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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出高闕,過陰山,至光祿塞,這是漢朝深入草原的最後一道關隘。明天,便要正式進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備足食物飲水。雖然走得不算快,但連日跋涉,終也有些勞累,所以衆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圍灰蒙蒙的,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

只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拼命掙紮,可就像一只身陷蛛網的小蟲,身上被纏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蛛絲,怎麽掙也掙不脫,反而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啊!”

他痛楚地呼喊出聲來,從噩夢中驚醒。

窗外,是清涼如水的月光。

那個夢……

他皺着眉頭努力地思考着。

有些奇怪,那種感覺……他好像很久以前……經歷過。

見鬼了!怎麽可能?

少翁為了這面石鏡送了命,衛律為了這面石鏡叛國投敵……或許真是妖物不祥……

他怔忡地看着客舍屋頂。

還沒接觸那石鏡,就開始被妖法影響了?

他失笑地搖搖頭,躺下,翻了個身繼續睡。

◇◇◇◇

穿越茫茫大漠,終于來到單于庭。

雖然設想了無數遍,但在真正到達之前,蘇武還從未想過,這片土地竟會是這個樣子:一片濃綠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天邊,仿佛一條巨大的毛茸茸的綠色氈毯,而這綠毯之上,又星星點點地散布着許多野花,紅黃藍白紫,五彩紛呈,風一吹,花草便随風緩緩起伏,沙沙作響,美不勝收。

一條極寬的天藍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仿佛綠毯上點綴着的一條藍色的緞帶,幾群牛羊悠閑地散布在河邊飲水吃草。

大河的邊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百餘座穹廬,一些牧人在帳篷間穿梭往來,說說笑笑,步履輕松,幾個胡婦在自家帳篷邊給牛羊擠奶或縫補衣物,還有些孩子在帳篷間跑來跑去,大笑大鬧地玩樂戲耍。那種景象看得人心曠神怡,竟能一時忘了世間一切煩惱。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頂帳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格外華麗壯觀。

張勝指着那金帳道:“大人你看,那應該就是單于金帳了。”

蘇武看着眼前這片遼闊豐美的草原,喃喃地道:“這些胡人,究竟是怎麽想的?放着這種好日子不過,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無寧日,這是圖個什麽呢?”

◇◇◇◇

且鞮侯單于是一個須髯濃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頭長發披散着,兩側各編一條辮子垂在耳邊,頭戴一頂鑲紅寶石的黃金王冠,身穿一襲深紫色織錦袷袍,腰間黃金犀毗,姿容俨然,不是想象中那種形貌怪異的蠻夷之君。只是現在這位單于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國書中那份“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誠惶誠恐,相反,神色中甚為傲慢。對這次漢朝致送的厚禮,只是看了一眼禮單,略略颔首,居然連一個“謝”字都沒有。

蘇武不由得微有些隐憂。或許就在這段時間,單于已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個恭順謙卑的晚輩了。

要是這樣的話,不論是重啓和議,還是尋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鏡,只怕都要比預計的困難了。

傍晚,單于按慣例設宴款待漢使。宴席就設在草原上,熱熱鬧鬧有兩百多人。從服色上看,顯然都是匈奴的貴族。

篝火、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氣混合着點燃來熏趕蚊蟲的艾蒿的香味,席間還有各種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亂,應接不暇。

但蘇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他注意到,單于的态度始終十分冷淡。

且鞮侯單于身穿便裝,懶洋洋地坐在一方繪着虎豹熊罴紋樣的皮墊上,眼睛盯着場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自己乳酪盆裏的小刀。和他說話,答起來總是有一搭沒一搭,那态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蘇武向在場的匈奴貴族看去。

誰會是那個盜走石鏡的叛國逆賊呢?這兩百多名切肉大啖、披發左衽的野蠻人,在他看來樣子都差不多,沒有哪個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說張勝認識衛律,轉頭向張勝看去。發現張勝也正在觀察與會衆人。忽然,張勝的目光停在對面稍遠處的一席人。蘇武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邊一群胡人正圍坐着聽一人說話,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當中那人是誰?張勝看出什麽了?

但那群人背着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這時,坐在上手的單于嘟囔了一句什麽,像是自語,但聲音卻足以讓使團衆人聽到。張勝目光倏地一跳,立刻從那群人身上收回,轉到單于身上。只見單于晃動着手中的酒杯,對身旁一位管事模樣的匈奴人又重複了那句話。

蘇武低聲道:“他說什麽?”

張勝道:“他說:‘我們開年釀酒的酒糵,好像快沒了吧?’”

蘇武道:“他說這個幹什麽?”

張勝還沒回答,單于瞟了一眼漢朝衆人,又說了幾句話,這一次的聲音明顯大了許多。

張勝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道:“他說:‘漢朝的東西,數兩樣最好:一個是酒,一個是女人。可就這兩樣,我們不會自造。如今既無公主和親,又無酒糵相贈,真不知漢朝的誠意在哪裏。’”

蘇武忍無可忍地道:“太過分了!難道是漢朝要求着他們議和?論美酒,本就該子婿敬獻給長輩。談和親,當年烏維單于許以太子入漢為質,以求和親,至今未能履約。他們的誠意又在哪裏?張副使,你直接對他說!”

張勝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譯,忽然有人冷笑一聲,用胡語說了一句話。那話一說出來,正在喧鬧的衆胡人立時都安靜了下來,都向聲音所來之處望去。

蘇武也循聲望去,聲音正來自剛才圍坐說笑的那群胡人中間,此時衆胡人已分了開來,只見一個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頭戴一頂鷹形金冠,臉陷在陰影裏看不清,只一雙手放在光亮處,正把玩着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寶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玉韘,那雙手骨節有力,指形修長,一望便知是那種既能執筆又能握刀的手。

蘇武低聲問張勝:“他說什麽?”

“我說,”不等張勝翻譯,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漢語道,“論道理,把女人獻出去的國家,就該知趣點。不要在這種事上小氣,否則會誤大事的。”說這話時,那人手裏依然把玩着那把寶石匕首,随着匕首的轉動,匕首上的寶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不定。

“什麽?”蘇武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張勝在旁邊輕輕一拉他的衣袖,小聲道:“大人,鎮靜。”

蘇武怒視着那張陰影中的面孔,努力克制了一會兒,緊握的雙手才慢慢松開,道:“敢問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貴國單于?”

那戴鷹冠的胡人冷笑一聲,轉向且鞮侯單于,用胡語問了一句什麽。

單于點點頭,答了一句話。

蘇武向張勝望去,卻見張勝全身一震,隔了一會兒,才道:“單于說:‘丁零王所說的一切話,都可以代表我。’”

什麽?

丁零王?!

衛律?!

那個夜焚柏梁盜鏡出逃的叛賊?

那鷹冠胡人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他的臉随之進入了光亮處。

蘇武終于第一次看清了這個引出這場天大風波的罪魁禍首。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鬓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寬額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雙鸷鷹般犀利的眼睛,顴骨很高,下巴結實,唇上蓄着濃密的髭須,左頰有一道不知何時留下的長長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還使這張臉多了幾分強悍和堅忍的味道。

蘇武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張勝,張勝微一點頭,低聲道:“是他。”

蘇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氣,在他的想象裏,一個鼠竊狗盜、賣國求榮的叛賊,總該是一臉的卑怯陰郁。而眼前這人,面對故國來使,眼裏不但沒有絲毫降将的心虛畏縮,相反充滿了敵意和挑釁。

蘇武心裏一緊,隐隐感到眼前這人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原來是衛騎郎,”蘇武強壓住內心的厭惡,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豈敢,欽使大人同喜。”衛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裏的匕首,擡了擡眼皮,斜睨了蘇武一眼,用一種極其刻薄的聲音道,“聽說大人原來是在上林苑養馬的吧?如今奉欽命,持節旄,出使異域,真是風光無限哪。”

蘇武淡淡一笑,道:“武雖不才,尚知忠義。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輩,素食朝廷俸祿,而一旦背叛,對故國的攻擊竟比敵人還不遺餘力,也不知所圖者何,算是做給自己的新主子看嗎?”

“恰恰相反,”衛律居然毫不動氣,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場,給故主提個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贻笑異域。”

蘇武一愣,不明所以。

衛律走到單于面前,拿起那份禮單,念道:“‘錦繡缯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谷米八百斛。’欽使大人,你不覺得,這點東西拿出來,有損陛下的顏面嗎?”

蘇武怒道:“丁零王,請你說清楚,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衛律道:“足下現在官居中郎将是吧?”

蘇武道:“怎麽了?”

衛律點點頭,道:“嗯,沒怎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匈奴與漢約為昆弟之國,你們皇帝拿區區八百斛谷米就想打發他的兄弟?他的兄弟連一個使節都不如?”

蘇武一時竟被他的狡辯噎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旁邊的張勝忽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單于自己說過,‘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錯輩分了。”

砰的一聲,且鞮侯單于把手中的金杯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來一拂袖向穹廬走去。

蘇武一愕,這才明白,原來他也是懂漢話的。此前他與使團衆人交談,總是一臉木然,等通譯譯完後,才愛答不理地回上一兩句,原來是有意擺架子。

“這位就是張副使吧?”衛律轉向張勝,慢條斯理地道,“聽說張大人精通胡俗,那麽想必大人也知道,在這個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年輕、力量和勇氣,而不是輩分。所謂貴壯健,賤老弱;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以輩分年齒自矜,是沒有人會買賬的。另外,有一件事你們要明白,我們單于娶你們公主,不是因為單于喜歡為漢家子婿,而是因為貴國皇室拿得出手的女人,只有這個輩分的。如果貴國太後年輕貌美,敝上也會有興趣的,我們偉大的冒頓單于當年不是向貴國的呂太後提過親嗎?敝邦倒不在乎寡婦再醮,可惜呂後年老色衰,發蒼齒堕,自知非偶,只好婉言相謝了,否則倒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婚事啊。哈……”

蘇武怒道:“住口!衛律,你、你無恥!你說出這種話來,自思對得起你的祖宗先人嗎?!”

“祖宗先人?”衛律歪着頭看着蘇武,道,“呵呵,這可是我近來聽過的最有趣的話。足下不是平陵侯蘇建之子嗎?我還以為你很清楚呢。”

蘇武一愣,一時竟有些摸不着頭腦,道:“清楚什麽?”

衛律嘆了口氣,道:“我父親是胡人,我祖父是胡人,我曾祖也是胡人。令尊做長水校尉時,我是他手下的‘長水胡騎’之一。大人認為,我該怎麽說話,才能對得起我的祖宗先人呢?”

胡人?

他是胡人?!

這個舉國聲讨的叛國賊,原來本就是胡人?!

衛律斜睨着蘇武,眼中寫滿了嘲弄:“怎麽,沒人告訴過你?好吧,現在你知道了,所以,以後別擺出那副正人君子的臭臉來。記住,我從來就沒有背叛過,只是回到了我真正的母國。如果一定要說背叛,只能說我投效漢朝的那段時間是背叛!”

“不管怎樣,”蘇武調整着混亂的思緒,道,“你也曾受朝廷俸祿,漢何負于你?而竟……”

“漢何負于我?”衛律忽然将手中的寶石匕首嚓地往一只烤羊身上一插,慢慢向使團衆人掃視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欽使大人,你怎麽知道,”衛律的聲音冷得像每一個字都是從冰窟裏蹦出來的,“那個朝廷沒有負我?!”

◇◇◇◇

宴席結束回來,蘇武吐了。

剛才那些匈奴貴族輪番向他敬酒,衛律一直坐在那裏斜眼看着,眼裏帶着惡意的笑容。他明知道,這些人是得了衛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話,但張勝曾告訴過他,這裏的習俗是酒到必幹,否則會被視為對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來他酒量還可以,但從沒經歷過這種以一敵百的陣勢,喝到後來,只覺得舌頭都麻木了,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濃烈的酒氣。

躺在氈毯上,口中發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難受,而頭腦也依然昏昏沉沉。看着帳中懸着的那盞發着昏黃光線的羊油燈,混亂的心緒中,不知怎麽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衛律自己倒沒上來趁火打劫!

對了,那逆賊今天從頭到尾就沒喝過一滴酒!

他不會喝酒?還是……酒裏有毒?

……嗐,想哪兒去了!

不能再想了,頭暈……睡了吧……

◇◇◇◇

……四周灰蒙蒙一片,一股無形的壓力漸漸籠罩了他……

怎麽又來了?!

這是什麽噩夢?

這是哪裏?!

那種無所不在的壓力擠縮得他就像一只困在繭中的蟲子。

太悶了!

不,他要透一口氣!

他拼命掙紮,要掙出一道呼吸的縫隙來……

沒用,手腳不知何故都動不了,那力量還在無情地增大,一點一點,越來越大……

他無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聲。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麽啦?快醒醒!”

蘇武睜開雙眼,張勝焦慮的臉出現在面前。

“大人,怎麽了?”張勝道,“被魇住了嗎?”

蘇武長出了一口氣,疲憊地點點頭:“好像是的。”雖然醒過來了,但依然心慌得厲害。剛才夢裏那股巨大的壓力,那樣真實,那樣強大。不知道要是張勝晚來一會兒,他是否真會被那夢中的力量扼死?

張勝發現蘇武的表情有些異樣,道:“怎麽了大人?”

“剛才,好像……”蘇武道,“有些不對勁。”

張勝道:“哦?怎麽了?”

蘇武道:“那個夢……不知怎麽,這段時間總是做同樣的怪夢。”

張勝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蘇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們留宿光祿塞那天。”

張勝點點頭,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陰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适應。今天天氣不錯,出去走走吧,大人。單于庭有座聖山,聽說風景不錯。”

張勝所說的“聖山”,是單于庭一帶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頂,清風徐來,帶着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山頂有一面石壁,壁上刻着一幅岩畫,張勝站在岩畫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張副使,”蘇武走過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麽好看的?”

那岩畫粗陋稚拙,畫着一個女子指着一條狗,邊上還有一些牛羊之類的牲畜。筆畫漫漶不清,顯然已經年深日久。

一路行來,從陰山開始,他們就常看到這類東西,當地人說,那是上古巫師作法留下的。這些胡人粗鄙無文,繪畫雕塑之事,再怎麽做,比起中原也差遠了,何況還是上古蒙昧未化之時的遺留。

“想不到原來出處在這裏!”張勝感嘆道。

蘇武道:“什麽出自這裏?”

張勝道:“那個關于‘犬戎’的傳說。”

犬戎?蘇武一怔。朝廷這兩年的宣戰诏書裏倒是常提到這個詞,他聽了從來也不以為意,不過一個蔑稱而已,難道還有什麽說法?

張勝解釋道:“相傳古帝高辛氏時,後宮有一婦人得了耳疾,從耳中取出了一個蠶繭大的物體,化為一條神犬,帶走了公主,生兒育女,成為蠻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時被稱為‘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倫不類。蘇武覺得有些好笑,道:“蠻夷之人知道什麽中原古帝?若照了這說法,胡漢豈不本是一家?這麽多年還打什麽呢?”

張勝搖搖頭道:“以前确實沒人當回事。這兩年朝廷大興尊儒之風,一些老儒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的舊典,考證說匈奴确實跟一位中原古帝有關,只是年代久遠,說法混亂。有的說是高辛氏,有的說是夏後氏,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麽?”蘇武被這種驚世駭俗的論調震驚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後?”

張勝凝神看了那岩畫一會兒,道:“看這岩畫,那說法好像還真有些道理。大人請看,畫中那女子,一手指着那狗,一手拿着一個圓形的物體,不正是傳說中從耳中取出蠶繭的婦人嗎?這狗不但畫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還畫了一圈發散的光線,那應當是象征其神聖。畫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畫了道橫線,那是表示宰割後獻祭給神明。對了,此山既稱聖山,也許就是因為所繪是他們的起源傳說吧。”

蘇武皺了皺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認是犬的後代?不嫌難聽嗎?”

張勝不屑地一撇嘴道:“蠻夷之人,愚頑無知。父親死了娶後母,兄長死了娶嫂子,什麽禽獸之事做不出來?”

“哈!”一聲冷笑忽然從他們身後傳來。

二人一驚,猛地回頭。

只見衛律站在他們身後十幾步遠,臉上滿是譏嘲之色,不緊不慢地鼓着掌道:“精彩!兩個傻瓜胡言亂語,居然也能扯得興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錯,繼續啊。”

蘇武怒道:“衛律!你……”

張勝譏刺道:“足下兩地為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見多識廣,遠勝我等。我們适才所言,有何不當之處,敢請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當。”衛律擺擺手,慢悠悠地走過來道,“張大人精于夷務,見多識廣,豈是我等‘愚頑無知’的蠻夷之人能望其項背?不過嘛,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兩位大人考證了半天,好像連畫的是什麽都沒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嗎?!”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細看了看岩壁。不是狗是什麽?

衛律慢條斯理地道:“狗尾上翹,狼尾下垂,你們所說的這條‘狗’,耳豎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還以此為據,在這裏大發宏論,哈哈,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

張勝不由得一驚,那岩畫還真如衛律說的樣子。狼與狗本就區別不大,習慣上只注意它們毛色和叫聲的不同,而這岩畫是用利器在岩壁上鑿刻而成,又沒有染色,畫又不會發出聲來,加上先入為主的“犬戎”之說,自然當它是狗了。

衛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實嘛,只要多讀幾本書,真相也不難發現。中原史家雖然錄事多有偏頗,但多少總會留點蛛絲馬跡。《國語》載:‘穆天子西狩犬戎,獲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不就是說征服了兩個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嗎?匈奴敬重狼,東胡飼養鹿,匈奴轄下十八大部,百餘小部,奉狼、鹿為神明的比比皆是,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們不屑了解罷了。幾個半吊子酸儒閉目塞聽,以訛傳訛,還弄出個什麽‘犬戎’的笑話來,真是淺薄可笑!”

蘇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樣是禽獸之後,很光彩嗎?”

衛律倏地轉身,看着他,眼裏閃動着一絲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閃即逝,随即轉為輕蔑。

“小心你說的話,欽使大人。”衛律眯起眼睛,沖着蘇武慢慢搖動着一根手指,“你沒有資格評價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麽狼嗎?你知道單于為什麽被稱為‘撐犁孤塗單于’嗎?這個族裔遠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貴,只是你不知道罷了!”說完冷冷地掃視了兩人一眼,便轉身拂袖而去。

蘇武怔怔地看着那個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陣迷惘。

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衛律是來這石渠閣次數最多的人……

他會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師孔安國學過……

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是罕見的奇才……

“大人,”張勝奇怪地道,“怎麽了?在想什麽?”

“沒、沒什麽。”他回過神來,搖搖頭道,“他剛才說什麽‘撐犁孤塗’,那是什麽意思?”

張勝道:“那是單于的傳統稱號,胡語‘撐犁’的意思是天,‘孤塗’的意思是子。”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和談并無多少進展,單于的态度始終不冷不熱,讓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後來,幹脆帶了一幫親貴外出行獵去了,把漢使一幹人晾在了單于庭。

蘇武既不熟悉此地情況,又聽不懂這裏的語言,一籌莫展。想找張勝商量,但張勝也開始變得行蹤不定,時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麽。

◇◇◇◇

到處是灰蒙蒙的一片,壓力,無處不在的無形重壓……

又來了,怎麽又來了?

為什麽總是不斷重複這個夢?

那到底是什麽力量?

來自哪裏?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樣?

胸口像被一塊奇重無比的巨石壓着,透不過氣來。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壓力捂住了,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無法喘氣了,一絲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掙紮着,希望能掙出一絲松動,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氣。但沒用,他就像被什麽東西從頭到腳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繭中,要命的是那繭還在不斷收縮……收縮……

他要窒息了,他會死的,他會被活活悶死的!

他會死在這場噩夢裏,再也醒不過來!

不,不能這樣。他要活下去!他要掙脫那捆縛在身上的壓力!

可是他實在無法呼吸,體內殘存的那點空氣被一點點擠出,手和腳越來越軟,力氣越來越弱,越來越無從掙紮,頭腦也漸漸陷入了模糊……

遠處隐隐傳來一陣喧鬧聲,巨大的壓力像潮水一樣迅速從他身上退卻。

他得救了!

他睜開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夢裏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許多。

原來真的有聲音,正是這來自外界的喧鬧聲救了他!

他沒有去細聽那喧鬧聲到底是什麽,他在回憶那個夢境。因為這次是中途驚醒,夢中的情形異常清晰。他閉上眼睛,抓住那殘餘的印象,努力感受着。

這夢境,他好像……真的經歷過!

在過去……

不,不是在前幾次的夢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實的經歷……

到底是什麽時候?

怎麽可能有那樣怪異的經歷?

這世上又怎會有如此詭異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隐隐熟悉的感覺又悄然遠去了。

不,這一次他一定要弄個清楚!他搖搖頭,靜下心來,輕輕将剛才那種微妙的感覺拾起,如抱起一團無形無質的混沌之氣,不去細看,不去觸摸,只是慢慢體悟那個渾然的整體,一點一點地感受……

漸漸地,一種遙遠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內心深處一個封閉了很久的角落裏慢慢滲了出來……

他心裏有一絲欣喜,他知道,這次他終于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來!”張勝踉踉跄跄地沖進營帳,“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顯露出來的真相迅速退縮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裏。

蘇武吃了一驚,回過神來。

遠處是匆匆的腳步聲,混亂的馬蹄聲,無數匈奴人的吆喝呼喊聲,金鐵交擊聲,亂作一團。

“出什麽事了?”蘇武一下坐起身來,抓起枕邊的佩刀,道,“外面怎麽這麽亂?”

張勝沒有回答,直接撲向帳篷角落,打開那裏的一個衣箱,瘋狂地翻揀着裏面的衣服,一邊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麽一點……這幫笨蛋!”

蘇武眼中的張勝,從來都是好整以暇,指揮若定,從未見他像今天這般驚慌失措過,不由得暗暗心驚,道:“張副使,到底發生了什麽?”

張勝臉色蒼白,翻揀衣物的手微微有些發抖,喃喃地道:“我說準備還不夠,再等等。偏要動手!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費一張好弩!”

蘇武倒抽了一口冷氣,快步走到張勝身邊,道:“張副使,你、你們殺人了?”

張勝道:“不是我,是他們。我找了幾個內線,讓他們……唉,來不及說了。”說話間已從箱底翻出兩套胡服,扔了一套給蘇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們立刻就走,馬就在帳外……”

蘇武一驚,沒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張勝的手,道:“等等,你先說清楚,什麽內線?你到底做了什麽?他們為什麽要抓我們?”

張勝道:“我認識這裏一個人,叫虞常,是衛律身邊的千夫長,願意幫我們聯絡一批人刺殺衛律。”

“刺殺衛律?!”蘇武愕然道,“你瘋了?誰叫你去殺他了?!”

張勝看了蘇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個極之離奇的怪物:“大人,你以為陛下叫我們來這裏幹什麽?”

蘇武道:“不是為了……找回那面石鏡嗎?”

“石鏡?”張勝冷笑一聲,道,“千裏迢迢過來就為了一面鏡子?”

蘇武的心一沉,隐隐感覺有什麽東西不對勁,道:“不為石鏡?那是為了什麽?”

張勝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賊的命!”

蘇武道:“胡說!真要殺他,陛下怎麽沒給我這樣的密令?你在自作聰明……”

“不是我自作聰明,”張勝又是一聲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聰明了。那逆賊當年為什麽要叛逃?叛逃時又為什麽要偷走那面石鏡?整個宮裏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蘇武瞠目道:“你、你說什麽?”

張勝道:“當年在長水營中,他的騎射功夫第一。進宮為郎,又特許可出入天祿、石渠二閣。宮中機要密件、珠寶珍玩不計其數,以他的身手,什麽偷不到?為什麽偏偏是那面石鏡?就為了打擊陛下的神志、向匈奴獻媚?那幹脆去偷玉玺好了!他偷石鏡,是因為他喜歡李夫人!”

蘇武腦子裏嗡的一聲,道:“什麽?你、你說衛律他……”

“對!他喜歡李夫人,喜歡這個世上陛下最喜歡的女人!”張勝大聲道,“活人争不到,死人也要争!”

蘇武道:“怎、怎麽會……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麽會選了你這麽個人!”張勝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了,“難道除了養馬你真的什麽都不關心嗎?你不知道李夫人進宮前原是舞伎嗎?你不知道衛律曾兩次救過夫人,差點連命都丢了嗎?你不知道夫人難産而死,衛律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差點殺了太醫令嗎?柏梁火起,石鏡被盜,稍知內情者誰不是立時猜出是他幹的?你活在另一個世界裏嗎?”

蘇武目瞪口呆。

他不是驚訝于張勝突然之間态度大變,而是張勝說出的那些事情。

世界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他張着嘴,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道:“有、有這種事?”

張勝道:“你要麽是假清高,要麽是真笨蛋!就算你蘇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屑探聽宮闱秘辛,外頭的事也不聞不問嗎?為什麽他一叛逃,陛下就命徐自為北上,封鎖邊境,築起千裏堅城,三裏一崗,五裏一哨,嚴加盤查?為什麽陛下不顧兵家大忌,命浞野侯提前出兵北伐匈奴,導致兩萬大軍全軍覆沒?為什麽這幾年陛下一而再,再而三重金懸賞招募使節出使匈奴?陛下一直在追殺他!付出這麽高昂的代價就為了一面破鏡子?!你難道看不出,陛下恨他,恨到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置他于死地!我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黴,協助一個笨蛋來殺一個瘋子!”

蘇武結結巴巴地道:“陛下要……殺他?!可、可陛下從未跟我明言啊。”

張勝恨恨地道:“這種事能明言嗎?一個做臣子的,居然敢和當今天子争一個女人!說出去很光彩嗎?”

一句話,讓蘇武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十足的傻瓜。昏昏沉沉之中,又覺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錯了,可又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裏。

“這麽大的事,你……”他想說你怎麽不跟我商量,然而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自己難道還有資格問這話嗎?

“……可、可是,要殺衛律,”他吃力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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