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臨安城門,有三人回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地撞上了。
夏孟瑜:“祁大人,不是說好了不來送行的嗎?怎麽你們悄咪咪地過來了?”
祁寒:“...我也不想來的,這不是順道嘛!”說完望向了身側的王景知,“不成想能撞到王大人,還真是緣分吶!”
王景知拱手作禮,“黎王殿下和祁相是來送友人的,我卻不是。奉皇命,我得親眼看着這兩人離了臨安城,才好把皇帝陛下派去的人手召回。”
夏孟瑜:“還真是羨慕他們啊!”
祁寒和王景知相視一眼點點頭,确實是羨慕,自此之後天高海闊,青山綠水,知己在側,快意恩仇也好,隐居山野也好。
夏孟瑜見這兩人頗為默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了祁寒:“你是把那天晚上說的話都告訴了王大人?”
祁寒搖頭,“你可是小瞧了他。”王景知受世家古籍教養,說起來若不是昔日南梁太過不堪,因着瞧不上才不肯盡心,說不得如今這相位誰更适合。
說完還似模似樣地拍了一下王景知,王景知笑道:“黎王殿下不必如此,我雖稱不上什麽好人,但也絕不是見不得別人好的。世如樊籠,能有飛出去的鳥,自然都不願意他們再飛回來。”
夏孟瑜眯了眯狐貍眼,輕笑一聲,“那不知王大人為何自願困于樊籠呢?”
王景知看了一眼身旁的祁寒,接着道:“我生于此,生來如此;困于此,甘困于此。”
夏孟瑜甩了甩他那寬大的朱砂色長袍,搖着折扇走了,為誰甘困于此,自然不必言明,邊走還邊哼着小曲,“江南醉春色,春色尤殺我,繁花迷卿眼,還道是甘心吶!”
這陰陽怪氣的曲子分外不成調,王景知遠遠地喊了一聲:“沒什麽不甘心的!”
是沒什麽不甘心的,求仁得仁。
夏孟瑜也是這麽想的,他從最開始決定做這一切的時候,不是沒有動搖過,每當他動搖的時候總會想起來母親生前描繪的江南景,他沒親眼見的時候,卻已夢見了無數回,他看着那些為了部落之間為了争搶食物女人,把黃沙都染成了朱丹,就有些可憐那些人,他們連個心裏的向往的地方都沒有。
說他是看不慣那些人也好,說他可憐那些人也好,後世史書評說他背棄了祖先也好,但他覺得他們不能世世代代守着塞北的黃沙,沒有出路,只有一身悍勇,熱血一遍遍被黃沙吞噬,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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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祁寒就更加求仁得仁了,他怨姜意困住他半生,卻已經将姜意劃進了今後的人生中,他自出生起便被賦予重任,擔着這姑娘的一生,說不清楚是愛多些還是怨多些,可他總忍不住拿起來那封不知道是不是姜意寫的信,總想着那個姑娘會不會說這樣的話,看得多了反倒沒了空落落的感覺。
姜意給的枷鎖已拆除,他卻又上了一道枷,放下了兒女情長,擔起了盛世安樂的重任,要将這天下建成真正造福黎民百姓的天下,他求的是彪炳史冊,得的自然也是。
夏孟瑜自然理解祁寒因姜意之死徹底成了大梁的國士,只是旁觀者清,累了王景知滿腔熱忱。
“少小知名翰墨場”的王大人,一輩子也就做了一件有愧于心的事,偏生成了解不開的結。
昔日舊巷裏的賣字先生大概也是不記得他拜相之前遇見過的一個不怎麽起眼的書童吧!不記得便不記得了,反正賣字先生已經成了一朝權相,那日喬裝打扮的世家子弟被一手好字驚了一眼,再後來坎坎坷坷,少年心事被官場上的爾虞我詐逼得無所适從,還是無疾而終,所幸他是甘心畫地為牢。
三人各自抱着自己的心思回了臨安城,自此臨安便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所在。
崇安帝在位二十六年,得祁相輔佐,政令清和,在為期間最大的舉措便是将北境劃入大梁疆域,蠻人和漢人的矛盾得以化解,造福後世子孫。
分化世家大權,将鹽鐵、糧草經營收歸官家,創立了第一個由官府作保的錢莊,其前身便是稷存司,後改成銀錢司。
祁相一生沒有娶妻,聽聞其或有一心上人早年亡故,更有傳聞這位祁相實則有龍陽之好,因着世俗禮教不便透露,但不管怎麽說,崇安帝在位期間,祁相功不可沒。
舊都賣字為生到一國權相,他的一生都富有傳奇色彩,情史上也被人大肆宣揚誇大,更有坊間話本流傳祁相與政敵王景知亦敵亦友,互相傾心,只是真真假假都付作笑談。
說來這位王景知的一生,若是沒有祁相珠玉在前,也該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出身高貴,文采斐然,一力主張創辦有教無類的書院,使得蠻人教化,也可通過科舉之道造福萬民,可他卻在大梁漸入正軌的時候急流勇退,再不過問朝堂之事,卻也不是游山玩水,隐匿于大梁京都,頗有幾分“大隐于市”之意。
大梁邊陲雖無韓氏,但有林氏,林氏子弟效仿韓氏遺志,不成王,佑萬民,永鎮邊關。
崇安帝之姊韶陽長公主殿下得□□皇帝教導,感念聖恩,甘願鎮守西南,執虎符,代行天子令,終身未嫁。
自崇安帝後,大梁迎來了史無前例的盛世,引得邊陲小國來朝,大國之名,流傳甚廣。
而遠離臨安的花容鎮上,時隔近二十年,有一戶地主家的女兒于八月佳節要出嫁,據說這家小姐乃是家中獨女,甚得寵愛,自小聰慧過人,長的卻絲毫沒有地主家的富态銅臭氣息,反倒是端的落落大方,可這麽好的姑娘嫁的确是個窮酸書生,說來還是帶了滿身家當,到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地主老爺卻樂呵呵地道:“我有錢,我家閨女嫁過去總不能叫她因這些俗物傷神,女婿只要寵着就好。”
倒叫鎮上的姑娘家紛紛感慨這姑娘會投胎,小夥子們都感慨自己怎麽就沒有被人家姑娘看上呢?
這話傳得花容鎮的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的時候,終于迎來了小姐的出嫁之日,和彥和韓謹難得拖着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身體,趕來湊了波熱鬧,待姑娘的花轎停下,喜娘攙着姑娘跨火盆的時候,一陣微風吹過來,撩起了蓋頭的一角,似是故人猶在,貞靜溫婉,雙十華年。
和彥和韓謹也就看了看就回去了,他們倆上了年紀,腿腳有些不太利索,尤其是韓謹,幼時傷痛傷及習武根基,雖及時救治,骨髓處的傷痛也還是免不了老年遭罪。
老管家故去前認了家中唯一的仆從做了兒子,這李家小哥早在十多年前娶了鎮上一個賣香囊的女子,如今已是兒孫滿堂了。
早年間還有不死心的媒人登門求親,被拒絕了幾次,每回拒絕了媒人後,這兩人都會外出游歷一番,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人家兄弟倆是不願意娶親,鎮上的人并未生出來什麽閑言碎語,左右人家不願意娶親也跟別人沒什麽關系不是?
再則,你瞧人家兄弟倆,做哥哥的在外打拼生意,做弟弟地在家中持家操勞,若是娶了親,妯娌之間反倒沒有如今自在。
和彥最初聽聞的時候還仔仔細細地瞧了瞧韓謹的臉,嘀咕了聲:這長的像勤儉持家的嗎?
韓謹瞥了他一眼,轉而輕撫臉龐,故作柔媚之姿道:“郎君,我為你洗手作羹湯,為你熬成了黃臉婆,你這是嫌棄我了嗎?”
和彥笑道:“哪敢吶!你這麽好看,哪裏成了黃臉婆,分明與二八年華別無二致。”
韓謹挑了挑眉,就這麽過了二十多年,韓謹已年近半百,兩人的鬓發間已有了霜白之色,卻還是回撫摸着對方的眉眼誇對方好看,溫情缱绻,仿佛是流離不知歸所之人,終得心安。
若說韓謹是幼時傷痛,上了年紀藥不離口,和彥也沒好到哪裏去,少時勾心鬥角,投毒落水,再加上晚間驚悸的毛病,說不上來誰比誰更好一些,倒是每日的湯藥互相監督着灌下去之前總要嘗嘗到底是誰的苦一些,更好似是嘗完了對方碗裏的苦,自己的碗裏能成了甜的似的。
有時候兩人會各自端着藥碗不顧儀态地坐在自家門檻上,互相嘲笑對方,韓謹說:“你瞧你,整日裏藥不離手,藥罐子!”
和彥反駁:“阿衿你還不是一樣,咱倆相比起來我還是比你要好上一些的。”
韓謹:“你淨瞎說,也不知是誰昨天晚上風吹了一下窗戶就被驚醒了,你看你眼底的烏青,正該找個鏡子來你自己好好看看。”
和彥:“你還不是一樣,昨天晚上下了一點小雨,那腿疼了一晚上,哦,你也是看不見自己臉色有多難看的。”
……
這樣的別扭一鬧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和彥還是照舊給韓謹捏了捏身子骨,韓謹還是認真地檢查好門窗,将安神香薰上才會上床,偶爾李家兄長會帶着妻眷過府串門,那幾個毛頭小子分外鬧騰,每回都要吵出來個是非對錯來,日子漸漸長了,便也到了末路。
李家小輩們都認了和彥韓謹做了叔伯,如今孫兒輩的都能跑能跳了,和彥和韓謹的後事就交給了他們來打理。
旁人都說,這宋家的兩位兄弟實在是奇怪,終身沒有娶妻,連喪葬之日都是一樣的,仿佛是沒了哪個,另一個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李家小輩們聽聞此類言詞的時候,都是微微一笑,別人不清楚,他們還能不清楚嗎?這二人可不就是離了對方就活不了了嘛!
印象裏那一雙青衫白衣的身影,是他們幼時見過的最溫柔的顏色,仿佛年華打了個轉,不忍撫平,青白相融,怕是還約了來世呢!
☆、番外 師父和阿爹
江南一戶宋姓的知府老爺家中兒女雙全,長子是個有出息的,科舉下場試了一試,連中三元,姜國立世幾百年,史書上連中三元的哪個說出來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長女姿容無雙,在閨中時素有才名,及笄禮過,就有媒人踏破了門檻,十裏八鄉的青年才俊都盼着這姑娘能看自己一眼,這姑娘也不是個凡俗人,最後挑中了一個各方面都可圈可點不輸其兄長的人物。
宋老爺這一雙兒女各有各的福氣,本該叫人豔羨不已的,可這街坊都說:“果然人這一生都不會順風順水的,宋老爺也不容易啊!”
宋老爺不容易,他家夫人老蚌懷珠,生了個與長子差了十七八歲的小兒子。
家境殷實,上有兄姐,本該他做個風流纨绔也沒人說什麽的,可這位宋小公子實在是…令人發指!
十一二三的時候整日醉心于風月之地,他兄長的儒雅溫和,長姐的明事理,識大體,半點沒學到,整日裏鬥雞遛狗,這便算了,一個纨绔,偌大的家業還不至于養不起,且随他去吧!
最令宋老爺傷神的是,這個纨绔啊,他竟看上了個男人,啧,本來這宋老爺也沒打算給他娶房媳婦,免得禍害人家姑娘,可誰知道,他不知從何處撿回來個男人,非說是他心上人。
這心上人剛領到宋老爺面前的時候,宋老爺和宋夫人還當是這小子在說笑,領回來的那人,白衣勝雪,光是那通身的氣派就不似凡人,倒像是從九天之上下來的神仙,禮數周到,素面冷清。
宋夫人和宋老爺一合計,這自家小兒子少年不定性,雖是整日泡在青樓,因着年紀還小,倒更像是就喜歡看好看的人。
這位公子生的如此仙人之姿,若是能和這樣的人交上朋友,他日後也能改改秉性,少不得要拘一拘性子,于是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就先讓這位公子住在自己家裏。
可若是那時候他們那時候早知道有朝一日會落得那般下場,只怕是寧可讓宋非塵做個纨绔。
說來也是俗套的故事,少年風流,路遇一人,一見傾心,宋非塵素來我行我素,直接将此人帶回來家裏住下,堂堂千嬌萬寵的小公子第一次為人照顧人,第一次将人記挂在了心上,可這人還不領情,盡管如此也沒澆涼小公子的一腔熱忱,整日裏獻寶似的拉着沈清平,家中二老倒是沒說什麽。
可宋家大公子是把親弟弟當兒子養大的,看得火大,這旁的人理都不理一下的親弟弟怎麽就非吊死在一棵鐵樹上了呢?
可親大哥這麽問起來的時候,看着蠢弟弟一臉認真地說道:“他心腸很軟的,才不是鐵樹。你等着瞧,就算他是鐵樹,我也能讓他開花。”
這話在場的宋老爺和宋夫人都聽到了,這才反應過來是這小兒子當真看上了人家,只是本來可勁挽留沈公子不要走,如今卻要把人往外趕的話也說不出來。
沈清平知曉了宋家小公子說得這番話的時候,先是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便與仆從道:“勞煩,叨擾多日,在下仍有要事在身,不便多打擾。”
宋家大公子在沈清平辭行的時候特意避開了自家弟弟,對着沈清平道:“幼弟頑劣,不堪教導,不敢耽擱,配不上沈先生。”
沈清平點點頭,确實頑劣,配不配得上…這誰知道呢?
後來這兩人果真也就沒再見過,只是這宋老爺後來每日裏被人誇贊,他家小兒子終于知道上進了,雖仍是沉醉風月,但提起來都是叫好,琴棋書畫無所不知,喜結交名士,頗有前朝流風餘韻。
誰人不知,這宋家兩位公子一個溫其如玉,才高八鬥,另一位學富五車,放浪形骸。
可宋家至親都曉得,這人心裏有個結,本以為日子長了些便能解開,但瞧着這般模樣,倒像是越結越深了。
還是宋家嫁出去的小姐更能體會幼弟的心思,勸道:“年少時遇見了那樣風華的人,也難怪非塵記了這麽久,既如此,倒不如讓他去尋一尋,尋不到,就當真的是做了個夢,夢裏撿到了仙人,日子久了總會放下的。”
宋家二老還在想此法可不可行的時候卻不成想,有些人不用尋,時候到了,總有緣分在的。
一日,宋小公子在青樓裏聽完咿咿呀呀的小曲兒,正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澀酒微醺,不知怎地沖撞了貴人車辇,可那貴人掀起車簾的時候,到叫他有些恍惚,這是哪裏來的貴人,怎地與多年前的故人如此相像?
回府之後,小公子就聽到議論紛。
“诶,聽說咱們城裏來了位仙人?”
“哪裏是什麽仙人?那是避世不出的天機閣又有弟子下了凡塵,聽聞這天機閣盡知天下事,能掐會算,說是仙人也不過分。”
“不是說避世不出嗎?怎麽也出山了?”
“這誰知道啊!不過聽說這位年紀輕輕,清風朗月之姿啊!”
“說白了不還是道士嘛!又不能娶媳婦兒!”這一句是宋非塵身邊小厮嘀咕的一句。他聽得分外清楚,原來他不能娶媳婦兒啊!
一時間他竟然說不清楚是失落多些還是歡愉多些。
次日一早,宋非塵起了個大早就就叫人備好了禮物,說是心有困頓,求仙人指點,宋家上下沒人攔着,當是只想着:本就是兩個男人,且不說般配不般配,單那沈仙人就不會流連凡塵俗世的,此去也好叫他消了念頭!”
宋小公子提着禮物,想着這些年來自己搜羅的古籍奇珍,名士字畫,以及這些年來存的稀罕物件上門來拜訪了。可嘆宋小公子還有良心,動的都是他自己的私庫,可單單就是這些也包攬了兩大車,可還沒見到人就被打發出來了,連同禮物,默默垂淚。
幾次三番下來,備的禮物是越來越重,連素來對他頗為寵愛的大哥也說道:“雖說你自己這麽多年來也經營了不少産業,可你這樣把整個人都湊上去眼巴巴地等着,人家可是瞧不上你的。”
宋非塵哭喪着臉,兄長和長姐的東西不能送,也舍不得送,他這幾年就攢了這麽點,自己送心上人的,自然也不能要家中的東西,可人家若是瞧不上,那他可怎麽辦?
說來這沈清平也在想着怎麽辦才好,天機閣閣主的位子尚且不是他的,可聲名威望,趨之若鹜,哪怕他不願意要,也還是被人視若眼中釘,多年以前被人算計,遇上了宋小公子便是這樣。
此番下山說是來破什麽迷障,說白了也是一個拖他下來的機會。
他已有多年未見過宋非塵了,想起來當年那個天真糊塗的人吶卻還是心底一軟,就這麽拒之門外還不定他要怎麽傷心,可他們都這麽多年未見了,他身旁危機四伏,若是見了還指不定會給他帶來什麽災禍。
若是一直閉門不見,到更顯得刻意,再或者,他還沒想明白他此次下山要破的迷障是什麽意思,略一思索,下定決心只當是救命恩人,就讓人備好禮物登門拜謝。
一時間城中傳遍了這宋家果真是祖墳風水極好的,竟能做了天機閣的恩人,但這一條能換來多少好處!
而沈清平帶着禮物登門拜謝的時候,還特意看了看宋家小公子,直言道:“若有什麽需要的,定當盡力而為。”
可叫宋大公子一陣臉黑,差點沒想前幾日宋小公子的境遇一樣,連人帶禮物拖出去。。
沈清平只在城中留了半月便離開了,他浩浩蕩蕩地下了山,自然不會是只來見見故人,尚有要事在身。只是離去的時候只有宋小公子揣着放浪形骸前來送行,臨行前問了一句“你當真不能娶妻?”
沈清平突然覺得心裏有些不爽,但還是端着架子點了點頭,又聽到宋小公子問道:“那能嫁不能?”
沈清平聽着如此不着邊際的問話,心道:這小子當年一派天真,如今還真成了別人口中的恣睢無狀。
若叫宋小公子的大哥知曉了他心中所想,只怕當場冷哼一聲,怼得他找不着北。
但出于禮貌,沈清平還是回了句“不可胡言亂語。”
宋非塵笑了笑,施了一禮,“恭送少閣主。”這沈清平心中一震,這人...
而後,宋小公子邁着他那四六不着的步子回家去了,只是這一回他大哥在門口候着,問了聲:“喝酒了沒?”
宋小公子:“回來的時候沒喝,但還是要睡一覺。”
回來的時候不必喝了,酒壯慫人膽,不必了。
宋家大公子想着自家不省心的弟弟,決定讓自家快弱冠的大兒子看顧着些,而這位小輩的公子對着自己的這位小叔叔,總是想起父親的話,“是個死心眼的!”
果真不差!
只是自這之後,宋非塵無論幹什麽事都更加專注了,仿佛是少年時荒廢的時光,如今一點一點都被補了回來,風流肆意依舊,琴詩酒花也未落下,但身子骨确實一日衰落過一日。
琴詩酒伴皆在側,雪月花時仍憶君。
宋老爺和宋夫人年紀大了,家中主事的是宋家大公子,看着弟弟寒冬臘月裏只着一件單衣忍不住訓斥,“糟蹋自己身體給誰看呢?”
可宋非塵是真的不知道大哥在說什麽,寒冬臘月了嗎?可他真的沒感覺到冷,宋大公子上前去,伸手一摸,額頭滾燙,心道:這莫不是反應慢了,人都走了那麽長時間了,身體才接受到難過的訊息嗎?
宋非塵這一病就病過了一個冬天,城中名醫都來看過,只說是風寒,可風寒之症,身體灼熱,連帶着冷都感覺不到了嗎?見着人日漸衰弱,藥石無效,宋家大公子才遣人尋上了天機閣,只是當天機閣盡知天下事,求醫問藥之事也該知曉。
彼時的沈清平已真正坐上了閣主的位子,接到傳訊的時候已了然,這是遭人下了黑手啊!
宋家小公子并未與人結怨,唯一有理由下手的,只能是沖着自己來的。
天機閣弟子被立少閣主後,會被派遣下山歷練月餘,普通弟子也可随意下山,只閣主例外,繼任閣主之後也就是徹底繼任了天下秘辛,故此天機閣主一旦繼位便不可再出山擾亂世俗。
可宋非塵是救命恩人,又因他之故被人投毒,于情于理,他都該救,只是下手之人專挑了“炎毒”,就是看中了此毒無法根除,也只有天機閣知道續命的方法,因着救命之恩,定會求上門來,說來還真是專門給他布的一局。
救人,閣主之位不能再要,不救,忘恩負義之輩,德行有虧,可這對他而言确實不是一個很難抉擇的選擇。
☆、番外 師父與阿爹
沈清平帶着解毒之法趕到宋家的時候,宋家大公子已在門口候着了,一見到人雖是驚訝了一番,卻也顧不得平日裏的沉穩周到,直接拉了人就到弟弟房中,自己候在門外。
待人出來的時候,宋家大公子上前問道:“怎麽樣了?非塵呢?好了沒?”
沈清平帶着滿臉疲倦,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緩了一緩才道:“只能暫時壓制,此毒屬火,且無根治之法,至炎之毒,發作初期只是身體灼熱,不知寒凍,日後會更加難捱,炎毒在體,發作起來五髒俱焚,只能長居苦寒之地配合寒性藥物壓制。”
宋家大哥本來還想着是毒,有了解毒之法便無礙,卻不成想,自家弟弟還要遭這份罪,說不得就是因着眼前這人的緣故,可責怪的話他也說不出來。
世人皆知,這天機閣主不可插手凡俗事物,宋家大哥本來想着也許只是閣主派個弟子前來告知壓制之法,如此也不算為難,卻不成想是沈清平親自來了,他還心懷僥幸想着許是有什麽法子能解了弟弟的毒,又不用沈清平放棄閣主之位,如此也算恩怨已了,如今卻是越扯越深了。
宋家大公子也不知該說什麽,只道了句:“抱歉,非塵他…”
“我會陪他。”
宋家大哥一時竟不知是該為自家弟弟哭還是笑了。笑他得償所願,還是哭他二人之間隔閡。若是日後沈清平回想往事,會不會埋怨,因着自家弟弟的緣故丢下了閣主之位。
似是知道了宋家大公子想的什麽,沈清平心底竟有些恍惚間想起來那日門口的“配不上,”果真是配不上!
宋大公子行了個道謝大禮,而後說道:“沈先生若是得空,宋某人有話交代一二。”
沒人知道屋裏的宋小公子何時泛着淚花已經醒了。
半年時間,沈清平有了足夠的時間看宋非塵的模樣,市井傳言,放浪形骸,風流不羁的少年與當年那個滿腔赤忱的少年,以及那日恭恭敬敬喚自己“少閣主”的少年,哪一個才是真的他?再結合宋家大公子的言語。
“我早看出來非塵他對你的意思,你第一次走了之後他病了一場,發了燒,醒來之後絕口不提,只是不再混日子,反倒是用起功來,勤奮苦讀,也開始學者經營生意了,我們都覺得他少年心性未定,沒幾日就忘了,卻不想只是善于隐藏。
再見之時,他把自己能拿出來的好東西一股腦地往你哪送,已是盡力心力。
我知沈先生胸有溝壑,此生若是捆在這麽個凡夫俗子身邊,實在是屈才了,可做兄長的我還是忍不住想為他說句話,非塵他,已經能将自己能拿出的所有給了沈先生你,哪怕因他之故誤了你的閣主之位,先生心有不平氣,也請沈先生裝一裝樣子,裝作不在乎。”
沈清平有些想笑,卻還是沒笑出來,怎麽說呢?
“宋大哥怎麽知道我心裏沒他呢?”
宋家大哥:“…”我還真沒看出來你心裏有。
可後來在宋非塵能下床的時候,沈清平便帶着他上街上轉轉,偶爾碰到有人問起,也不避諱,堂而皇之地牽着手,坊間都說:這宋家小公子确實不是個簡單的人,單看人家交朋友這眼神,非是天上的仙人才行!
宋非塵知道他們再在家中待上數月便會長久地離開,這兩人日日黏在一起,黏得宋家大公子都信了沈清平是真對宋非塵動了凡心了,想着這幾月後,自家弟弟就要跟那嫁出去的閨女似的,不能輕易回家了,便和二老商議了一下,雖是兩個男人,自家辦場婚禮也還是使得的。
卻不想被有心之人走漏消息,鬧得滿城皆知,宋家那位小公子相中了一個男人,如今就要娶回家了,哎呀,你可不知道,相中的那人還不是普通人,是天機閣的前任閣主!
一時間,這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只是出于中心的兩人依舊吃喝玩樂,該幹嘛幹嘛,仿佛不知道似的,宋家大哥懊悔萬分,但事已成定局,倒是自家妹妹勸道:“也是喜事,叫人沾沾喜氣,沒什麽不好的,旁人幾句閑言碎語還能将人拆散了不成?”
話雖如此,總叫人聽着不舒服,所幸,沒等半年之期到,宋非塵便和沈清平一道離開了,前往極北,尋苦寒之地,宋家衆人都知道,此一去便有可能是此生永別了,但還是笑吟吟地送人走了。
對外宣稱宋小公子攜手知己游歷山川去了,這二人一走當真留下了千古風流話本。
而身處雪山深處的兩人卻沒了在江南時的親昵,宋非塵只當他這毒有滿山冰雪壓着也不會出什麽大事兒,只當是沈清平迫于救命之恩,不得不來陪他遭這罪,直截了當地說道:“是我拖累你棄了大道,陪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以你之能,哪怕不做閣主,做什麽不成。你若是有一日後悔了,記得告訴我,別不聲不響地就走,我怕這山上沒有食材可能會餓死我。”
嘴上這麽說着,可宋小公子每日半夜醒來總要确認人還在才肯罷休,漸漸也就确認了這人不會走了。
沈清平只當是小公子是鬧別扭,也沒當回事兒,說實話,他倒是沒覺得棄了那個位子跟着小公子來這冰天雪地是件壞事,左右他不重權勢,那閣主之位要不是沒辦法,他還真不樂意坐。再則,見識過凡塵俗世,萬丈紅塵裏堆出來的錦繡裏長出來的小公子,誰還願意守着清規戒律,只是那時不得已。
長者對他寄予厚望,而他也确實是最合适不過的人,合适但不一定就願意,這麽來了一遭,他到還要謝謝救命恩人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只是看着這人有家歸不得,還要受這痛楚有些不忍心,說不得心懷愧疚,只能加倍對小公子好,越來越好。
可能是那些不知輕重的日子裏宋小公子知道了喜歡一個人不是一件那麽簡單的事,在以後也沒有表現出他有多喜歡沈清平。只是沒人知道,當年第一次送別沈清平的時候,小公子其實是在場的,自家大哥說的一句“配不上,”叫小公子一個人找了個旮旯哭了一場,後來又病了一場,才拼命想着要“配得上”,他變得越來越好,可那日第二次送別的時候,他才知道其實自己還是配不上,那之後的奮進便不再是因為“配不上”了,只當是無緣了,可偏偏老天給他開了個玩笑。
那杯酒劃過他喉嚨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是一定能得到那人的,哪怕是無關情愛,出于責任也好,愧疚也罷,他知道那人不會坐視不管,下毒之人只當是無色無味無人察覺,毫無證據,可宋小公子又不是當真的草包,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一二,可只要他裝作不知道,誰能知道呢?
可要不怎麽說這陰差陽錯呢,宋小公子以為沈清平是因他之故舍了閣主的寶座,因他之故一身才華無處施展,對他好也只是因為欠了他救命之恩,又是因着他遭的罪,如今事事親力親為不過是補償以及責任,算來這一場不知什麽時候結束的緣分還是他算計來的,也不敢自作多情。
尚在家中為了使親人放心,做出來的親昵之姿也不敢理所當然地帶入雪山。
可陪伴确實是最平庸也最見效的方式,三年五年的時光也足夠讓他們明白彼此的心意,而宋非塵牽了一個小家夥送到沈清平面前喊“師父”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已經像是陳年的酒釀,不需品嘗,甘味回香。宋非塵之舉為他們之間搏出來一個機會,
直至彌留之際,宋非塵才敢将當年明知酒中有毒卻還是故作不知的事講了出來,邊說便笑:“這一遭走的,對不起父母兄姐,他們予我骨血,育我成人,少時頑劣,長時執拗,父母跟前未盡孝道,還累兄姐操心。本以為至少能對得住一人,也未能對得起你,說來是我太過自私了。今後你可就自由了。”我拿了性命作注,賭了你一番真心,雖對不起所以人,可巧你心軟,可巧我賭贏了。
沈清平只是眼角含淚笑着道:“什麽太過自私,你要是還能多活幾日,我也告訴你個秘密。”
宋非塵笑着搖搖頭,“愛說不說,你要好好活着。”
宋非塵不知道,沈清平雖然當年确實如他所想的一樣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可那時的沈清平聽聞這個宋小公子身中劇毒時候,心裏生出來的歡喜至今都還記得,雖止不住厭棄自己卑劣,可什麽責任,什麽恩情,統統都見鬼去吧!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擺脫那個什麽閣主之位了!還有些隐秘的開心,他又有理由長長久久陪在眼前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