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那麽,”冰屋裏靜了很久,李陵才開口道,“你認為他就是‘受命者’?”
衛律道:“不錯。”
李陵道:“是什麽使你認為是他?”
衛律不答,只從火堆中抽出一根一頭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揿熄了,然後用那燒焦的一端在地上畫寫起來。
李陵站起來走過去看,只見衛律在地上寫道:維天有漢,監亦有光。
有客南來,紹續成湯。
受命者誰?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黃。
言旋言歸,複我家邦。
北冥其深,見事何廣。
冥水湯湯,天命茫茫。
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李陵道:“這是什麽?”
衛律道:“這是你們皇帝費盡心機要得到的天機,是古簡中關于‘受命者’最直接的記載。我在那邊時就已經完全識讀出來了,我相信我的老師孔安國也讀懂了,但我們都沒說。其實,這首詩在現今流傳的《詩經》裏也有只言片語,但已經被拆散打亂,隐藏在不同的詩中,完全認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維天有漢,監亦有光’,在今天世傳的篇章中,成了描寫銀河星漢的語句,托物起興而已。其實,‘維天有漢’,不是天上的河漢,而是指‘受命者’出現的時間……”
李陵道:“漢朝?”
衛律道:“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結果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彎路。‘有客南來,紹續成湯’。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湯大業的,是來自南方的使者。玄鳥族起源北方,商亡後又歸于北方。所以,這裏說的南方來使,就是中朝使節。為此,我鼓動單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漢使,查看他們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這些年你們頻繁扣押漢使,就是為了這首詩?!”
衛律道:“怎麽了?”
李陵嘆道:“沒什麽,你繼續說吧。”
衛律道:“其實我還是沒完全猜對,直到你們皇帝突然心血來潮改年號為‘天漢’,我才明白,‘維天有漢’,是指現在天漢年間。過去扣押了那麽多人,實在是白費工夫。”
李陵道:“就算如此,這批天漢來使,使團上百人,你怎麽能肯定,你要找的‘受命者’就是他?”
衛律道:“其實最初我最懷疑的,是副使張勝,因為你們的這位蘇欽使的表現沒有一絲一毫符合‘受命者’的特征。他身為正使,卻一句胡語都聽不懂,對匈奴事務無知至極。我本就對這類屍位素餐的權臣子弟十分厭惡,加上他的父親就是我過去的長官蘇建,我對蘇建絕無好感,所以對他便有了雙重的憎惡。而張勝精通胡語胡俗,也頗有心計,最碰巧的是,他奉皇帝之命,暗中監視正使,詩中的‘監亦有光’一語,使我疑心張勝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說服他歸降很容易,我基本沒費什麽勁,他就投了匈奴。我很滿意,又有些疑惑。這期間,出了一個意外:那個看起來最不起眼的正使,居然在我要拘捕他時拔刀自盡!我對他的觀感一下就變了。我立刻請來最好的巫醫——達烏給他療傷。他傷勢嚴重,達烏都認為他絕無治愈的可能。因為他那一刀,刺中的是心髒!即使是生命力最頑強的野牛野馬,受了這樣的重傷也絕無複原的可能。在我執意懇求之下,加上他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息沒有斷絕,達烏才答應試一試。而施術之後,他居然真的蘇醒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猛地想起,他在那邊原來的官職是‘栘中廄監’,‘監亦有光’同樣說得通。他名武,在家中是次子,不正符合‘仲子武王’?從達烏那裏,我還得知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排出的淤血裏,有亡靈草的成分!亡靈草不是毒藥,但有蒙蔽神志、泯滅異能之效,烏爾根家族用這種藥物懲罰行為不端的巫師,消減他們的法力!亡靈草是烏爾根家族的秘藥,外界絕少有人知道。因此達烏懷疑他跟烏爾根家族有關聯,建議我查查他的底細。為此,我不惜動用匈奴付出極大代價潛入長安的密諜,調查了他的過去和他的家人,而結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衛律說到這裏,頓了頓,臉上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道:“蘇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統。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差點跳起來:“不可能!蘇太夫人是長陵梁氏,我來前她剛去世,還是我代為送葬的!什麽胡巫?你白日見鬼了!”
衛律道:“那不是他生母。你想想,他重睑直鼻,颀長白皙,跟梁氏有哪一點相像?他真正的母親,是一位極有名的胡巫。這件事,蘇建瞞得很成功。蘇府只有幾個老仆知道這件事,而且口風都很緊。要不是我碰巧在匈奴為王,恐怕也永遠沒法查出這件塵封多年的往事。而我之所以能查知此事,是因為當年為蘇建生下孩子的那個女人,不是一般人,是這百年來烏爾根家族最具神通的達烏——烏爾根·靈珠。呵,真巧,現在救了他的,又是一名達烏。也許冥冥之中,注定了‘受命者’的生命會受到母族的庇佑。”
李陵拼命搖頭道:“不!不可能!蘇将軍生平最反感胡人,怎麽會……”
衛律道:“不錯,蘇建是厭惡匈奴人,那正是與他的這一段經歷有關。當年他從軍北伐,受傷被俘,淪為奴隸,給他療傷的正是靈珠達烏。兩人在療傷過程中産生了感情,他傷愈之後,靈珠達烏就嫁給了這個戰俘奴隸。此事在匈奴掀起了極大的波瀾。烏爾根家族本是草原上一個神秘而高貴的家族,很注意維護血統的純淨,不輕易與外族通婚。達烏更是被視為主宰生死、溝通人神的異人,甚至可以對單于的廢立産生影響,在匈奴具有極高的威望。許多達烏終身不婚,如有婚娶,必然慎之又慎。這次,靈珠達烏竟然下嫁一個異族俘虜,許多人都無法理解她的選擇。這樁婚事維持的時間果然極短,僅僅兩年之後,蘇建就帶着孩子偷偷逃回了中原,靈珠達烏因為他的背叛,憂憤成疾,郁郁而終。我詢問過一位見過蘇建的老牧人,他說,蘇建和靈珠達烏的感情本來很好,但蘇建心裏一直深以自己曾經的奴隸地位為恥,而他的妻子在草原上卻身份貴重,時常有貴族前來探訪求醫,這使蘇建感到十分壓抑。這大概就是他們夫妻裂痕的開始。靈珠達烏對丈夫的自卑一直好言安慰,所以沒發生什麽大的矛盾,但生下孩子後,他們卻發生了激烈的争吵。蘇建按照中原漢家習慣,要孩子從父姓,而靈珠達烏要求孩子從母姓。因為匈奴習俗,貴族常從母姓。烏爾根家族更是重視種姓的保存,尤其是歷代達烏,無論男女,子孫都必須姓烏爾根。所以,靈珠達烏別的事能順從丈夫,唯獨這事卻不肯依從。在蘇建看來,妻子在孩子姓氏上如此要求,就是因為自己地位低微,妻子輕視自己。而靈珠達烏認為丈夫這種說法是污蔑自己,她根本沒有輕視丈夫的意思,只是堅持自己一貫的觀念。争吵嚴重傷害了他們的感情,并且完全沒有任何緩解的辦法。因為孩子的姓氏,在他們看來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結果,在孩子一歲多時,蘇建帶着孩子偷偷逃跑了。他回到了中原,回到了長安。蘇建在中原本有妻室,他身陷匈奴兩年,家人日夜懸心,不知他是生是死。他回來時,卻帶回了一個有着一半胡人血統的孩子,你認為他們會怎麽想?會怎樣看待那個孩子?少卿,你和蘇武交往多年,你不覺得他在那個家裏很不得志嗎?他的‘母親’冷淡他,父親厭惡他。他在那個家裏仿佛是一個多餘的人。而事實上,他并不比別人差。他所受到的冷遇,只因為他越長越像生母。他的相貌,時時提醒着他父親,那一段人生中最落魄、最卑微的時光。蘇建因為內心的自卑而痛恨兒子。他的心已經被扭曲了,他認定匈奴人都看不起他,把他看做一個靠了女人的庇護而活命的懦夫。這種無理性的疑心随着時間的推移不減反增。蘇建後來任長水校尉,苛虐胡卒,其實正是在用一種畸形的方式尋回自己的自尊。整個事件裏,最倒黴的就是他這個兒子。蘇建并不愛他的兒子,當初他把兒子帶回中原,是為了贏得和靈珠達烏的那場戰争。現在再沒人能阻止孩子跟他的姓,他贏了。不知是出于內心深處殘餘的感情,還是對靈珠達烏強大的法力的忌憚,他在孩子的名字裏,還是留下了一點孩子生母的痕跡:武——烏爾根的諧音。只是蘇建沒有想到,他無意中用的這個字,卻暗合了真正的原意。烏爾根一詞,本就是武庚……”
李陵驚得幾乎跳了起來,道:“等等,你、你說什麽?武庚?那個商朝王子武庚?”
衛律點頭道:“烏爾根這個巫醫家族,在匈奴出現的時間,正是在西周平定‘三監之亂’之時。三監之亂中,武庚被誅殺,但有一個王孫在箕子的保護下逃亡到了鬼方,不知所終。後來,周多次讨伐鬼方,就是為了那條漏網之魚。只是一再勞師遠征,卻仍舊一無所獲。武庚的後人隐藏得實在太成功了。北方本就是他們的母族所在地,商朝稱犬戎為‘鬼方’,後世還以為是蔑稱,其實,‘鬼’就是‘歸’,那裏是他們歸家的地方。他們果然回歸到自己的發源地,潛藏在那裏,小心地保留好祖傳的異能,耐心地等待着‘受命者’的降臨。千年之後,時機來臨了。靈珠達烏不是無緣無故對一個戰俘奴隸動情的,是來自她內心深處玄鳥族累積了近千年的尋找同族、締造‘受命者’的沖動,促使她愛上了這個異族男子——其實是同族人:有蘇氏妲己的後代!”
“妲己?”聽到這個詞,李陵只覺得自己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他開始懷疑,眼前這個正在對自己說話的人,是不是一個瘋子?
衛律平靜地道:“妲己是纣王最為寵愛的妾妃。不要去管那些九尾狐之類的野史逸聞,她的名聲被敗壞,是西周惡意诋毀所致。牧野之戰前夕,妲己為纣王生下了一個孩子,因為預料到亡國慘禍即将來臨,妲己輾轉托人把孩子藏在了民間。為逃避周人追殺,那孩子不再用商王的子姓,而以母家的姓氏‘蘇’傳世。在商朝滅亡千年之後,冥冥之中同族血脈的召喚,使玄鳥族最重要的兩支——有蘇氏和武庚王子的血統,最終在一個孩子身上重新合并,這個孩子,就是商朝遺民傳說中的‘受命者’!他的姓名,就是父母兩族的合稱!”
李陵道:“蘇妲己……武庚……天!你到底在說什麽?不!不!你一定搞錯了。我和他交往了十幾年,從未見過比他更厭惡巫術的人。他全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異能……”
衛律道:“十幾年?你知道他的童年嗎?蘇建把兒子身上每一絲生母的影子,都視若仇雠,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将從達烏那裏偷走的亡靈草熬制成湯藥逼兒子喝。‘受命者’的異能再強大,在他幼年的時候,終究是柔弱的。藥物的長期克制,加上人為地打壓,使他長大後成了一個對母族的一切聞而卻步、對巫術之類深惡痛絕的怪人。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在有些方面極度無知。一條屢遭投石的野狗,見人彎腰就會逃竄;一匹常被鞭笞的烈馬,看到人提鞭就會發抖。生靈都有保護自己少受侵害的本能。如果那種卓越的異能只會使他受到傷害,他便會有意地遺忘它,甚至厭惡它。他不但遺忘了自己的異能,甚至連一個普通人的才幹也不敢充分展現。自幼動辄得咎的經歷,使他只有自甘平庸才能感到安全。我看過那些從長安傳過來的密報,心裏也多少有點後悔之前對他的那些刻薄嘲笑。我不過在蘇建手下受了一年多的罪,尚且感到壓抑,而他從幼時起,生活裏就無處不在地籠罩了他父親的陰影。他父親是二千石高官,可他連一個保護他的親友都找不到。他無處可逃,這種可怕的日子要忍受到他父親過世為止。曾有一次蘇建發怒幾乎要提劍殺了他,起因不過是他出于好奇買了一個胡人用的鹿形配飾,要不是幾個門客極力勸阻,他只怕連命都沒了。真不知道這幾十年的日子他是怎麽過來的。他那次因為張勝的事拔刀自盡,作出了此生最激烈的舉動。現在回想起來,那到底是單純地為了義不受辱,還是為長期的壓抑找到了一個最合于正義的宣洩理由?不過,那一刀恰巧使他在排除淤血的同時疏散了亡靈草的毒性,而瀕死的狀态激發了一些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東西。他蘇醒時,迷迷糊糊用胡語喊了聲‘母親’。那是潛藏在他心裏幾十年的記憶!從醒過來後,他變得沉默了,他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深邃。我派去服侍他的胡人仆役,不管是哪個部族的,不管說的是什麽語言,他都聽得懂,能配合那人換藥、進食、更衣。仆役告訴我,有時他好像知道他們下一步想要做什麽,不等開口,他就會做好準備。他看人的眼神,就像能看穿你,看到骨髓深處去。療傷期間,我去找過他談了好幾回,我直接把我所知道的關于玄鳥族、關于‘受命者’的一切都坦率地告訴他,我明确對他說,他就是‘受命者’!如果說我過去還不辨玄黃,在他死而複生的奇跡發生之後,就再無疑問了。但他從未承認。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拒絕一件對他明顯有益的事?我和他推心置腹地談過,我懇求過他,盤問過他,甚至拿劍架在他脖子上威脅過他,軟的硬的都用過了,他始終不為所動,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指責我不該叛國。我忍無可忍。如果他永遠不承認是‘受命者’,那他對我就毫無意義!我把他關進大窖,七天七夜不給他吃喝;我把他放逐到我的領地放羊,說除非他能讓羝羊産乳,否則永遠不會釋放他;我在最冷的冬季,斷絕他的食物,密令任何人不得接濟他。我一步步逼迫他,我就不信,他能在生死的極限下依然無動于衷……”
李陵又驚又怒,道:“你怎麽能這麽做?他得罪你什麽了?況且你若認定他是‘受命者’,就該恭敬事之。你這樣對待他,如果他真是‘受命者’,就不怕激怒他?”
衛律道:“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的祖上,有人能呼風喚雨,偷梁換柱,倒曳九牛,絞鐵伸鈎。他是‘受命者’,他的力量,必然是那個神族最強大的。我期盼他動用他的祖先所賦予他的異能,置我于死地。我願意用我的生命證明‘受命者’的存在!只要他出手,只要他‘受命者’的身份暴露于天下人面前,那麽,不管他是否願意,他都将成為這個世界的神,從而動搖現世的秩序。那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這條命對我來說早已沒什麽意義。我茍活至今,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出‘受命者’,颠覆這個不可救藥的時代。誠能見此,我雖死無憾!”
火堆再次漸漸暗淡下去了,李陵向衛律看去。
殘餘的亮光裏,衛律的臉色寒冷如水。
李陵道:“你瘋了!”
衛律道:“也許吧。我就是要把他置于必死的絕境中,逼迫他現出真實的一面!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他沒有化牝為牡,沒有讓天雨粟粒地湧醴泉,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他是‘受命者’的證據。他只是饑吞氈、渴飲雪,擠在羊群中間取暖,從地底掘取野鼠窖藏的種子充饑。我失敗了。我明知他絕非凡人,卻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他刃沒三寸、傷及心髒而不死,可以解釋為天賦異禀,體質過于常人;他在大窖時,本來秋高氣爽,卻突然天降暴雪,使他得以靠雪水和氈毛維持生存,可以說是他意志堅強,天不絕他;這裏的隆冬時節,百獸蟄伏,冰天雪地,最有經驗的獵人也很難找到獵物,他卻知道地下哪裏有食物儲藏,一挖一個準兒,可以說他運氣太好,眼光太準!我對他幾乎已經到了痛恨的程度。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寧可忍受這樣極度的折辱磨難,也不承認自己其實是一個應該高高在上受萬人敬拜的神祇後代!他能起死回生,他能控制氣候,他能看見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如果需要,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他有着最正宗、最淳厚的玄鳥族血統,他是天下玄鳥族之王……”
李陵道:“你怎麽就斷定他會有這樣大的能為?即使像你所說,他有那樣異乎常人的異能,也無非一個出色的巫師而已。玄鳥族早已随着商朝的滅亡而星散了,就算他真是商王之後,又能做什麽呢?”
衛律道:“那是你不了解玄鳥族的潛在勢力。玄鳥族亡國但并未滅族。當年周朝還不敢赤裸裸地直接屠殺這樣一個擁有特殊能力的龐大族群。他們只是被周朝剝奪産業、限制居住。不能持有恒業,便只能做買賣,‘商人’一詞也因此而産生。商人地位低下,也是有原因的——最早幹這一行的,就是一批亡國遺民。到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玄鳥族人有的被凡人同化了,但也有些人不知不覺中利用殘存的異能,重操舊業。後世舉凡巫蔔星相、陰陽五行者流,做得出色的,大多是血管中流着玄鳥族的血液的。本朝的許負、司馬季主、夏侯勝、傅仲孺等人,斷吉兇、占禍福,言不虛發,朝野聞名。這樣的人,細查起來,十有八九與玄鳥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在匈奴,像烏爾根這類能對匈奴政局産生影響的巫醫家族,因為較少與外族通婚,保留了更多的玄鳥族異能。而他是玄鳥族的天然領袖,他的臣民地跨南北、無遠弗屆,能利用他們特殊的能力,影響到朝野每個角落!想想吧,這天下千千萬萬玄鳥族後代一旦動員起來,那是何等驚人的力量!他的權力甚至超過漢朝皇帝和匈奴單于!只要願意,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建立一個和當年的商一樣強大的帝國!這也是皇帝為什麽對‘受命者’如此忌憚的原因。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受命者’的根底,但董仲舒追查到夫餘就查不下去了,再往北就超出了皇帝的控制範圍。當我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時,他注意到了我的利用價值。一個胡人,卻對中原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能力,行事大膽,不拘成規,他隐約感覺到我可能對他查找‘受命者’有用。回想起來,也許我對李夫人的癡狂苦戀,他也有所覺察。中都官獄中那場刑訊,如果單純只是為了懲罰我私窺古簡,哪怕零刀碎剮,自有酷吏代勞,何必親沾一身血腥?我分明看到,當我的血肉随着他的鞭梢飛起時,他的眼裏有一種洩憤般的快意。這憤怒并非來源于他愛阿妍,而是觊觎他的禁脔,便意味着把他這擁有無上權威的至尊,拉低到和一個卑賤的胡奴同等的位置,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他要利用我,便不能殺我,但又不甘心,所以才要親眼看到我械手足、曝肌膚、受棒捶,親手将我摧折到像一條傷痕累累的野狗,才能稍洩心頭之憤。後來我叛逃出國,他一方面暴跳如雷,一方面卻冷靜地将計就計,借我之手深入北方,以圖查出真相。他派遣奸細,在我身邊安插耳目,我的每一步進展,都有人向他通風報信。虞常是在我身邊潛伏時間最長的,當他暴露之後,為了求生臨死反撲,企圖發動政變殺我,可惜棋慢一着,被我挫敗。我殺了虞常,以為身邊從此幹淨了,沒想到張勝居然就是接替他的人!張勝用飛鴿傳書,把我找到了‘受命者’的消息傳回長安。我想,這大概是皇帝最懊惱的一刻——‘受命者’居然就是他自己派出去的使節!他親手把近在眼前的生平大敵送至遠到天邊,這令他追悔莫及。為了亡羊補牢,他派你前來詐降,在你出征之時,他便将你全家拘于保宮。很明顯,他是防你得知真相臨時反悔,以你全家為人質,迫你拼死追回‘受命者’。你不幸成了那枚被選中注定要犧牲的棋子。皇帝不會容忍知道此事真相的任何人存活在這世上。你大功告成之日,便是兔死狗烹之時。你只能選擇,是你家人去死,還是你和家人一起死!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無可奈何,如果你願意助我,那麽,幫我去勸說你這位舊友吧。”
李陵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恨你,但我也不想見他。”
衛律道:“為什麽?”
李陵道:“我怕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一個人的臆想。”
衛律道:“你懷疑我是在騙你?”
李陵看着漸漸暗下去的火堆,道:“不,我不認為你是在騙我。我沒那麽大的價值,值得你丁零王費這麽大的勁,從地下編到天上。況且此事之匪夷所思,世所罕有。如果你存心要騙我,完全可以編一個比這可信百倍的故事。但這樣驚人的一件事,證據只是一堆沒幾個人讀得懂的古簡,幾段真假難辨的傳說,如果一切只是你出于偏執牽強附會,如果世上根本沒有你所說的什麽玄鳥族,那麽我的所作所為,将無法原諒。他引刀自盡、飲雪吞旃,節操如此,在他面前,什麽情非得已,什麽為勢所迫,都說不出口。我有何面目見故人?”
衛律笑了笑,往火堆上添了幾根木柴,道:“烈士貞婦,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這樣的人的存在,使所有死以外的選擇,都顯得渺小卑微。其實人世間有太多不是一死就可以解脫的困局,大業未成而身死名滅,才是最可憾恨的事。罷了,你對我所說的一切有懷疑的話,我也不勉強你,或者你可以幫我做另一件事。”
李陵道:“什麽事?”
衛律道:“尋找玄鳥。”
李陵道:“按照你的說法,玄鳥降世都幾千年了,還會存在于這世上?”
衛律道:“玄鳥不是一般的生命,它是一個天上的民族制造出來的,必然具有驚人的力量!不管中原的史籍還是匈奴的傳說,從來沒有說那神鳥飛回到了天上。所以我相信,它必然還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玄鳥是所有事件的關鍵,只要找到那來自天庭的神鳥,我們就可以解開關于商王族的許多不解之謎。即使得不到‘受命者’的幫助,我想,只要我能找到玄鳥,利用它的力量,向它在天上的故國發出召喚,那麽,這個世界還有什麽能擋得住那個強大、智慧的神祇族?而那些以真命天子自居、對臣民作威作福的帝王,一旦面臨真正的天上來客,會是怎樣的心膽俱裂、面如死灰?呵呵,我簡直是無比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一天。怎麽樣,少卿有興趣嗎?”
李陵道:“可這天下之大,你要我去哪裏找?”
衛律嘆道:“這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要你幫忙。玄鳥極有可能就降落在丁零部。但胡人逐水草而居,丁零部幾千年前是否仍在此處,只怕難說得很。從《山海經》中的文字來看,那時的丁零似乎是在北海一帶。但北海的範圍太大了,到底是東南西北哪一邊呢?現在北海周邊最大的兩個部族是堅昆和丁零,我要了丁零,又幫你要了堅昆。這兩地均土地薄瘠,氣候嚴寒,不是什麽好地方。所以匈奴貴族都不願來。我就任丁零王數年,搜索過的屬地,三分之一都不到。這裏許多地方人煙稀少,地形複雜,或山川陡峭,壁立千仞,或密林千裏,莽莽蒼蒼,幾百年都沒人去過。你測繪地形很有一手,根據從你那裏搜出的那張地圖,我就看出來了。聽說你當年曾率區區八百騎,深入匈奴兩千餘裏,圖繪了詳細的居延地形而歸。現在,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幫助我尋找玄鳥上。”
李陵道:“那玄鳥的大小、形狀到底是什麽樣子呢?”
衛律點頭道:“問題就在這裏。如果《詩經》是正确的,那麽它的形狀類似一只燕子,這麽點大小,又是黑色,找起來幾乎是大海撈針。而如果這裏一些部族的傳說是正确的,則有可能像鷹鹞一類。所以,我現在只能采用不放過一寸土地、一個洞穴、一處岩窟的笨辦法,一點點地搜查。這就是我搜索進度緩慢的原因。希望你能想到什麽更好的辦法。我在丁零有些典籍文獻,有空你就過來看看,我們可以一起探讨參詳。”
李陵看着那堆慢慢死灰複燃的火堆,道:“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想問件事。”
衛律道:“說吧。”
李陵道:“古簡上有沒有說漢朝的結局是什麽?”
衛律點頭道:“有那麽幾句話:‘時維六七,漢之厄也。孰代漢者?當塗高也。’但這十六個字,我們幾個私下裏争議很大。像這‘六七’二字,孔安國說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漢朝立國早就超過六十七年了。六百七十年,老實說,我不相信這個政權能維持得如此長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時間,到那時可能會發生導致漢朝亡國的事變。可有幾個皇帝能長壽到用六十七年的年號?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數,說的就是當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漢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高祖、惠帝之後,呂後專權,前後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後是文帝、景帝、今上。兩位少帝有名無實,故漢朝帝系至今,以名義皇帝計數,是七,以實際統治者計數,是六。但‘當塗高’一詞,确實語焉不詳,當時我以急智解之,其實心裏也沒底。一個‘魏’字,範圍太廣了。也許,等到漢朝滅亡的那一天,我們自然會明白。詩中說‘代漢者’而不是‘亡漢者’,想來那人應該是用禪讓或類似的方式承繼漢祚。不過,看起來此人不是‘受命者’,也許玄鳥族這一次的統治将不同于過去,會扶植一個傀儡來取代漢朝。”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許久,才道:“也許我們兩個都是瘋子。漢家天下固若金湯,我們卻在北方的一間冰雪小屋裏談論它将如何滅亡。”
衛律道:“固若金湯只是假象。對玄鳥族來說,推翻一個舊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麽難。不需要艱難的斬木揭竿、攻城略地、死傷枕藉……因為維持整個國家運轉的,終究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如果舉國之人都從內心裏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龍位上的那個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來自天外的族裔,那麽,頃刻間皇帝将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帥、士卒、隸役……他一個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歸附,就意味着統治權的轉移!”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語不發。過了一會兒,道:“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所設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成功了,複辟了那個千年之前的王朝,對這個世界來說,到底是福是禍?”
“我想過,”衛律極其幹脆地道,“最壞不過是大家都淪為異族的奴隸!”
李陵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那你還……”
衛律道:“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奴隸嗎?”
李陵忽然覺得內心深處像有什麽東西在崩塌碎裂。
那個人身上好像有一種奇特而邪惡的力量,能輕易地摧毀許多習以為常的概念和想法。李陵喃喃地道:“你、你是一個危險的人……”
衛律笑笑道:“嗬,聽起來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你說我危險,只因為我講了真話。說出內心的真實感受,便會被視為危險的異類,你不覺得這樣的世道才更危險嗎?”
李陵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衛律道:“我是胡人,曾經作為你們的異族在中原生活過,所以在我心裏,從來不認為異族天生便是危險的仇敵。是善是惡,要看所作所為。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湯曾教獵手網開三面,澤及禽獸,以此觀之,他們應該對我們是懷有善意的。”
李陵道:“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婦,斷涉者胫,剖聖賢心,那也是善意?”
衛律道:“那些殘暴的沖動,到底是來源于他異族的血統,還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們凡人的惡劣本性?何況他究竟有沒有史書中說的那麽殘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潑的污水?”
李陵道:“你認定人性本惡,又憑什麽相信神性本善?”
衛律滿不在乎地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許是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