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談何容易?他在這裏位高權重,一旦遇刺,匈奴人豈會不知與我們有關?你貿然行事,我們這麽多人,怎麽全身而退?”
張勝不耐煩地道:“我們商量好了,兵分兩路,虞常他們刺殺衛律,缑王去劫持大阏氏——缑王就是渾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着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親舅父都在漢,所以一直有心歸漢,想立奇功以明志。這些天機會來了,單于出獵,把精兵都帶走了,單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一旦事成,我們以大阏氏為人質,誰敢輕舉妄動?”
“什麽?你們還打算……劫持單于的母親?!”蘇武只覺得頭皮發麻,事情就像一匹脫缰的野馬,遠遠超出了他這個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範圍,“那現在呢?外面是怎麽回事?他們發現了?”
張勝一跺腳道:“暗殺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那幫笨蛋,連幾個死士都不會選!選了個怕死鬼在裏面,連夜去通風報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貴族子弟先發制人……唉!只怕不久就會追查到我們身上!快走吧,我們現在趁亂改裝潛行,也許還有一絲機會……”
原來如此。
蘇武忽然覺得一切是那麽可笑。
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務,他千裏迢迢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時候,一切又都已經結束了。
那他算是來幹什麽的呢?
不過到這個時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走?”蘇武道,“匈奴鐵騎追上我們,用得了多少時間?!就算走得了我們兩個,那使團其他人呢?我是不聰明,可還不至于笨到那個份上!眼下這種情勢,一走了之豈不正落人口實,給匈奴以啓釁開戰的理由?”
張勝煩躁地道:“那怎麽辦?總不能就這麽坐以待斃吧。”
蘇武搖搖頭,伸手拔出腰間的佩刀。
張勝臉色一變,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要幹什麽?”
蘇武道:“我要幹什麽你還不明白?走不了,便只能死!難道非要到喪盡自己的尊嚴、也侮辱了我們國家的時候再死嗎?”
張勝臉上掠過一絲不安,聲音也低了下來,道:“是我連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不可收拾。再說大人與此事無關,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只說不知道……”
“不知道?”蘇武忍無可忍地道,“你是副使我是正使,這麽大的事,我說不知道誰信?你松手!趁着我現在還有死的自由……”
張勝不松手:“只要事情沒到絕境,就還有一絲希望!大人何必如此?”
蘇武怒道:“真到了絕境還來得及嗎?!這種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別怕死!別給自己找茍且的借口!給我松手!”
張勝只得向帳外叫道:“來人!快來人!”常惠、徐聖等使團屬吏聞聲而入,見狀大吃一驚,忙七手八腳地抱住蘇武。
蘇武道:“你不想死,別拖着我茍活!我是正使,代表國家,我不能受辱!松手!”
張勝道:“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麽都說不清了……”
“是啊,活着多好,”正在這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了起來,“一死,就什麽都沒了。”
随着話語,衛律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下緩步走進營帳。
“都在這兒了,”衛律掃視了帳中衆人一眼,點點頭道,“不錯,很好。”
哐的一聲,衛律把一張空弩扔到張勝腳下,指着弩機上的刻字道:“‘尚——方——造’!這世上好像只有一個尚方吧。張副使,你能解釋一下這東西為什麽會跑到匈奴來嗎?”
張勝退後一步,道:“不,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衛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啧啧,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張勝,你什麽都知道,唯獨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買的,還能叫死士?好了,廢話少說。我想,你們心裏也有數,這種事若放在漢朝,若是一班匈奴使節裏有人涉嫌謀殺一位諸侯王、綁架你們太後,你們皇帝能讓他活着回去?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我們單于剛剛聞訊已緊急趕回來了,得知你們的圖謀,他很憤怒;好消息是,經過在下極力勸說,他願意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當面解釋一下。好好把握吧,如果你們的表現讓單于滿意,也許能獲得赦免——你們應該知道怎麽做。”
張勝嗫嚅着道:“不、不,事情跟我們沒……”
“不,丁零王。”蘇武緩緩地道,“我永遠不會做你希望我做的事。”說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舉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冰冷的刀鋒深深地刺進了肉體,有一股熱流濺在手上。
衛律一個箭步沖上來一把抱住他,氣急敗壞地吼道:“急什麽?我說過要你死嗎?來人!快!召巫醫……快召大巫……騎我的馬去……”
衛律後半句是用胡語對他的侍衛說的,奇怪的是,那“大巫”一詞,蘇武聽得明明白白,發音居然和漢語一樣。
他心裏一陣厭惡,只想大喊:不要讓那些肮髒的巫術碰我!
但他只是張了張嘴,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一陣空前的劇痛迅速襲來,衛律的吼叫聲和營帳內的混亂離他越來越遠,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
◇◇◇◇
極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進入了一種寧靜無比的狀态。沒有疼痛,沒有煩憂,他感到身心脫離了世間所有的束縛,輕松而安詳。
他懸浮在所有人的頭頂,平靜地看着底下那具毫無知覺的身體,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現在就像看着一具別人的身體,既不恐懼,也不悲傷。
這就是死亡嗎?
倒也不壞。
昏黃搖曳的羊油燈下,人們圍着自己的屍體忙忙碌碌,有胡卒進進出出叫人,使團的一些小吏在啜泣,還有人在周圍竊竊私語,那些聲音,仿佛隔着一層透明的屏障,遙遠而隔膜。
衛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屍體的脈搏,過了一會兒,忽然焦躁起來,回頭朝鬧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聲,衆人一下安靜了下來。
真是個奇怪的人。
現在死的,不是一個他本來就讨厭的人嗎?從第一次見面以來,他就冷嘲熱諷,處處刁難自己,現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應該高興啊,焦躁什麽呢?
◇◇◇◇
胡巫終于來了,是一個身着黑色長袍,以黑紗蒙面的人,腰系一條五色彩帶,頭發上斜插着三根鳥羽。
胡巫一進營帳,帳中所有匈奴人包括衛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邊,讓開一條道來,顯然,這胡巫在此地有着極高的威望。胡巫徑直走到那具屍體旁邊,蹲下來伸指探了探那屍體的鼻息,又拿起屍體的一只手搭脈。衛律問了那胡巫幾句,那胡巫不答,只拿出一把小刀,熟練地割開那屍身傷處周圍的衣物。衛律忙命人在帳中添幾盞燈,不料那胡巫只看了一會兒,便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站起來。
衛律焦急地對那胡巫說了幾句話,似乎是在懇求。胡巫先是搖頭,後來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猶豫了一下,複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頭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屍體鼻下,仔細看着,忽然目光一動,站起來快速地指揮衆人做事:在屍身旁的地上挖一個大坑,運來幹燥的白羊糞,在坑中生起火來。那胡巫小心地調節坑中的火勢,将幹羊糞蓋上,讓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來幾根結實的木條,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屍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
這胡巫在幹什麽?
救他嗎?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憊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輕飄飄地升起,進入了一個黑暗無邊的隧道。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懼,相反,在這無盡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靜谧和愉悅……
在這前所未有的寧靜裏,生前千萬往事,突然一起湧進他的腦海。
……他的元兒,剛剛會走路,搖搖擺擺張着小胳膊向他撲來。
……昆明池,淩波殿,皇帝說: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妻整理着他的衣物,憂心忡忡地道:那裏遠嗎?你要多久才能回來?
……石渠閣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別關注跟商朝有關的典籍……
無數事情,從久遠的過去到現在——甚至有些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細微瑣事,頃刻間同時呈現。
那不是一眼瞥見無數片段景象,而是同時看到無數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多麽神奇的感覺!在生前,就算回憶,難道不是一件結束才能想另一件嗎?
也許人在活着的時候,只能亦步亦趨跟着時間的腳步前進,只有死後,才能獲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時間之上,俯瞰一切吧。
時間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東西呢?
◇◇◇◇
衛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廬,掃視了漢使團衆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張勝身上。
“張副使,”衛律慢慢踱到張勝面前,道,“現在輪到我們好好談一談了。你今天可給我添了足夠多的麻煩!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張勝渾身一顫,後退着道:“不!你不能……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能?哈!”衛律冷笑一聲,道,“你不妨試試看!拿你們皇帝來威脅我?我全家上下三十餘口都已經被他殺光了!告訴你,你現在不幸落在了這世上最不怕得罪漢朝皇帝的人的手裏,他已經沒什麽東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否則,我保證你會後悔活在這個世界上!”
衛律的目光如刀鋒一般,裏面有一種深深的寒意,以致張勝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衛律手一揮,立刻就有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執住張勝押了下去。
張勝這才醒過神來,驚恐地掙紮道:“不,你不能這麽做!我是大漢使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不能……”
兩名侍衛押着張勝向遠處丁零王的營帳走去,張勝的叫聲越來越遠,最後終于消失。
衛律指着使團剩餘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把我的親兵都調過來,加派人手,把這幫漢人全數關押起來,一個也不能讓他們跑掉!”
◇◇◇◇
丁零王的大帳中,火盆裏的炭火熊熊燃燒着,旁邊擺着一把鍘馬料用的鍘刀,顯然剛剛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顯得異常鋒利。
衛律道:“張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經什麽都招了,不過,我想要你的親供。”
幾名匈奴侍衛上前架起張勝,将他拖到鍘刀旁。
張勝掙紮着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麽?”
衛律道:“你是左撇子嗎?”
張勝臉上顯出驚恐之色,道:“你、你想幹什麽?”
衛律嘆了口氣,道:“我想留着你的舌頭答話,又想留着你的手寫供詞,那就只能打你暫時用不着的那只手的主意了。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說着手一揮,兩名侍衛立刻強拽着張勝的左手放到鍘刀下。
張勝拼命掙紮着要往回縮手,卻被按着死活動彈不得,急道:“不、不要……”
衛律走過來,輕輕彈了彈閃亮的刀刃,溫和地道:“你見過這裏鍘草料嗎?牧人都知道,鍘草料的訣竅是,越短越好。‘寸草鍘三刀,不喂料也長膘’。所以,我們會從手指開始——別怕,很短的,一點一點地來,直到你願意招供為止。這是一個簡單方便的好辦法。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失去,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一般最多到手腕,都願意招了,也有體質強壯的,能挺到臂肘,總之很有效。哪像你們的廷尉府,大動幹戈幾天幾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好了,你自己決定吧,是現在就招呢,還是等短上一截再招?”
張勝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殺了我吧……”
衛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腳也行,或者右腳?随你選。怎麽樣,想好了沒有?”說着手摸着鍘刀刀柄,忽地一緊,作勢欲按下。
張勝大叫起來:“不!”
衛律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道:“怎麽?”
張勝的表情幾乎要哭了:“我、我招。”
衛律滿意地揮揮手,做了一個“放人”的手勢,道:“不錯,你是聰明人。早晚要做選擇,晚做不如早做。我見過一些蠢材,非要讓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腳又不是指甲,切掉還能長出來!”
侍衛放開張勝,張勝一下癱坐在地上,心有餘悸地長出了一口氣。
◇◇◇◇
隧道的那頭,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邊飄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親戚……許多人都在那裏等他,他們微笑着,向他招着手。就是一貫不茍言笑的父親,此時也站在那裏,神态溫和地看着他。
這一刻,他心裏無比寧靜。
有一個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群人裏,用一種慈祥的神情看着他。在那群熟人中,顯得有些突兀。
她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
更奇怪的是,她對他做着一個手勢。那手勢溫和而堅定,以致他絕不會弄錯其中的含義。
那手勢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為什麽?
她是什麽人?
她要他回哪裏去?
這女人的眉眼之間有一點什麽東西讓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裏見過她?
……
一絲喃喃的吟唱聲從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游出來。那聲音飄忽不定,像幽靈一般,一會兒極遠,一會兒又極近。仿佛蚊蚋繞耳,細微得難以捉摸,那聲音撩撥得他漸漸生出一些焦慮。
他明白,那聲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裏太累了,放過我吧!
然而那歌聲依然執著地存在着,并漸漸清晰起來,仿佛一根細繩,一圈圈套繞在他身上,拖着他一點一點往回走。
◇◇◇◇
衛律耐心地聽着,等張勝說完,沉默了許久,忽然笑了,道:“張副使,你真是太聰明了。”
張勝一愕。
衛律道:“你們皇帝給你密旨,叫你暗中監視正使,你便以為你比你們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為自己有權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鏡,你找不到,怕無功而返,便自作聰明揣摩上意,以為殺了我比找出那面鏡子更重要,于是冒險一搏殺人放火,對吧?”
張勝戰戰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為其主,我和大王……并無私人恩怨……”
衛律擺擺手,道:“不不,我不是說你不該暗殺我,而是說你實在太‘聰明’了。你們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給了你這麽個‘聰明過頭’的能幹人——你的小聰明,壞了他的大事了。你以為,他要找我算賬,真是為了李夫人?你以為,他是那種會被一點兒女情仇沖昏頭腦的人?張勝啊張勝,你錯就錯在,拿自己那點市井算計,去猜度一個絕世枭雄的心理!”
張勝愕然。
衛律揮揮手,道:“罷了,也是他有意給你們留下這樣的印象,難怪你誤會。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穢亂宮闱的淫賊叛臣。哈!多麽吸引庸人的肮髒事。先潑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說什麽也不會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懶得跟你廢話,先把你剛才供述的都寫出來吧。”
嘩啦一聲,侍衛将一堆筆墨木牍扔到張勝面前,張勝如見蛇蠍,往後一縮,道:“不,我不能……該說的我不是都已經說了嗎?”
衛律道:“你是怕落下證據,毀了你的前程?”說着,俯下身去,同情地看着張勝道,“張勝,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聰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指望留條後路,将來好回去繼續你的榮華富貴?動動腦子吧!他叫你監視你們正使,不是因為他更信任你,而是因為他誰都不相信!對于他,我遠比你更了解。”說着将一支筆塞到張勝手中,“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辦成了,你前腳把東西奉上,後腳等着你的,就是一杯鸩酒。你應該感謝我,在這裏給了你一條生路。你現在歸降,以後就在這裏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
張勝的手顫抖着拿着筆,看着眼前的簡牍,一顆顆細密的汗珠從他額頭滲出。終于還是無比艱難地伸手拿過簡牍。
衛律滿意地點點頭道:“這就對了。相信我,這是為你好。”
◇◇◇◇
歸來吧,
迷路的人。
你沒看到嗎?
你的馬也在思念,
你的牛也在流淚,
你的狗也在呼號。
歸來吧,歸來吧。
家中的火塘熊熊燃燒,
萬年的火焰永遠不滅,
直到你回家的那一天。
……
不,我不要回去!
讓我靜一靜吧。
停下!停下!
但歌聲持續撕扯着他陷于陰陽兩界之間的魂魄。他身不由己,離那女人越來越遠。
他向那遙遠的已經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轟然一聲,周圍世界所有的真實一下襲來,鼻中聞到一股刺鼻的羊糞燃燒的味道。他俯卧在地上,身下架了幾根木條,一股熱力從木條下不斷傳來,熏得胸腹間炙熱難當。有一只握成拳的手在輕輕叩擊着他的後背,一下又一下。每叩擊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緩了一點。他漸漸恢複了呼吸。
他閉着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一口淤血随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減輕了,但随之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疼痛感,那劇痛之猛烈,幾乎叫他又昏厥過去。他不敢再開口出聲,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點呼吸。他能感覺得到,任何輕微的對傷口的震動或牽扯,都會叫他痛得死去活來。
背後的叩擊停止了,吟唱聲也停止了,一根纖長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睜開眼睛,迷離昏暗的燭光中,一雙面紗後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內心深處。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後,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從眼前消失了。
◇◇◇◇
即将燃盡的牛油巨燭被侍從一一換上了新的。室內又亮了幾分。
衛律站在張勝身後,滿意地看着張勝擦了把額頭的汗水,伏身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着。
衛律忽然目光一跳,指着那木牍末尾道:“這……你這寫的是什麽?”
張勝道:“漢副中郎将勝,書于天漢元年……”
衛律大聲道:“‘天漢元年’?!現在不是太初五年?”
張勝道:“是,今年剛剛改元。”
衛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嗎?”
張勝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結結巴巴地道:“因、因連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漢’,以、以祈甘雨。”
“天漢,天漢……”衛律喃喃地道,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原來如此!‘維天有漢,監亦有光’,原來是這個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張勝,道,“是你!原來是你!”
“不,不是他。”一個人嘩地掀帳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師。
衛律回頭:“大巫,你說什麽?”
“你要我救的那個人,他醒了。”大巫道,“我從沒見過這種傷勢還能蘇醒的。”
衛律瞪大了眼睛道:“什麽?”
大巫點點頭道:“所以,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話,他倒有可能是。他是聽懂了我的回魂歌,才在必死的情勢下蘇醒過來了。”
衛律皺了皺眉,轉向張勝道,“你們正使,聽得懂胡語?”
張勝茫然道:“蘇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來的路上,還讓我教他點日常用語,可不知怎麽,他總是今天學了明天就忘,後來就索性不白費這力氣了。”
大巫道:“他醒來時,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親’。雖然聲音很低,但我絕不會聽錯。”
張勝失聲道:“不可能,他從沒學過這個詞。”
大巫忽地轉過身來,面對着張勝,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學,他本來就知道!”
大巫回過身時,那黑色的面紗被風帶得一揚,張勝這才注意到,這黑衣巫師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輕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來還以為,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師,八成是一位容貌怪異的老者。
衛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張勝道:“你們正使,對巫術感興趣嗎?”
“巫術?”張勝又是一愣,“我還從沒見過比他更反感巫術的人。他向來認定,世上所有巫觇之術都是假的。當初他被貶到南山養馬,就是因為他在私下鄙薄方術的事傳到了陛下耳朵裏。”
衛律看着大巫,笑道:“一個最厭惡巫術的人,會是‘引路者’?”
大巫平靜地道:“也許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什麽樣的能力——我給他排出的淤血,聞起來有一股亡靈草的味道。”
衛律失聲道:“什麽?!”
大巫道:“而且從血液的顏色上看,藥力已在他體內郁結極深。換句話說,他中毒之時,很可能還是個孩子。誰會跟一個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這樣既難得又不致死的藥?也許你說的是對的,這世上真的存在那種罕見的異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別人發現了,并且用藥物壓制了他的異能。丁零王,我建議你查一查他的過去。”
衛律脫口而出道:“那他還有沒有可能複原?”
大巫沉思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郁結最深之處,大量失血的同時,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複到什麽程度。我施術時,感覺他在死亡之門前看見了一些東西,一些和他的異能有密切關系的東西。我拿牛骨占蔔,始終得不到一個清晰的結果。凡巫蔔失靈,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對方對巫術完全不信,并且意志極其堅定;二是對方的異能比施術者更強大。你就祝禱他屬于第二種吧。”
◇◇◇◇
第二天,他開始發燒,渾身滾燙,腦中昏昏沉沉。有時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圍霧蒙蒙一片,踏不到實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時又好像置身在一個通紅的熔爐中,他恐懼地大喊,卻又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灼熱的火焰一點點将自己吞沒……
一連幾日,就這樣在噩夢與清醒之間輪番交替,唯有傷口處那劇烈的疼痛,始終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即使在睡夢中也沒法消解,沒法減緩。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動,交談。他們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
紛紛擾擾中,忽然,一個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聲音,穿越重重迷障,進入他耳中,那聲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個字一個字,就像直接對着他的心髒說話:“你想死,沒人能讓你活!你想活,也沒人能讓你死!”
是那個巫師的聲音!那個用歌聲将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的巫師!
那個聲音繼續道:“我救得了你的身體,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在他的腦海裏,仿佛一股林間的清泉,澆灌着他煎熬于炎熱與昏暗中的心,維持着內心深處一線清明,使他不至于沉入永遠的黑暗中。
高燒終于漸漸退了,傷勢也開始一天天好起來。
一天傍晚,一名胡仆進來,将穹廬正中頂上那盞羊油燈挑了下來,添了些新油進去,正要挂上去,忽聽身後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道:“等等!”
那胡仆一怔,回頭看那病榻上的傷者。
這是他來到這裏,第一次聽見這漢人開口。
“那燈……給我……看看。”那漢人指着他手中那盞羊油燈,輕聲道。
雖然那漢人聲音微弱,但他的手勢,意思再明白不過。胡仆依言将燈遞過去。
那漢人勉力支撐着坐起,小心地接過這肮髒破舊的陶燈,雙手托着看着。這只是一盞很平常的陶燈,做成一只蜷膝卧地的山羊的模樣,因為用得久了,燈盞熏得發黑,還缺了一只羊角,也不知是何時磕掉的。
那漢人看了很久,眼裏流露出一絲異常複雜的神色,然後輕輕嘆息了一聲,才将那陶燈還給胡仆。
那胡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沒問什麽。這漢人本來就有很多奇怪之處,說他是囚徒吧,從單于到丁零王,都極關心他的傷勢,甚至派人送來草藥。說他是貴客吧,帳外的看守比那個要犯的都多,而且個個看守都如臨大敵,丁零王還幾次親自來秘審,也不知道問了些什麽,每次都是一臉惱怒地出來,命人繼續嚴加看守。
胡仆搖搖頭,将羊油燈重又挂上,退了出去。
那漢人傷者重新躺下,仰面靜靜地看着那盞羊油燈。
從地面的任何一個角度,都看不到那燈缺了一只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裏缺了一只角——那次自盡而“死”的時候看到的!
他的心劇烈地跳着,以致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都被震得隐隐發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這室內的地上,血透重衣,氣息全無,雙目緊閉……
是的,他閉着眼睛!
那麽,他是怎麽看見這缺角的羊油燈的?!
……他曾經以為的無比可信而堅實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
他慢慢望向穹廬上方。
那一天……
在那個地方……
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遙遠而熟悉的巫歌又隐隐在耳邊萦繞,那歌曲的語言,他明明從未學過,卻自然而然地聽懂了,明白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義。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是誰把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突然嵌進了他的腦海?
……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即将破土而出……
那胡語……他到底在什麽時候學過?是誰教他的?
不!不對!那不是學來的……他……本來就會!
……他應該問自己,是何時将它遺忘的……他最後一次聽到是在什麽時候?
……包裹着真相的外殼被層層剝落……
……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接近了……
驀然間,就像一扇巨門轟然打開,世界翻翻滾滾,在他眼前鋪展開去,那裏面有無窮多的內容和無限長的時間,仿佛億萬繁花一齊盛開,又同時缤紛下落,興衰生死,萬年須臾,他的腦海幾乎因為來不及接納這龐大無邊的內容而漲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
單于金帳。
單于皺着眉對衛律道:“丁零王,你确定這值得嗎?那些密諜眼線,是我們打算在關鍵時刻用來刺探漢朝軍政動向的。”
衛律道:“大單于,我曾對你說過,‘受命者’的力量超過我們所有的軍隊。”
單于道:“你能肯定,‘受命者’就是他嗎?”
衛律道:“我只能說,現在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他。他那種傷勢,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來。但這其間還有許多疑點,在他身上曾經發生過一些特殊的事情。我需要遣人密查,從他的家人查起。”
單于沉默了一會兒,道:“有人跟我說,你盯着他不放,是因為以前他父親得罪過你,你不想他死得那麽容易。”
衛律道:“那麽單于是否相信?”
單于看了衛律一會兒,笑了,道:“你的野心比他們想象的要大多了,他們若是知道你真正在圖謀的是什麽,只怕會罵你瘋了。不過,我祖母是漢朝翁主,那些傳說,我多少也聽說過,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找到。可是你從我大哥時就開始找,到現在也沒找到。”
衛律道:“這一次我比什麽時候都要接近真相。單于,我只是需要……”
單于道:“好吧,你可以動用那些密諜。不過,跟你商量個事,就算他不是‘受命者’也別殺他好嗎?這人是條硬漢子,看看能不能說服他歸降?”
衛律點頭道:“好,我試試。”
◇◇◇◇
衛律再次走進蘇武休養的穹廬,看着仆役換完最後一次藥,便揮手命人退下。
帳中只剩下兩人,一坐一卧。衛律看着蘇武,略微驚訝地發現後者臉上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恬淡。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衛律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我是漢朝欽使,”蘇武平靜地道,“你早就知道的。”
“好,我明白了。”衛律點點頭,道,“既然你只認這一個身份,我便問問你這位大漢欽使。數月前,有人企圖謀殺單于近臣,劫持大阏氏,單于全權委托我審理此案。請問,我該拿涉謀者怎麽辦?”
蘇武道:“你知道,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