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裝窮(1)
易拉罐咕咚咕咚滾下人行道。
艾凡提着蛇皮袋趕忙去撿,走得太快,蹲下身時,聽到刺啦聲,轉身,才發現,袋左下角露出扭扁的易拉罐尖,劃過了面前的黑色寶馬車頭。
不好。艾凡心驚肉跳了下,回身仔細查看,伸手摸了摸,易拉罐把寶馬車刮出了一個很顯眼的大口子。
怎麽會這樣?刮到了別人的車,這下要賠錢了。
艾凡半蹲在車前,左右看了看,唉,好像還是新車。
聽說寶馬很貴的,把車刮成這樣,估計得賠不少吧。
站起身來,寶馬車裏卻沒有坐人,它好像停在路邊蠻久了。
艾凡四處望了望,只在小超市門口望見一個獨自在那抽煙的黃毛小青年,像個混混,不像車主人。
……沒什麽人看見。
剛滿十七歲的艾凡猶豫了下。
老媽終于在他的勸說下,脫離了家暴、爛賭的老爸,可也因此欠了一大筆錢,還生了病。自己剛剛退學出來打工,沒找到什麽好工作,只能兼職收些紙箱、瓶瓶罐罐,一天也最多只能賣到六七十。
要不,就直接走了吧?艾凡心想,能開得起這麽好的車,應該是個有錢人,這麽一道口子應該不會在意吧?
艾凡拎着蛇皮袋,左腿才邁出一步,又想:不管是不是有錢人,自己到底是劃壞了別人的東西,就這樣走好嗎?
他回頭盯着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寶馬,要是留下來道歉,要是車主人會原諒自己呢?
等等,要是車主人很生氣,讓他賠很多錢怎麽辦?
要是幾百塊錢還可以,要是幾千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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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自己家裏的情況,艾凡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決定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地離開。
站在小超市旁邊抽煙的鄒朗就是看到這個渾身土裏土氣的少年劃壞了他的車,大熱天在車前糾結良久,一臉凝重地提着蛇皮袋離開。
他原以為他就這麽走了,過了不到五分鐘,這個土味少年,又認命般地拉着袋子回來,面對着車仿佛長長嘆了口氣,接着把蛇皮袋放在一邊,坐在人行道邊,捧着臉,灰心喪氣地像是在等車主回來。
蠻誠實。
鄒朗撣了撣煙灰笑,他都打算讓他離開,不計較了。
快上午十一點,土味少年頂着大太陽在路邊等了他二十多分鐘,鄒朗玩心驟起,走到他身後:“你在等誰?”
艾凡轉頭望上看,是剛站在小超市旁邊的染黃毛青年,高高瘦瘦,穿着最普通的白T恤,淺白色破洞牛仔褲,居然還沒走?
他回頭,繼續捧臉:“我在等車主。”
“哦。”鄒朗假裝才看到,“你刮壞他的車了?”
“嗯。”既然打算還是面對,艾凡也沒什麽不可告訴的。
鄒朗故意吓他:“我剛剛也不小心劃到了車尾,車主是個大胖子,非常兇,說要抓我去警察局,讓我賠五千塊錢。我不肯,讓他去報警,他就真去叫警察去了,還沒回來。”
艾凡大吃一驚,立刻起身面對着他:“真的?”
“真的。”鄒朗點點頭,指了指,“你看車尾還有我刮出來的痕跡。”
艾凡還真拖着蛇皮袋去看了看:“我什麽都沒看到啊。”
“特別小。”鄒朗面不改色地撒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就算這樣,他也不饒過我。”
土味少年低頭看了看,仿佛還真的看出了細小的刮痕,臉色開始變幻莫測,眉頭緊蹙,苦大仇深。
鄒朗想笑,忍住。
土味少年擡起臉:“那你為什麽還這麽淡定啊?”
“哦,反正我沒錢。”鄒朗故意逗他,“大不了把我抓警察局去。”
“……”第一次見這麽不怕被抓的人。
“這道口子是你刮出來的吧?這麽大,我看沒有兩三萬解決不了。”鄒朗對着車說。
“兩三萬?!”艾凡整個人都不好了,“就這麽道口子,要花這麽多錢嗎?”
“車是德國原裝進口的,車主肯定還會獅子大開口。”
兩三萬?現在他們全家加起來都沒這些錢,艾凡張着雞蛋型的嘴,呆了足足一分鐘,終于思考完畢,上前誠懇地抓住他的手,仿佛警匪片般眼神沉痛道:“兄弟,咱們一起逃吧。”
艾凡帶着自己的蛇皮袋,拉着鄒朗跑到了不遠處的小巷子裏,他逃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回頭一看,這小子居然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立刻放了手。
這個人的目光很清澈,笑眯眯的,瞬間讓他有種莫名的羞愧感——人家本來是要等車主來,自己攥着他逃走,好像挺小人的。
臉有點燙。
不對,艾凡心想,他才沒有羞愧,純粹是跑得太熱,不由得挺起胸膛為自己解釋:“車主那麽兇,咱們跑是應當的。”
“哦。”鄒朗似笑非笑看着他,望見綠色垃圾桶,上前去把煙頭扔了。
艾凡的眼神跟着他:“以後我有錢了,會還的。”
“嗯。”鄒朗還是不緊不慢地點頭。
艾凡心裏知道,說是會還,其實連車主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很難還上。所以說完之後,反而不知道該接些什麽。
心虛。
……太心虛。
算了,也不跟他說那麽多。
“那就這樣,我走了。”
“好。”這個黃毛小混混沒什麽情緒地點了點頭,艾凡提着蛇皮袋走出兩步,聽身後一直沒有動靜,忍不住回頭問:“你不走嗎?”
“你先走吧。”
艾凡見他雖然笑着,不過表情裏總有一絲哀傷,想到他連警察來抓都這麽淡定:“你該不會沒地方可去吧?”
鄒朗笑,仿佛自嘲:“是啊。現在可不是沒地方可去麽?”
艾凡猶豫了半晌,流露出些許同情,然而自己的情況也的确分不出什麽能力來救治別人,他短短地揮了揮手:“那、我走了。”
鄒朗示意可以。
艾凡走出兩步,突然再次回頭,小眉頭又緊緊蹙起來了:“你該不會連吃飯的錢也沒有吧?”
身為車主,見這一看就很窮的艱難土味少年刮花了他的車子,原本就打算放他走,誰知道,這土味少年居然還傻乎乎地回來。
在太陽底下等了二十多分鐘,鄒朗不想讓他等下去,也不喜歡接受別人那種誠惶誠恐的道謝,所以才故意說“自己”的壞話,把他吓走,沒想到這人心底居然這麽軟。
鄒朗笑:“是啊。沒有現錢了。”只剩一輛豪車,三套房子,十幾萬的餘額寶,一百來萬的銀行存款,幾億的基金和亂七八糟的上市公司股份了。
土味少年的表情再次變幻莫測起來,像是警匪大片演到了最高潮的生死時速,許久才緩緩吐出一個“哦”字:“那、這次我真的走了。”
鄒朗點點頭:是真的打算讓你走。
走出不到四步,艾凡咬咬牙回身:“你不會連一個親戚朋友也都沒有吧?”
鄒朗舔牙齒莞爾:……小盆友,你想幫我,就直說。
艾凡帶着鄒朗推開家裏的木門,唠叨着:“你就在我家住幾天,吃點兒東西,現在工作很容易找的,趕緊找工作自力更生,這麽大的人了不賺錢怎麽行。本來我跟我媽媽在家,也不放心你一個男人住進來,可是看你這麽可憐,唉……”
他的話語就像柳絮,密密麻麻輕輕柔柔,從耳旁飛過,鄒朗渾不在意,倒是有點好奇他的家裏,四處打量。
第一次看見這種電視劇裏才有的老舊木門,哦豁,還有民國時才會有的高門檻。進裏面是個四方形的院子,像個農家大院。
斑駁的白圍牆,厚實的泥土地,裏面還居然種了不少樹。
有個女人坐着小凳子在房門口分礦泉水瓶,瘦得幹巴巴的,臉色蒼白,仿佛是個重病的人。
她旁邊對着不少塑料水瓶、鐵絲、紙盒之類,倒沒什麽異味。
艾凡把蛇皮袋放下,上前叫道:“媽!”
女人擡起頭。
艾凡擦擦汗:“熱死我了。我帶了個朋友回來,他挺可憐的,沒地方住也沒錢吃飯,我收留他兩天。”
艾凡媽媽說:“好。”眼睛十分溫柔地望向鄒朗。
鄒朗點點頭,還是第一次在這麽病弱的人臉上看見如此溫柔的笑意,仔細想了想,這個土味少年濃眉大眼,看起來剛剛正正的,但在皺起眉頭的時候,也擁有這種神情。
沒有其他人了。聯想到艾凡說,只有他和他媽媽。
應該是個單親家庭。
艾凡走到不遠處,直接對着壓水井喝水,喝完抹了抹嘴:“小黃,你要不要也來點?”
鄒朗:“……誰是小黃?”
“哦。”艾凡起身,“因為你染着一頭黃毛,我就叫你小黃了。你叫什麽名字呀?”
“鄒朗。”
“哦。zou朗。鄒?周?”艾凡眨眨眼。
“zou。鄒忌諷齊王納谏的鄒。”
艾凡愣了愣,過了秒才反應過來:“你居然讀了書?我還以為你是個文盲!”
“……”
艾凡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上前問:“讀到幾年級了?”
幾年級?
常春藤研一在讀的鄒朗表示:“初二。”
艾凡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不錯了,我也才高一。”
鄒朗上上下下打量了下他:“你還在讀書?”
“沒有,退學了。“艾凡再次用手背抹了抹嘴巴,喜滋滋地說,語調還有點高揚,“不過我在自學,你要是有不懂的可以問我。”
“哦。”鄒朗淡淡點頭。
瞥見他說話神情滿滿的快樂,居然讓他一瞬間覺得心情好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我居然忘記介紹我自己。我姓艾,艾青的艾,那個詩人知道不?‘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着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名字是凡,平凡的凡。路遙寫的《平凡的人生》看過嗎?哦,對了,這是我媽媽。”
鄒朗轉身:“阿姨好。”
艾凡媽媽起身:“你們聊,我去給你們做飯。”
她倒也是沒細問——對于兒子帶回來說是“朋友”,卻還在互相介紹名字的情況。
艾凡對于鄒朗上到初二表示了很大的認可,拍拍他的肩,老神在在地說:“不錯。不是文盲,很好,這年頭就是要讀書。”
他帶着鄒朗進屋子裏,右側是他自己的房間,裏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各種萬一,有破舊的機甲模型、老書、象棋、籠子,簡直像個舊貨市場,不過最顯眼的還是他床邊的桌子,上面平平整整疊了幾本高中課本,還有草稿紙和筆。
這幅景象讓鄒朗的心不由得稍稍動了下。
艾凡給他搬凳子來坐,鄒朗問:“這房子是你家的嗎?”
“不是。”艾凡說,“是個大嬸租給我們的。”
鄒朗從艾凡的穿着和習氣就能看出來他沒錢,不過沒想到他能沒錢到這個地步。
艾凡從床底下拉出一罐油漆來,“你說用這種漆可以漆車上嗎?”
“不能。”
“哦。”艾凡有點失望,撓撓頭,把油漆再次塞回床底下,坐在床邊。
鄒朗沉默了會兒,問:“你多大?”
“十七歲,快十八了。”艾凡說,“你呢?”
“二十二。”
“比我大五歲啊。”艾凡吃驚,“真看不出來。不過你都二十多歲了,怎麽會這樣呢?”
鄒朗往前兩步,坐到凳子上:“我是離家出走的,沒帶現錢出來。”
“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我爸出軌,帶了別的女人的兒子回家。”
“啊。”艾凡的目光瞬間對他深表同情,甚至都不需要用言語解釋,臉上把他的所有情緒袒露無遺,鄒朗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好懂的人。
艾凡認真道:“出軌絕對不可以原諒。那你就在我家待兩天吧,這旁邊有很多工作可以做的,還可以包吃住。”
鄒朗微笑:“好。”
艾凡起身:“你先在我房間玩一玩。我去幫我媽做飯。”
等艾凡端兩盤菜放到客廳裏,進房間,見到鄒朗居然坐在凳子上在玩象棋,還是那種小學生玩的幾塊錢的象棋,塑料紙象棋布,木屑棋子,自己跟自己玩得認真。
真是可憐,艾凡十分同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