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天漢元年,暮春。
上林苑的栘園林木青翠,莺飛草長,一匹匹駿馬撒開四蹄,在草場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着,盡情享用着鮮嫩多汁的牧草。這是它們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
它們是幸運的,作為上林苑的馬,能享用禦廄和上好的糧草,卻不用承擔血腥的征戰殺伐。唯一被使用的時候,無非是每年的田獵季節,即使那時,也不過作為備用而已。
自從貳師将軍李廣利西征凱旋,天子六廄——未央、承華、騊駼、路軨、騎馬、大廄,便開始大量繁育西域名馬。如今的宗室貴戚,逢到賽馬射獵,以騎乘腿型修長的大宛馬為上,烏孫馬次之,再次也是那些大宛、烏孫良馬與中原馬雜交的後代。栘園廄這些平常品種的馬匹,便漸漸被冷落了。
棄置不用,于渴望無拘無束的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對奉職于這裏的人來說,就不是什麽幸事了。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指望的閑差。
栘園廄的現任長官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看着草場上那些奔走或休憩着的馬匹出神。他的沉默似乎和他那些不思進取混日子的前任不同,他的眼裏常常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憂郁,整個人仿佛被一塊無形的沉重石塊壓着。
栘園廄的小吏們隐約聽說,他以前是宮裏的中郎,如今被打發到南山腳下這處荒僻馬廄來,看來确實不像會當官的人。
此時,他正坐在一截樹樁上,靜靜地仰望着天上那幾只展翅翺翔的獵鷹。
只有在這個時候,隸役們才會在這個沉默的上司眼中發現一絲偶爾閃過的光芒。他想到了什麽?誰也不知道。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那生靈矯健的身姿,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感觸,隐隐感覺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東西——也許是年輕時那點不甘平庸想要奮發有為的念頭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親跟衛大将軍打過仗,封過侯,還做過太守。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員可保舉子弟為郎。父親屢立戰功,先後保舉長子和幼子入宮為郎,唯獨不肯保舉他這個次子。
天子近臣,機會很多,像他們這樣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遷。進宮沒過幾年,大哥就做到奉車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騎都尉,秩比二千石,終日随禦駕出入,顯赫鄉裏,榮耀不下于父親。只有他,無官無職,庸碌無聞。家中親友往來,勢利一點的幹脆對他視而不見,只是忙着巴結他那兩位前程遠大的兄弟。
他也曾懇求父親給他一個機會,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只是不想在家吃閑飯。在他內心深處,也隐隐希望能有個機會,離開苛刻嚴厲到讓他窒息的父親,到一個新的環境中去闖出點事業。
“就你?省省吧!”父親看着讷讷欲語的他,輕蔑地道,“你是那塊料?少給我丢人現眼了!”
父親不喜歡他,許多人都知道。父親時常因為一些小事對他發怒,放錯一支筆、打翻一卮酒,都會被父親認定是故意作對,因而大發雷霆,他的任何解釋、哀懇都無濟于事。時間一長,他逐漸養成了沉默退縮的性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于責難,父親看着他畏縮拘謹的樣子,反而更加厭惡。他無所适從,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父親滿意。
但父親并不是生性暴躁。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時常躲在角落裏,羨慕地看着父親手把手地指導大哥、三弟弓馬騎射,那份和藹和耐心,是他永遠不敢奢望的。
府裏仆役有傳言,說他不是夫人親出,而是父親過去一個不受寵的小妾所生。
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只是苦澀地一笑。
他心裏知道,父親不喜歡他,是他自己的錯。
他是一個與生俱來就有着要命的缺陷的孩子。從他記事起,便三天兩頭要在父親的盯視下飲下那難以下咽的湯藥。
“你想變成鄰村那個李瘋子嗎?!”每當他因為藥太苦而喝不下時,父親便壓低了聲音嚴厲地訓斥道,“像她一樣成天見神見鬼、癡癡癫癫、胡言亂語?你還想不想做個正常人?”
他強忍着濃烈的苦澀喝下了那些藥,父親以為是自己的恐吓生效了,其實,父親說話時的那種冷酷、憎惡更使他恐懼。他不怕被別人嘲笑,但他怕被父親厭惡。
不知是不是上蒼有意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他那兩位向來一帆風順、機敏能幹的兄弟,居然會先後在宮中侍奉時犯下大錯,以致自裁謝罪。幸而皇帝沒有深究,還任命他為中郎,大概是對父親晚年喪子的彌補。
宮中規矩森嚴,許多和他一樣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腳不自由,但那卻是他有生以來最輕松愉快的時光。因為宮裏的規矩雖多,但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家中,每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會觸怒父親,引來無妄之災。
宮中的那段日子,他過得充實而愉快,還結交了許多朋友。然而,父親卻再三對皇帝聲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實恐有負聖望。沒過幾年,他就從人人豔羨的中郎被調到了這裏,上林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園,來掌管一個馬廄,整天與一群刑徒馬奴打交道,工作單調且索然無味。
“沒用的廢物!你是永遠別想有出息了!”父親暴怒的喝罵聲又隐隐在耳邊響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飛翔着的雄鷹,鼻子微微有些發酸。
“沒用的廢物”,這就是父親生前對他使用最多的稱謂。至今一想起,依然那麽刺耳心酸。多年以來,父親最熱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貶低他這個兒子。父親厭惡他,他可以理解,可父親時常用最刻薄的語言将他貶損得狗彘不如,神情間那份痛恨,已經不像是面對一個有缺點的孩子,而像在詛咒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這又是為了什麽呢?
呵,現在追問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栘園的草木黃了又綠,父親已在幾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經成為自己孩子的父親。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瀾。
只是到了這寵辱皆忘的年紀,他卻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點什麽特殊的事情——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改變這平凡而無味的生活。
也許是被父親壓抑得太久的一些念頭,此時終于得以釋放出來了吧,只是這釋放來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業的時間,已經在半情不願的随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現在,他年過四十,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去另外走出一條路來了。
他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寬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為了他們,他無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一樣去闖蕩冒險,以求封妻蔭子的榮耀。
他嘆息了一聲。
也許他注定只能這樣庸庸碌碌地過完自己的一生,沒有誰會知道,在這個沉默寡言、奉職謹慎的循吏的內心深處,曾經期望過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麽多人,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自己最初的夢想。
誰知道呢?
也許那些在他眼裏胸無大志的庸常衆人,也曾和自己一樣,有過一些令人激動的願望和想法,只是耽于各種因緣際會沒能實現。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嘆呢?況且他有什麽資格自傷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國。靠着家世門蔭帶來的機會,不需要從底層苦苦奮鬥,一上來就是常人難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現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許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祿,所做的不過就是每天檢查一遍園中的鞍馬鷹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圍獵時用的弓矢繳缯。
他實在沒什麽理由為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運郁郁寡歡了,可這幾年來,內心深處時時生出一種感覺,好像有些事被他遺忘了——一些極其重大的事。有時當他看着那些獵鷹在天上翺翔,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但真要抓住這感覺細想,又不知是從何而來。就好像看着遠方時,眼角瞥到一件龐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細看,那物卻又消失了。
這使他總隐隐擔心因為自己的遺忘而導致了什麽不可挽回的災難。他一再自問,天下之大,有什麽大事需要他這麽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來完成呢?以他的現狀,最好的前景不過就是進六廄,可六廄有那麽好嗎?每當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駿馬,他只覺得那汗血都是人血。當年李廣利西征,用兵十多萬,生還者不足兩萬,加上國內無數因為此役千裏轉輸、橫死溝渠者,禦廄那些大宛良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負着幾百條人命?
他從來就沒有盼望進“天子六廄”。這唯一的升遷之階,他都無意攀登,未來對于他早已毫無懸念,那又有什麽可憂心的呢?那莫名的焦慮,也許只是父親過于嚴厲給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為那個相士?
“……伏犀貫頂,日月角起,天!這、這樣的貴相,萬中無一……”相士望着他的臉,用一種近乎敬畏的語氣說道。
“萬中無一?”他懶懶地一笑,指了指外面街市上來往的人群,道,“這裏是長安!就外頭這些人,富貴過我者,少說也有一半以上!”
相士搖搖頭:“公子,你現在的命運,并不真正屬于你。你的左右手掌紋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運之路。你生來不是幹這個的……”
他已經懶得搭理這個拙劣的騙子了,調頭就走。
“何必呢?”李少卿趕上來,拍拍他的肩膀道,“聽聽又沒什麽損失。”
“有什麽好聽的?”他不屑地道,“這種江湖術士,見誰都奉承天生異相,然後再以災厄相吓,說來說去,無非叫你請他禳災祈福。”
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來不信這個,不過,那相士相命真的很靈的……”
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靈驗,第一個使用的就是帝王。找個相士為宰輔,國中還會有什麽亂臣賊子?”
李少卿道:“話不是這麽說。幹這行的,不能入世太深,洩露的天機太多是會遭天譴的。子卿,你別太固執,那麽多人信,難道都是在受騙上當?”
他道:“那他剛才說我萬人之上,你也相信?”
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将來的事,誰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從未央廄令的任上升到太仆的嗎……”
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對他肯定的評價,卻來自一個江湖術士。
難道他的人生竟失敗到要靠一個騙子的謊言來支撐了?
他失笑地搖搖頭。
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卻不了解他的心——他從來沒羨慕過上官的好運。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為馬養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見到在他自己卧病期間未央廄的馬養瘦了,大發雷霆,上官一句“聞陛下聖體欠安,臣日夜憂懼,意誠不在馬”,言訖而淚下,得以轉禍為福。
這種話,他是說不來的。
當然,這樣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處在他這個位置上,有什麽資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結果,而不是手段。
何況,位列九卿,富貴已極,如果說這都非他所望,他最終的追求又是什麽呢?他之不屑,在別人眼裏只怕都是可笑的矯情吧。
“大人,”一名從吏氣喘籲籲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宮裏來人了。”
他回過頭去,看到了跟在從吏後面的宮中內侍。
“什麽事?”他詫異地問道。按例這個月還不是田獵的時候。
“蘇大人,陛下要見你。”那內侍面無表情地道。
很久以後,栘園廄的總監蘇武才知道,正是從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運之輪,才開始緩緩轉動,并将把他拖進一個極其龐大的、離奇到難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
昆明池,靈波殿。
五十七歲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頃幾乎望不到頭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淺黃色茱萸紋曳地長袍,沒有戴冠,神情蒼老而疲憊,完全沒有了平時在朝堂上那種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勢。
天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牛毛一樣的細雨随風飄灑,給三百頃昆明池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平日裏鳳蓋華旗、鼓樂不絕的龍首樓船現在一片寂靜,和高高的豫章臺一樣,無聲地矗立在水汽彌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鯨靜靜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驚擾了這微妙寧谧的景色。
在這一片靜谧中,樂府歌伎的淺吟低唱從遠處隐隐傳來: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
飾新宮以延貯兮,
泯不歸乎故鄉。
慘郁郁其蕪穢兮,
隐處幽而懷傷。
釋輿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陽……
略帶哀婉的歌聲彌漫在漠漠的春雨裏,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無地飄蕩,令人徒增一種孤獨傷感的意味。
蘇武沒空去細細體味那缥缈的歌聲,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東西:一襲嶄新的雲紋錦袍疊得整整齊齊,袍服上放着一頂鹖尾武冠。旁邊是一只漆盤,盤中盛着一枚銀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盤繞在锃亮的銀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這一堆東西,又擡頭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從現在起,朕加封你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聲,他腦子裏一陣眩暈。
錯了!一定有什麽地方弄錯了!皇帝弄錯人了,或者內侍傳錯人了。
一時之間,他心裏來來去去閃過無數念頭,唯一沒有的,就是升遷的狂喜。
因為他知道,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錯了。”皇帝盯着他,低聲道,“不,沒錯,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廄監——蘇武。”
什麽?!
真的是他?
為什麽?
他離開未央宮已經十年了,他幾乎懷疑皇帝是否還記得這麽一個當年侍奉左右默默無聞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間被召回來,就為了擢升他為宮中人人豔羨的中郎将?宮裏那麽多人,有戰功的、有能力的、會逢迎的、精算計的……不計其數,為什麽獨獨是他?
為了獎勵他馬養得好?
不是他瘋了,就是皇帝瘋了!
“你不必因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懼。”皇帝銳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裏去,做了一個手勢,左右侍從依命退下。
皇帝緩緩地,用一種低沉而鄭重的聲音道:“因為這是一樁交易——升你為中郎将,是要你辦件事。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許很容易,也許很難,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放心,不管是什麽選擇,朕絕不會為難你……”
蘇武驚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說的話,怎麽聽起來那麽古怪?
一件東西被皇帝輕輕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長長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漢使旌節!
皇帝要他做使節?
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是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努力說出了那個詞,“匈奴?”
“正是。”皇帝注視着他,點點頭。
他恍然大悟:這就是他這個栘園廄監無緣無故平步青雲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祿,換他一條命!
從元封年間的路充國以來,幾乎每任漢使都是有去無歸,被扣為人質。
那邊态度強硬,堅持只承認俸祿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員的漢使資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誰還願意将自己尊貴的性命扔到那種蠻荒之地去?于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為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慣例。這幾年邊事不斷,戰況激烈,即使是升遷無望的郎官,願意受命出使的也越來越少,甚至重金懸賞也應者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漢節。
這就是他的命運——永遠不要指望有什麽罕見的好事從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頭上。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必須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價值,只是可以作為一枚被犧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罷了。
不過,即使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會心存怨念。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呢?無聊的生活,沉悶的工作,過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來就對這一切感到厭煩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規的改變,他都是樂見的。
也許皇帝正是看出這一點,才想到找他來做漢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漢節。
“且慢,”皇帝道,“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幹什麽?”
他詫異地擡頭。這還需要問?
皇帝道:“你認為朕是叫你去送死?”
他垂首不語。
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樣想的話,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
小看?他又有什麽值得別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睑,道:“臣不敢。”
“你現在對于朕,有遠比送死更大的價值。”皇帝說着,啪地扔過來一卷木牍,“有兩件事,你必須清楚:第一,從現在開始,那邊不會再扣押漢使了。你看看這個——”
蘇武詫異地看看那木牍,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牍打開,觸目即見卷首上書:“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不由得吃了一驚,擡頭向皇帝看去。
“是國書,今天剛到的。”皇帝道,“以往擡頭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用一尺二寸的簡牍。這一次卻恢複了文帝朝舊制,一尺一寸牍,用詞也恢複了舊稱。知道為什麽嗎?呴犁湖單于死了,現在即位的是他的異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時間死了三任單于,每一任單于都有許多兄弟子侄,蠻夷之人無宗法禮儀,有實力就能當頭領,想争奪單于寶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現在這位新單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穩,給他來個裏外夾攻,便釋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漢使,借此對我朝示好。”
蘇武恍然大悟。匆匆将那簡牍浏覽一遍,果見文中辭氣謙卑,居然有“漢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等語,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氣。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連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态度的一天。随之心中又茫然起來,如果是這樣,皇帝何必選自己做漢使呢?
“你也許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這個漢使,誰不能做?何必非選你呢?”皇帝道,“這就是朕要說的第二件事。朕要你到那邊去,不是為了跟那邊禮尚往來——這種官面文章誰都能做,朕是要你借着使節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東西。”
找東西?蘇武愣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開始變得有些猶疑起來:“這幾年,宮裏發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會相信,但它确實發生了……四年前,柏梁臺大火,你還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場大火中,有一件東西,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朕不知道它是否還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
皇帝的話很亂,蘇武聽得一頭霧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話有些沒頭緒,便停了下來,手按着前額,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條思路。“你先起來,讓朕好好想想。”皇帝揮了揮手,緩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門口的玉階上站定,向遠處眺望着。蘇武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茫茫雨絲中,昆明池邊站着兩尊石人。
許久,皇帝忽地一頓足,像是下定決心道:“罷了,還是從頭說起吧。”皇帝向那兩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為誰造的嗎?”
那不是牽牛和織女嗎?放在那裏好多年了。為誰造的?好像是……是……
靈波殿裏寂靜一片。一陣微風吹來,風裏混合着殿柱所散發出的桂木香味,還夾雜着幾絲飄灑的春雨。遠處歌伎的歌聲,也像那絲絲春雨,缥缥缈缈,若斷若續:……去彼昭昭,就冥冥兮,
既下新宮,
不複故庭兮。
嗚呼哀哉,
想魂靈兮……
歌聲一唱三嘆,終于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完全消失,一切歸于徹底的寧靜。
猛然間,蘇武腦中靈光一閃。
李夫人!
◇◇◇◇
是的,你猜對了,是李夫人,那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
牽牛與織女相隔的,不過是一條淺淺的河漢,我與李妍相隔的,卻是陰陽的界限。
回想起來,當年的一切依然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長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還以為是故作驚人之語,及至見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簡直太貼切了。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樣一雙眼睛了,顧盼之間,真能把世間一切化為齑粉。
并不是說她的眼中有很多內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看着我時眼睛裏幹幹淨淨的女人,這正是我對她恩寵殊異的原因,只是許多人不明白這一點。
記得那次我随手從她頭上取了根發簪搔了搔頭皮,結果第二天後宮的女人們全去買來玉簪插上,以致長安玉價一夜暴漲。真是可笑,我愛的難道是那根玉簪嗎?
阿妍是個獨特的女人,從不為自己要求什麽,我也就忽視了。我以為以後早晚會有機會的,卻沒想到死亡會來得那麽快,把我心中的默許化作了永遠的遺憾。而她在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時候,卻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寵愛了。為了讓我記住她最美的時候,說什麽也不讓我看到她的容貌。那時她氣息奄奄,太醫說她再也經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給她帶來傷害,便依了她,卻因此留下了無盡的憾恨。
在她死後,這憾恨如附骨之蛆,時時咬噬着我的內心。從未央宮椒房殿的畫像,到這昆明池畔的牽牛織女石像,處處都在提醒着我,那個曾經存在過的獨一無二的女人。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就是我痛苦的來源。
我擁有這世上最大的權力,我能使河水斷流,我能将山川夷平,我能讓千萬人活着或死去——只要我願意。可我為什麽就不能主宰我心愛的人的生命?為什麽就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我一生順暢,沒有達不到的目的,沒有辦不成的事,我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态!
我也知道死者不能複生,知道我的企望不切實際,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并不奢侈,我只求再看阿妍一眼——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氣沉沉的畫像,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阿妍,以彌補她臨終前我沒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遺憾。
我渴望發生奇跡,我要用帝王的權勢制造奇跡!
我開始發布榜文,重金懸賞,許下令人咋舌的高官厚祿,只求找到一位能讓我與阿妍再見一面的奇人。
然後,你知道,我找到了,那就是少翁,一個方士。我封他做了文成将軍。
我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非議。自古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帝王昏聩到封一名方士做将軍。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宮通天臺施術,真的、真的招來了阿妍的魂魄!
天哪,這就夠了!
不要說封個将軍,就是封王封侯,又怎麽樣?自古以來,世上的王侯将相有多少?真正會招魂術的高人有幾個?
……
雨絲漸漸變得綿密起來。皇帝停下一會兒,扶着玉杖微微籲了口氣,因為激動而加速的呼吸才漸漸緩和下來。
昆明池的池水卻開始不安地攪動起來,雨打風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鯨的首尾看起來像在微微擺動,給人一種變成了活物的錯覺。放眼遠眺,長安萬間宮闕,都已隐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後,只有巍然高聳的豫章臺,還在層層雨霧中時隐時現,仿佛淩空出現的蜃景。
眼前的景物,和皇帝說的故事一樣不真實。
“陛下,”蘇武忍不住道,“方士之術,十九欺妄。招魂引鬼、神靈附體之事,實不足信……”話未說完,蘇武猛地住口。
今天自己是昏了頭了嗎?
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诋毀方術,連以直言敢谏聞名的汲黯都不曾在這種事上與皇帝争論,何況此事還關系着皇帝最挂念的李夫人。自己算什麽人?居然說出這麽不知趣的話!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後悔。
“放肆!”果然,皇帝一頓手中的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朕看不出來?沒有親歷過的事,就不要妄下斷語!你沒見到阿妍,可朕見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體,就是招來了阿妍本人!實實在在,絕無虛妄!朕看着她在帷帳裏來回踱步,看着她輕輕嘆息,看着她回眸凝睇……天哪!朕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告訴你,那絕不是朕的幻覺,也不是少翁制造的假象!”
蘇武一愕。
那是怎麽回事?少翁是怎麽做到的?他找來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樣的替身?
但現在不是捉摸揣測的時候,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他只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道:“算了,起來吧。”
他不敢站起來。
皇帝皺着眉打量他,又過了一會兒才道:“居然到現在還是一點沒變……唉,真不知道該說你老實還是笨!你、你就從來也沒想想當年為什麽會被調到栘園廄嗎?”
蘇武一怔,擡起頭不明所以地望着皇帝。
“這十年的馬你算是白養了!”皇帝搖搖頭,嘆道,“人人知道朕篤信方術,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面前也會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只有你,連裝都不肯裝。朕知道你厚道忠誠,可為什麽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點呢?幽冥之事,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邊,神明就不會顯靈。讓朕怎麽用你?”
什麽?!
蘇武只覺得頭腦裏再次嗡嗡作響。
十幾年的仕途蹭蹬,只是為了懲罰他不相信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這也很好。”皇帝一揮手,道,“現在朕要的就是你這點。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你也不會在這裏了。”
蘇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沒什麽。朕先問你,你知道那個招魂的術士——少翁,後來是怎麽死的嗎?”
蘇武不知道皇帝怎麽突然又問這個,道:“少翁是……誤食馬肝,中毒而死的。”
皇帝盯着他道:“是嗎?告訴朕實話,外面對此事怎麽說?”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這麽問,想來都已經知道了,只得道:“外面有傳言……說……少翁是……被陛下處死的。”
皇帝點點頭,道:“不錯,是朕殺了他,那個傳言沒錯。那麽,你知道朕為什麽要殺他嗎?”
蘇武道:“是因為……他的方術不靈驗。”外面的話,自然要比這難聽得多,說皇帝自知誤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贻笑世人,便索性殺人滅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剛才朕已經說了,他确實招來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為他實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說什麽。皇帝沒有必要在他這麽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前為自己的錯誤辯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問,而是自己回答了。
“朕殺他,因為朕不能容忍一個鄙陋的江湖術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皇帝憤怒地揮着手,大聲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靈,為什麽寧可聽從一個江湖術士的調遣而從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難道朕的感情還不如一個方士的咒語?如果這樣的話,朕寧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于術士的禁咒控制之下。朕不能容忍這世上有誰掌握這種能力……”
皇帝說得越來越快,神态也越來越激動,目光卻漸漸有些迷亂。
不知怎麽,蘇武看着他,心中隐隐産生了一絲恐懼。
◇◇◇◇
我鸩殺了少翁。
我知道,這是一件失信于天下的事。是我廣招術士為阿妍關亡,是我許下重金讓他施術,可又是我在他施術靈驗後殺了他。我對外說少翁是食馬肝而死的。
這種事終究是瞞不住的,但我顧不得了!
她是我的女人!誰也別想役使她、操縱她,即使是為了我的旨意!
我殺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術的法器。那是一面青灰色的鏡子,約一指厚,質地很怪,非金非玉,輕如毛羽,卻又堅實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無數,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得出那是用什麽材料做成的。少翁臨死前曾招供說,那是來自北方深海之中的潛英石所制。
我知道妖術不祥,但我實在不忍毀了這件曾使我見到阿妍的奇物,就決定把它暫時收藏在柏梁臺上,作為對阿妍的紀念。臺高七十餘丈,又是以結實的柏木造就,我本以為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