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男子看上去與明知年紀相仿,還不到三十歲,正是朝氣向着穩重過渡的年齡段。
在這個階段,你可以較為輕易地看清一個男人過去的影子,足夠細心的話,也能大概猜出他未來的模樣。
如果讓明知來,他會猜——
面前這個人,過去和未來都是一個樣子。
男子肩寬 腿長,單手拄着一根金屬手杖,走起路來有些微的瘸拐,卻絲毫沒有影響他英挺的氣質。
他剛走進來時,明知聞到了一陣有些明顯的,礦石氣息結合木質格調的淡香水味。那是捎帶在他白色風衣上的氣息,緩慢而随意地自線條利落的衣擺上浮出,給人一種溫厚寬廣,又從容自信的感覺。
明知的目光不刻意地跟随着他,手上握着電話聽筒,心中很平靜,腦子裏靜悄悄的。
明知聽見米勒小姐喊他“WEN”,聽見他們在用英文交流,米勒小姐簡明扼要地交代了他本人到場的必要性。
随後,明知看見男子拄着手杖,緩步走到櫃臺前,對着Lucy展出微笑,禮貌道:“你好,我是顧問。”
Lucy看上去有些茫然,而顧問似乎沒有注意,亦或沒有介意。
他停頓片刻,臉上依舊帶着笑意,再次開口:“我現在到了,可以了嗎?”
Lucy木然地“嗯”了一聲,顧問對她點了一下頭,之後走回到米勒小姐的身邊。
明知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他拄着的那根金屬手杖,随即收回視線,将不知何時已經挂斷的電話聽筒放下。
他舍近而求遠,沒有直接從商務艙的櫃臺前面穿過,而是繞了一大圈,走到控制櫃臺,又繞了一大圈,推着一張輪椅回來了。
他把輪椅推上前時,顧問剛好看了過來,兩個人的目光倏然交會在一起。
顧問的目光,是難得的。
如果非要形容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目光,明知只能運用他很久以前在員工手冊上背過的詞彙:真誠,善意,友好。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點自己的理解,純粹而寫實。
明知雙手放在推把上,說話時的語氣平穩而專業。
“不好意思,顧先生。請問您這個手杖是打算直接帶上飛機嗎?”
顧問看着他,輕輕點頭。
明知其實已經猜到了這個答案,随即開口:“您的手杖可能超過了手提行李的長度标準,要不您先坐一會,我幫您拿去詢問一下安檢人員?”
顧問的目光停駐在明知的臉上,沉默兩三秒後,倏地對他笑了。
“謝謝你。”他說。
“不用。”
明知抿抿唇,收回了視線。
随後,顧問坐到了輪椅上。
明知彎身幫他扣緊輪椅制動,回過神來,發現顧問已經很自覺地将手杖遞到了他面前。
明知莫名想笑,後來發現不需要,由于職業緣故,他适當地保持着微笑的小習慣。
當從顧問手上接過手杖時,他明确地感受到了手柄上殘餘的,和煦的掌溫。
随後,明知拿着手杖走到安檢處,确認手杖長度可以登機以後,原地返回。
他走回到顧問身邊,很自然地蹲了下來,視線比他稍低一些,告訴他手杖可以登機,同時把手杖平遞到他面前。
顧問拿回手杖時,蜷曲的手指不經意間劃過明知的掌心,觸感捎帶着溫度,和煦而柔緩。
之後,就在明知準備詢問顧問是否需要用到輪椅的時候,他看見顧問的嘴角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便等了他幾秒。
只見顧問的上身稍微朝着明知這邊前傾了一下,手臂撐着臂托,很認真,很有禮貌地看着他問:“不好意思,雖然我不是殘疾人,但可以借用一下你們的輪椅嗎?”
當顧問靠近明知的時候,明知聞見了顧問身上一種安寧的,若有若無的氣息,那不是蹭在他風衣上的淡香水,而是從他耳後,肩頸間傳來的氣息。
具體是什麽,明知一時說不清楚,只覺得那氣息和顧問的眼神一樣,純粹而寫實。
明知點點頭:“可以的。”
随後又問:“顧先生,方便走樓梯嗎?”
顧問學着他的語氣,點點頭:“可以的。”
明知又想笑了。
這時候,Lucy的求助聲拯救了他。
“稍等。”
他淡定地錯開顧問的目光,站起身來,走進櫃臺。
随後,明知站在Lucy旁邊,耐心而專業地提點她哪些忘了輸入的指令,應當注意的問題,以及提醒她顧問需要一張普通輪椅。
Lucy進入狀态以後,明知從上衣口袋裏拿出對講機,通知專門負責特殊服務的同事,他所負責的這一區有坐輪椅的客人。
他剛放好對講機,櫃臺的電話就響起了。
Lucy在忙,明知便接了電話。
“你好,商務艙。”
明知是一個喜歡老式電話機的年輕人,隔着聽筒那邊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偶爾夾雜些許模糊的嘈雜,會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因此,當他接起話筒的那一刻,恍然未覺自己兩邊唇角下意識地揚起。
電話不是從控制室打來的,是從閑到沒事幹的Fred那裏打來的。
“Kim,你對面那個男的好帥啊!”
“請撿回你淡定自處的職業操守,”說着,明知略微垂下頭,壓低了聲音,“稍微克制一下,好嗎?”
“可是,他真的好帥哦。”
明知一邊聽,一邊在控制自己的表情,盡量讓這通電話從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在談論公事。
“你已經是見過無數大明星的人了,該成熟了。”明知對着Fred說。
話音剛落,他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低沉沉的笑聲。
“Kim……”
“嗯?”
“那個帥哥,”Fred頓了頓,語調忽然變得很古怪,“他一直在盯着你看呢。”
聞言,明知下意識擡眼,迎上了對面顧問直接而坦然的目光。
明知握着話筒,客氣地朝他點點頭。
顧問雙手交握,自然地放在腿上,看着明知的眼睛,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明知收回視線,低聲對Fred說:“認真上班,不許分心。”
說完,他就把電話挂下了。
剛好這時,Lucy已經處理完了所有的值機與行李托運手續,時間過去了十分鐘。
漫長的十分鐘,明知想。
明知擡頭看了一眼,發現推輪椅的同事還沒來,在對講機裏喊了他一次。那位同事回複說他正陪着一位老人家等登機,暫時過不來,要等會才能出現。
頭等艙,T航貴賓,再等等,三個詞加起來,足以成為一座大山了。
明知走出櫃臺,心裏尋思着如何婉轉地告知顧問他需要再等一會。
殊不知,沒等他說話,顧問先開口了。
“我一直在等你呢。”
聽見這話,明知雙眼微睜,透露出少許茫然。
随即反應過來,顧問的意思是,他在等着自己幫他推輪椅呢。
明知心底有些為難,倒不是因為推輪椅這件事,而是因為這樣做不合規矩。
他飛快地環顧一眼四周,發現值機區目前沒有乘客,心想自己快去快回,加上有Fred這個老人在,應該不成問題。
他還在想,驀地又聽見顧問開口了。
“請問,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明知默默将對講機的音量調到最大,心想他可能要做出一個自己職業生涯中最為不當的決定了。
***
過後,明知推着顧問,經由特別通道過關,往貴賓休息室走去。
不到六點的淩晨,每一處都格外安靜。
偌大的休息室內,除了時而出現的工作人員,幾乎看不見其他人。
米勒小姐獨自去洗手間後,休息室內就只剩下明知和顧問了。
鮮花的馥郁,溫淨的空調暖氣,适當的光線,使得室內彌漫着一種早春的靜谧。
進去後不久,明知的對講機響起來了。
由于室內特別安靜,因此這對講機的聲音聽起來分外響亮,甚至刺耳。
“抱歉。”
明知取下對講機,将音量調至正常,通過對講機,告知那位負責推輪椅的同事乘客當下所在位置。
他放好對講機以後,彎身為顧問安緊輪椅制動,随後蹲了下來,一只手自然地置于臂托之上。
他一蹲下,顧問就側過臉來看他,靜靜地看他。
“顧先生,我同事很快就過來了。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您可以先在這裏休息一下。到時候,我的同事會……”
明知還在說着話,冷不防聽見顧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當即有些怔然。
他之所以發怔,是因為顧問喊的不是他名牌上的英文名,而是他的中文名——明知。
他還在狀況外,顧問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明知回過神來,對上顧問的眼睛。
顧問對他笑,對他說:“明知,好久不見。”
明知仰着臉看他,抿了抿唇,安靜了三四秒,才開口:“好久不見,顧問。”
明知與顧問,是年歲久遠,好久不見的中學同學。
其實,早在明知見到顧問的第一眼,他就認出顧問來了。
明知之所以能認出顧問,一是因為他不臉盲,見過的人基本都能記住他們的模樣;二是因為,顧問就是明知說的那種,過去和未來,都會是一個樣子的人。
按照陳燼的歪理來說,這也算是一種可貴存在,亦或更加難得。
他們靠得有些近,明知注意到顧問側梳的頭發柔軟而細碎,映着淡淡的光澤。
與此同時,他又聞見了顧問身上那種安寧的,若有若無的氣息。
直到這時,明知才明确那是什麽。
那是早上六七點,陽光拂過之前,純粹的冷水氣息,是清晰,是穩定,最為真摯的氣息。
明知走到休息室門口時,身後的顧問倏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明知回過頭來,看見顧問注視着自己。
“回見。”他對明知說。
這句話,對于明知來說,其實沒有過多的意義。
他是在機場工作的人,每天擡頭低頭,看着人群往來,熙熙攘攘,或分離相聚,或悲傷快樂。
作為一個目送者,他珍惜一面之緣,卻也不過多期待。
然而,此時顧問看他的眼神,依舊直接而坦然,純粹而寫實,令明知不得不再次違背了心中不是原則的原則,認真對他說一句:
“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