要吃飯。要不要休息一晚上,你們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天沒吃東西了。
牧馬人朝着湟源縣駛去。
香波王子一行就在湟源縣城吃了飯,又買了鍋盔和礦泉水帶着,打算不管天黑天白,輪換着開車往前趕。但是他們一出餐館就發現牧馬人不見了。
梅薩焦急地望着漆黑的夜色說:“怎麽可能呢?我們明明是鎖了車門的。”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說:“只能不要了。”
梅薩沒想到他會如此輕描淡寫,瞪着他:“你那麽喜歡牧馬人,說不要就不要了?況且我們需要它。”
香波王子說:“丢失的就是不需要的。偷車人迫不及待地打草驚蛇,很可能是提醒我們:你們又被盯上了,牧馬人目标太大,很危險,你們不能再開了。我猜想,他會一直跟着我們。”
梅薩問:“你琢磨他是誰?”
智美說:“不管他是誰,我們一定要甩掉他,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梅薩說:“這個我同意,打開‘七度母之門’,發掘‘最後的伏藏’,最忌諱的就是雜亂。伏藏一旦現世,如果碰到不良分子,很可能就會自動消失,古代的掘藏無數次都是這樣。”
他們沿着公路往前走,一輛白色卡車從後面駛來。香波王子轉身掃了一眼,看到車門上有“共和”兩個字,便吼一聲:“師傅。”
白色卡車停了下來。這是一輛返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縣的卡車,它的出現讓香波王子想起了唐蕃古道,也想起了當年倉央嘉措離開拉薩遠徙青海的路。這條路以蜿蜒崎岖著名,比青藏公路難走多了,去拉薩的人一般不走這條路。但對他們來說,也許這是一條最安全的路。
白色卡車的光頭司機是只要給錢就拉人的,問道:“我這車是拉過活羊的,臭哄哄的你們坐不坐?”香波王子問梅薩和智美:“坐不坐?”智美又一次表現出了反應的敏捷,沒等梅薩說出話來,已經踩着輪胎爬了上去。
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覺,他們于清晨到達共和縣恰蔔恰鎮,找了一家隐蔽的小旅館睡了一覺,黃昏時再度啓程。還是那輛白色卡車,香波王子跟光頭司機說好,就坐他的車去拉薩。光頭有些奇怪:“你們是什麽人,怎麽會雇一兩破卡車去拉薩?”香波王子笑而不答。
白色卡車駛向“河源北門”的烏海花石峽,天亮前到達黃河第一鎮的瑪多縣城。車上的人在縣城吃了早飯,換了智美開車。翻過黃河源頭高曠的巴顏喀拉山頂,進入了玉樹藏族自治州,下來就是通天河、結古鎮。天黑了。
作為貿易集散地的結古鎮在夜晚有一種暧昧而神秘的斑斓,街鎮上的房間好像換了內容,一盞盞燈光是一層層惺忪,誘人而勾魂。一種屬于草原的熱烈而單純的繁華,攜帶白天的餘溫,寂亮着不退。
梅薩說:“這裏真不錯,就是海拔高了點。”
光頭司機死活不走了。他把卡車撂到停車場,說他有個相好在這裏開商店,“知道來了沒去看她,罵死哩。”
香波王子付給他一千塊,說好了明天出發的時間,然後帶着梅薩和智美來到鎮街上,輕車熟路地走進了一家碉樓旅館。
梅薩嘀咕道:“說好要把我們拉到拉薩,司機怎麽變卦了?我感覺不對勁,他眼睛賊兮兮的,跟過來看着我們走進了這家旅館,是不是把我們當成壞人了?”
智美說:“人家眼光沒錯,我們不是什麽好人,沾香波王子的光都成了逃犯。”
梅薩說:“看樣子我們不能住這兒。”
香波王子說:“我就沒打算住,趕緊走,警察馬上就到。”
他們從碉樓旅館的後門出去,一路上坡。香波王子說:“前面是彭措達澤山,山頂就是著名的結古寺。”香波王子帶着他們上山走進寺院建築群,在一些紅牆白檐的殿堂間穿來穿去,又順着一條小路往南繞過去。半個小時後,他們出現在丁字街口的結古影劇院對面,溜進一家飯館,要了十斤手抓肉、十個大餅和十瓶啤酒,統統打包,然後來到了停車場的白色卡車跟前。
香波王子看看四下沒人,用右肘一下搗碎了車門玻璃,打開門,坐進駕駛室,摸出一把鑰匙插了進去。
梅薩驚問:“你怎麽有鑰匙?”
香波王子嘿嘿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快上車。”
白色卡車駛出停車場,剛開上街,就見路燈下光頭司機帶個幾個警察追蹤過來。香波王子加大油門,忽一下從他們面前開了過去。
光頭司機喊道:“跑了,他們跑了。”
白色卡車直奔囊謙縣和瀾滄江上游,三個小時後進入了西藏。
香波王子心裏一陣松快,仿佛一進入西藏,所有的追蹤就不會再有了。其實朦胧的感覺裏,更多的倒是撲入故鄉懷抱時的激動。好像激動和由來已久的眷戀就是保護,比別處更濃烈更堅固的信仰就是依靠,迎面而來的西藏第一座經幡獵獵的鄂博就能壯膽。他不怕了,似乎什麽也不怕了。香波王子唱起來:
為愛人祈福的經幡,
飄揚在柳樹旁邊,
看守柳樹的阿哥,
請別用石頭打它。
身邊的梅薩說:“一連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你不累啊?”
靠窗口的智美說:“你不累我累,不要唱了,我想睡一會兒。”
香波王子一手攥着啤酒瓶,痛快地喝着:“我知道你為什麽不敢面對倉央嘉措情歌,你害怕失去梅薩是不是?情歌是我的武器,我已經向你宣戰了。”
智美嘲弄道:“吓死我了,一聽到宣戰,我馬上屁滾尿流。”
香波王子說:“這裏是西藏,是信仰的天堂,就是嗆一口塵埃,那也是淨土。別說你,就是烏金喇嘛、新信仰聯盟,要是不皈依佛教,統統都得屁滾尿流。”
智美冷峻地說:“新信仰聯盟認為人類絕對需要信仰,但信仰不等于宗教。皈依宗教其實并不是皈依信仰,因為信仰首先關注的是人類精神的純潔與高尚、無私與奉獻。而宗教卻更在乎組建一個集團,然後争名逐利。”
香波王子說:“你錯了,你把宗教集團當成了宗教。”
智美說:“都一樣,都要壟斷信仰,禁锢思想,迫使許多人因為不願意或者沒有機會加入宗教集團而失去信仰。所以新信仰聯盟要挽救信仰,要把信仰從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來,變成更加普世的新信仰。”
香波王子說:“請問,新信仰聯盟的新信仰到底是什麽?”
智美說:“目前還沒有,正在尋找,一定能找到。”
香波王子說:“不用找了,只要讀懂倉央嘉措,就算找到了。在倉央嘉措看來,宗教的最高理想就一個字:愛。”
智美冷笑道:“倉央嘉措怎麽看待宗教,打開‘七度母之門’以後才知道。”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那就請聽倉央嘉措的歌聲吧。”
心中愛慕的人兒,
若能夠白頭到老,
不亞于從大海裏,
采來了奇異珍寶。
智美喊了一聲:“別唱了。”
香波王子唱得更加抒情了:
高貴優雅的小姐,
容顏如此美麗,
就像熟透的桃子,
懸在高高的枝頭。
隔着梅薩,智美伸過胳膊來,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領:“我讓你別唱,聽見了嗎?”
梅薩說:“智美快放開他,車要翻了。”
智美松了手:“梅薩,你讓他閉嘴。”
梅薩說:“嘴巴長在他身上,你讓他唱;耳朵長在你身上,你可以不聽。”
智美說:“你怎麽那麽喜歡聽他唱?”
香波王子聲音更加洪亮了。
我和情人幽會,
在南山密林深處……
智美大吼一聲:“停車,我要下去。”
車停了,倉央嘉措情歌沒有停,好像不把智美氣死不罷休。智美從車前繞過去,拉開車門,撕住香波王子的衣服把他拽了下來。
兩個男人面對面峙立着,在西藏寂靜的夜空下,一個沉默,一個唱歌。旁邊是梅薩,緊張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智美一拳打了過去,打在對方嘴角上,仿佛說我打爛你這張唱情歌的嘴。香波王子沒有還手,還是唱:
沒有一個人知情,
除了巧嘴的鹦鹉……
再一拳,又一拳,都在嘴上,香波王子搖晃着,倒地了,還在唱:
巧嘴的鹦鹉啊,
可別在外面洩露。
“看來你是寧死不罷唱了,那你就死去吧。”智美壓住了他,輪起拳頭一下一下揍着。香波王子還是不還手,也沒有躲避,只是用一張爛嘴倔強地唱着。好像情歌就是回擊,就是呻吟,就是慘叫,就是痛哭。
梅薩撲過去,推搡着智美。
“梅薩你不要管,讓他打,讓他打。”接着又唱起來:
在這短暫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香波王子臉上堆積着青紫,鼻子、眼角、腮邊都流血了,疼得他一聲聲地吸着冷氣。但倉央嘉措情歌沒有斷,依然堅頑地從他血嘴裏流淌着:
不知來生少年時,
能否再次相逢。
智美從香波王子身上爬起來,也拉着對方站起,陰沉沉地說:“既然你抱定了死的決心,那我也不想活了。”說罷,抽出自己的藏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們決鬥,西藏的男人就應該用西藏的方式解決問題,我們只能決鬥。”
香波王子揩着滿面的血說:“我同意,你殺不了我,倉央嘉措情歌就要唱到底,只要情歌唱到底,梅薩就屬于我。”
智美說:“也許我也會唱情歌,活着的是我。”
梅薩哭着說:“那還不如我死。”
香波王子推開她說:“你要是死了,我們兩個都得死,你要是活着,我們還能活一個。”又面對智美,“但決鬥不能在這裏。”
智美說:“那你說吧,在哪裏?”
“應該在昌都強巴林寺大門口的平臺上,那裏可以看到昌都全貌和瀾滄江。一旦我死了,死前看到的是昌都城,我就能托生在城市裏。看到的是瀾滄江,我的靈魂就能乘江而去,選擇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停下來。”
香波王子舔了舔流出嘴唇的血跡,粗喘了幾聲,又說:
“更重要的是那裏有加惹壩。當年蓮花生大師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洛門密林黑洞中修行時,受到一大批被稱為’斬殺者‘的惡魔信徒的挑釁。’斬殺者‘說,作為聖者,你要是在修持完男女密道之後,解脫(意為殺掉)她,并吃掉她的肉,喝掉她的血,你将獲得歡樂和權勢以及無與倫比的神通力。否則你的聖者之名就是不真實的。蓮花生大師大怒,立刻顯現九頭十六臂的忿怒金剛相,鎮服了那些惡魔信徒’斬殺者‘。只有一個名叫塔巴納波的’斬殺者‘不服,發下毒誓說,為了反對你的教理,我的轉世将和你決鬥。”
梅薩拿出紙巾,要揩去他臉上的血,他躲開了,接着說:
“若幹年後,蓮花生大師來到喜馬拉雅山北麓的吐蕃,果然遇到了’斬殺者‘塔巴納波。決鬥就在瀾滄之頭、強巴林寺所在地的加惹壩。自然是蓮花生大師獲勝。從此加惹壩成了佛教的福地。傳說在那裏多次發生過聖教和外道的決鬥,祈請過蓮花生大師的佛教徒,沒有一次失敗的。你不是蓮花生大師的信徒,你敢不敢去啊?”
智美收起藏刀,咬牙切齒地說:“事到如今,沒有我不敢的了。”
再次出發的時候,還是香波王子開車,還是不屈不撓地唱着倉央嘉措情歌。梅薩和智美再也沒說什麽。智美就像聽着魔咒,痛苦得埋下頭,雙手死死捂着耳朵,一遍遍地念叨:決鬥,決鬥,昌都決鬥。
類烏齊到了,這裏剛剛下過一場透雨,空氣裏有一股潮濕而清新的泥土氣息。白色卡車左拐往東,一路上伴河而行,很快跨過了桑多橋。香波王子嚴肅地說:“再有大約五十公裏,就是藏東重鎮昌都了。”然後還是唱。正唱着,眼前突然一片昏暗,他一腳踩住剎車,梅薩和智美朝前沖去,汽車裏丁零當啷一陣響。
有塌方,似乎被雨水浸泡過的山體塌下來才不久,月空下還有煙霧揚起,路被積土堵得嚴嚴實實。三個人下車,朝前走了走,聽到左首的山壁上,土石還在嘩啦啦往下淌,趕緊回到卡車旁。
梅薩說:“往回開吧,停在這裏會埋了我們。”
香波王子說:“我們沒有退路,追兵就在後面,只能棄車步行,走到昌都去。”
梅薩還要說什麽,就見智美已經踏上積土的頂端,準備翻過去。
更大的塌方還在發生,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土石傾瀉而來,鋪天蓋地。香波王子拉着梅薩往後跑,總算躲過了土石的追擊,回頭一看,智美已經消失在塵土灰煙裏了。
梅薩尖叫起來:“智美,智美。”冒着仍然零星落下的土石,跑向路面上剛剛壘起的土石堆,站在最高處,四下瞭望,沒看到智美的身影,便嚎啕大哭。
香波王子追過去,把梅薩連推帶抱,帶離了土石堆。又是一波隆隆作響的塌方,岩石疾風般滾蕩。他們跑向百米開外,停下來再看時,兩山之間深闊的低凹已經不見了,一座土壩黑森森地隆起,彌揚的塵土黯淡了高原的大月亮,悲風陣陣。
就這麽快,一個同伴不見了,一個生命逝去了。
兩個人互相攙扶着,定定地立了很久。
走向昌都的路上,香波王子一直在沉默。智美的突然消失讓他無言而傷感,悲痛是不由自主的。雖然心靈是一只更加透徹的眼睛,但在這個山神震怒、死亡比活着更容易的西藏之夜,他感覺不到僥幸會眷顧智美。他想到梅薩非常難過,就盡量不去打攪她,沒料到梅薩會主動問起來:
“昌都你不熟啊?”
“熟,很熟。”
“那你為什麽不給我說說?”
香波王子盯着她,夜色中能看得見她臉頰濕濕的,淚水經過的地方,成了閃閃的沼澤。她不希望沉默,她需要分心,需要感覺到現實的存在、目标的存在。不然就太空幻了,空幻得自己也想死了。
他說:“昌都的藏語意思是河水彙合處,彙合之水指的是瀾滄江上游的兩大支流昂曲和紮曲。這裏古來就是連接西藏、青海、四川、雲南的交通孔道。當年十六歲的少年宗喀巴入藏途徑昌都時就預言,如此形勝之地将來定能興寺弘法。六十四年後,宗喀巴的弟子喜饒桑布在古冰河切割而成的紅壤第四階地上創建了強巴林寺。但我更看重的是,倉央嘉措到過這裏,這位落魄的神王離開西藏時,就是從昌都走向青海的。他和他的祖師青海人宗喀巴默然神會地走在了同一條路線上,但卻是相反的方向、不同的遭際。”
“是啊,不同的遭際,總有不同的遭際,智美就這樣走了。”梅薩嗚嗚嗚地哭起來。
還沒走到昌都鎮,天就亮了。進入昌都鎮區時,已是日上三竿。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過昂曲橋,來到昂曲河崖上,在一家挂着“康巴人”招牌的商店買了早點,一邊充饑,一邊謹慎地朝汽車站的方向走去。他們意識到玉樹結古方面已經通報昌都,汽車站肯定有警察設伏,希望能在離汽車站遠點的地方攔到一輛去拉薩的長途車。但是沒想到他們一過昂曲橋,就被警察盯上了。
一輛面包車在一百米外跟蹤着香波王子和梅薩。車內,一個老警察吩咐幾個年輕部下:“不要急着動手,先看看他們來昌都準備幹什麽,最好能在作案現場實施抓捕。”
但昌都警察還是跟得太緊了,香波王子一回頭發現了慢慢走動的面包車,拽起梅薩,加快了腳步。警察意識到已經暴露,加速追來。香波王子和梅薩拐進一條街道,在一些騎馬和步行的人群裏穿來穿去。六七個警察跳下面包車在後面奔跑。他們熟悉環境,直奔路口,等香波王子和梅薩發現路已到盡頭,必須左拐或右拐時,路口已經被堵住了。
警察們吼叫着,撲過來甕中捉鼈。
這時從香波王子後面跑來一隊騎馬的喇嘛,用馬身堵住了三面的警察。其中一個跳下馬,把缰繩塞到香波王子手裏說:“快去強巴林寺。”
香波王子是從小騎過馬的,先扶梅薩上去,然後自己躍上馬背,馳騁而去,把警察和他們的喊叫遠遠甩在了身後。快到高高的第四階地了,參差巍峨的強巴佛殿、宗喀巴殿和護法神殿撲面而來。忽然,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喇嘛閃出來攔住了他們:“下來,下來,把馬給我。”又指指兩排白牆僧舍的中間說,“你們快走吧,想去哪裏去哪裏。”
香波王子和梅薩跑向小喇嘛手指的地方,大吃一驚:“牧馬人?湟源縣城丢失的牧馬人怎麽會在這裏?”
他問小喇嘛:“誰把這輛車停在這裏了?”
小喇嘛說:“你自己。”說罷,拉着馬跑了。
我自己?香波王子搖晃着頭,雲裏霧裏。
牧馬人行駛在昌都鎮的街道上,路過追捕的警察,居然平安無事。在結古警察給昌都警察的通報裏,只有白色卡車,沒有牧馬人。牧馬人從容不迫地離開昌都鎮,朝着拉薩駛去。
但是香波王子并不高興,覺得有人不僅盯着他,還想操控他。這個人是誰?他是一個特立獨行慣了的人,從來都是自己支配別人,現在竟要受到一個隐身人的支配。如果不是昌都警察的追捕,他真想和這個人的意志拗着來:丢棄牧馬人,偏不開,坐長途汽車去拉薩。他說:“梅薩你說過,伏藏一現世,要是碰到不良分子,就會自動消失。怪不得到現在我們還沒有打開’七度母之門‘,就是因為不良分子一直伴随着我們。”
梅薩說:“你指誰呢?”
香波王子說:“我不知道是誰,所以我郁悶,居然有人提前知道我們要來昌都。”
梅薩說:“這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還少嗎,你應該習慣,應該把牧馬人的歸來看成是神的幫助,有了它總要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還是悶悶不樂,路過公路邊一片平坦而開闊的沖積扇時,他把車開上去,停了下來。他靜靜地坐着,她也靜靜地坐着,都不說話。
突然,香波王子從駕駛座上下來,打開後排車門,把梅薩拉下車,一把将她抱在懷裏。
梅薩呆若木雞,沒有任何回應。她感覺到的不是香波王子的欲望,而是灰心、孤獨、脆弱和迷惘。她內心一痛,慢慢張開雙臂,抱住了他。這時候,她聽見了他的心跳,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香波王子低聲說:“你媽媽是怎麽告訴你的?‘你可以抛棄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抛棄你的等待。你一輩子都會等待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一旦出現,你的心就會咚咚咚地跳……’”
梅薩推開他,臉紅成了紫茄子,不是害羞,也不是憤怒或激動,悔罪好像更确切,如同有人一下子揭穿了她:你長期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如今智美不在了,你的等待終于實現了。“不不不。”她反應激烈地說,“我不想聽你說感情,除了‘七度母之門’,你什麽也別說。”
“可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們共同的需要是發掘伏藏。”
香波王子說:“這個沒問題,我以生命發誓,掘藏到底。”
梅薩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聲說:“別作踐了生命,你連煙、酒、肉都舍不得戒,還侈談什麽掘藏。你根本沒有接近’七度母之門‘的資格。我早就說過,戒除一切不清淨的嗜好,是掘藏的前提和偉大伏藏的期待,是伏藏學告訴我們的真理。”
香波王子睜大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如果我不想戒酒,戒煙,戒肉呢?”
“那就預示着掘藏失敗,預示着再往前就是送死。”
“也預示着你将離我而去?”
“一定會的,因為你不是我的等待。”
“可女人的愛情并不取決于自己,癡迷于誘惑和屈從于強迫有時并沒有嚴格的界限。這裏是西藏,到處是荒山野嶺……”
梅薩轉過身去,毅然從腰裏拔出藏刀,像熟練的護士紮針一樣迅捷地紮向自己的胳膊。鋒利的藏刀穿透衣服,立在了皮肉上,刀身開始是搖晃的,漸漸不動了。
香波王子大驚失色,喊道:“你別這樣。”又無奈地搖搖頭,從衣袋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用最大的力氣扔向了寬闊的沖積扇。他痛惜地看着梅薩的胳膊說:“戒戒戒,我向你發誓,什麽都戒。現在可以了吧?”
梅薩把紮着藏刀的胳膊朝前一伸,逼視着他:“不可以。‘戒’只是掘藏的需要,還不是我的需要。我需要真正的感動,而你并沒有感動我。”
“說吧,怎麽才能感動你。”
“你能用倉央嘉措情歌把我唱哭嗎?如果能……”
“你就屬于我。你等着,你肯定哭。”香波王子唱起來:
和我相愛的情人,
已經被人家娶走,
心中的積郁成疾,
身上的皮肉枯瘦。
音調的悲傷是前所未有的,仿佛香波王子經歷了所有的痛徹、所有的愛情悲劇,讓人感覺他胸腔裏有一冬的冰涼、一秋的凄慘。
淚水慢慢在梅薩眼眶裏聚集,緩緩流出。
香波王子高興地驚呼起來:“你哭了,我感動你了,你屬于我了。”
他熱烈地擁抱梅薩,想吻去她眼中的淚。
梅薩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使勁往後推,拒絕着香波王子的擁抱和親吻。她淚水後面的目光冰森森的,尖刀一般刺過去:“你不懂,我是為智美難過。”
香波王子松開了手,似乎這才想起,智美屍骨未寒。
又聽梅薩說出更加冰冷徹骨的話來:“我更為倉央嘉措難過。”
香波王子愕然。梅薩接着說:“一個自稱倉央嘉措轉世的人,一個整天把倉央嘉措情歌挂在嘴邊的人,其實是最不懂倉央嘉措、最沒有資格唱倉央嘉措情歌的人,也是最不配擁有愛情的人。”
香波王子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死僵僵地瞪着她。
成年以來,香波王子以情聖自居,風流倜傥,情場上漫天撒網,遍地開花。用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比喻,也不過分。天下只有他拒絕姑娘,哪有姑娘拒絕他的。就算遭受一次挫折,也不至于挫敗他的信心,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緣分而已。如今天大的遺憾出現了:最不該拒絕的梅薩拒絕了他,拒絕的理由竟是他最不懂倉央嘉措,最沒有資格唱倉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擁有愛情。
香波王子後退一步打量梅薩,這個他深愛的姑娘,讓他看不懂了。一貫口若懸河的他這時出現了口吃:“你,梅薩,你,剛才說,說的是什麽?”
梅薩說:“我再也不想聽你唱倉央嘉措情歌了,不是怕被你感動,是怕倉央嘉措情歌被你糟蹋。”
香波王子窘得臉色通紅,細瞅過去,發現梅薩遠了,仿佛跟他已不是同類了,中間橫亘着整個西藏,用心用手都是抓不住的。但畢竟他禀賦是争強好勝,是有強烈自尊心的,不甘與征服依然左右着他。他什麽也不想幹了,追求暫停,情欲罷休,就想着一件事,把倉央嘉措情歌唱好,唱出最銳利的鋒芒,刺痛她,感動她,讓她的眼淚腌漬她。
忽然,他望着天空大聲說,“今天,此刻,當着我心中的‘七度母之門’,當着身前身後、天空大地西藏所有的神靈,我想跟梅薩有個誓約:如果我用倉央嘉措情歌唱不出她的眼淚,我香波王子就不是男人,就說明倉央嘉措遺棄了我,我不配擁有愛情,我将離開梅薩和所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