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棚區事件】
壞孩子老虎的家,住在比周若來家環境更差的地方。
是城市與鄉村的中間地帶,實際上是貧民窟。這裏是用廢棄的建築板材、破磚頭、硬紙殼及膠合板搭建的棚區,裏邊居住着流離失所或是飄忽不定的流浪人群。長期在這裏居住,人們慢慢地就形成了部落形式,按照他們自己獨特的法則生活着。于外人而言,這裏卻只意味着肮髒與混亂。
我在棚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留神看着腳下,避免踩到人體的排洩物或是尖利的鐵釘子。成群結隊的蒼蠅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神風特攻隊般争先恐後地向我發起攻擊。
我揮手拂開興致勃勃的蒼蠅,看到遠處有一群人正聚集在一起,我急忙走過去。到了前面,卻見是人挨人,人擠人,大多是光着脊背的壯漢,髒兮兮的身體緊貼在一起,根本找不到空隙鑽進去。
我跳起來,想看個明白,卻只看到更多的人頭。
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我拿手捅了捅前面一個黑脊背:“喂,喂,看什麽吶你們?”
那老兄回過頭來,一張因為極度亢奮而扭歪的臉,滿嘴的大黃牙向着各個方向無目标狂奔,連他的聲音都激動得戰抖:“來了,來了,真的來了!”
“什麽東西來了啊?”我不得要領,蹦高跳腳,想弄個清楚。
人群中轉過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胖臉:“孩子他親爹回來了,這人膽子可真大,就不怕老虎他媽一刀宰了他!”
老虎他媽?對頭,就是這裏了,我真恨不得亮出警徽:閃開閃開,大家都閃開,執行警務……可我的警徽手槍早就沒了,何況在這種地方,警務人員是吃不開的。
情急之下,看到那邊有幾個人往窩棚上爬,我立即奔過去,跟在那幾個人身後,爬到了棚子上。距離雖然有點遠,但居高臨下,一個正跪在棚屋前的男人背影,在我這個位置上能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的面前,一道長形的弧光在反射着陽光,多半是把殺豬刀。另有一個身材健壯的孩子,手裏拿根木棍,站在男人身邊,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
我問旁邊的人:“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旁邊人不耐煩地道:“你神經啊你,自己有眼睛不會看嗎?”
沒辦法,只好自己用眼睛看了。遠距離觀察,那男人身上的衣服不便宜,絕對是專賣店的品牌。這樣的人應該是坐在豪華的私家車裏,跪在這麽個怪地方,太不是滋味了。心裏想着,我左顧右盼,果然發現遠處的公路邊,停着一輛霸道的路虎,一個戴墨鏡,穿牛仔褲、米黃色短衫的年輕女子,背倚豪車而立,單是她的身材,就讓人不由得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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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轉過來,就見棚屋的簾門一掀,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出現在門前,伸手拉着持木棍的男孩:“老虎進來,我讓你進來你聽見沒有?”
那男孩肯定是老虎了,他答應了一聲,放下木棍就往棚屋裏走,跪着的男人卻向前一蹿,一把抱住男孩的腿:“兒子,我的兒子,讓親爹帶你去巴黎,去紐約,去哥本哈根,去芭堤雅海灘上度假……”
屋子裏的壯女人破口大罵起來:“你神經啊你,不許搶我的兒子,信不信我殺了你?”一邊說,一邊擡起腿來,這女人的腳掌好巨大,就聽哐哐哐幾腳,明顯感覺到那男人被踹扁了。
雖然被踹扁,男人卻毫不洩氣,大聲叫嚷着:“武菲,單是你一個女人能生得了孩子?這孩子是我和你生下來的!”
“放你娘的狗臭屁!”那個被叫做武菲的女人,就是周若來班級裏的小霸王老虎的親媽了。只聽她污言穢語不絕于耳,“這孩子明明就是我一個人生下來的,關你什麽事?”
那男人高聲叫道:“你們大家聽聽,武菲這說的是人話嗎?哦,孩子是她一個人生下來的,沒有男人幫忙,你們想這可能嗎?”
我心裏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男人,他分明是有意地大放高聲,讓所有人都聽到這番話。果然,就聽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許多聲音在喊:“那你倒是說說呀,你又是怎麽和老虎他媽那個的?”
“這個事啊,說起來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男人再次提高嗓門,他不是在喊叫給看熱鬧的人群聽,分明是喊給一個雖然不在現場,但他知道對方在哪裏的那麽一個人,有意讓對方聽清楚。我一邊左顧右盼,一邊聽着男人大喊大叫,“這事啊,這事是這麽一回事,那時候還沒有孩子呢,我當時開着輛貨車,去屠宰場裝貨,到了屠宰場啊,工人們往車上裝,我就一個人溜溜達達,四處亂走。看前面有間屋子,趴窗戶往裏一看,嘿!屋子裏有張床,有個女人正躺床上睡覺,我左看右看沒人,一推門就進去了……”
男人說到這裏,就聽屋子裏一聲怒罵,老虎他媽瘋子一樣沖了出來,上前揪住男人的頭發,拳頭照男人的臉上砰砰砰打去。聽衆亢奮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齊聲怪叫:“老虎他媽,別不好意思了,快點讓他說完,他進去之後,都幹了些什麽啊?快說快說,全部說出來,說得越詳細越好。”
唉,這些聽衆真是太沒品位了,素質啊!
我正嘆息着搖頭,突然之間轟隆一聲,只覺得身體猛然下墜,耳聽着一個女人憤怒的尖聲叫罵,眼見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迎着棚頂升了上來。袅袅的蒸氣升騰之際,是一片驚叫聲。
原來是又有幾個人爬到棚頂上,結果把這個搖搖欲墜的小窩棚給壓塌了。而且這時候棚屋裏居然還有一個女人,正在淡定地燒火做飯,結果被倒塌的窩棚壓在下面。可想而知,當時的場面有多麽混亂。
我急忙把棚屋下面壓着的女人扒出來,讓她氣急敗壞地罵娘罵祖宗,我則離開人群,向着公路上那個臀倚豪車而立的漂亮女郎走了過去。
【老子殺了你】
女郎一直看着棚區這邊,我走過去,當她把臉扭向一邊時,我注意到了她眼角的淚痕。
我徑直走到她面前,笑着說:“很難堪是不是?”她的表情有點詫異。我繼續問,“那個男的,就是跪在老虎他媽棚屋門前的男的,是你的老板嗎?”
女郎不吭聲,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情很冷淡。
我攤了攤手:“要是早兩天的話,我亮出警徽出來,就很容易和你對話了。可是現在不行,我和你的老板一樣,遇到了麻煩,就是為了查清楚這樁麻煩,我才來到這麽個怪地方。”
女郎還是不說話,我只好繼續說下去:“我剛才聽你老板說,老虎是他的兒子,這事是真是假,恐怕要做一下DNA親子鑒定才行。有沒有這件事另當別論,但你老板偏偏在這時候突然來到這裏,大肆張揚這件事,恐怕是事出有因吧?”
女郎終于說話了:“真的有老虎這麽個人嗎?”
“有!”我肯定地道,“那孩子都12歲了,還在上小學呢。”
女郎道:“12歲了,怎麽還上小學?應該是初中了吧?”
我拿手指指前面的棚區:“你瞧好了,這種地方出來的孩子,他們有未來嗎?”
女郎回了一句話:“那又怎樣?誰不是從這個地方出來的?”
我被女郎噎住了,“哦”了一聲,讪讪地把手插進兜裏:“跟你介紹一下吧,我說我是警員你可能不信,但我的确是,只不過現在被停職了。導致我停職的原因,大概跟你的老板來這裏的原因相近,這麽說你能聽明白吧!”
女郎說:“他不是我老板。”
不是老板?我看了看她:“那他是你的……”
女郎道:“他是我父親。”
我照自己的腦門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對不起,我的腦子現在真是不夠用了。不過我很好奇,那個叫老虎的孩子,真的是你的弟弟嗎?”
“不可能!”女郎搖頭,“我父親和母親,他們兩個大學時是同班同學,一起畢業,一起打拼,從未分開過。他這輩子也沒開過卡車,更沒有去過屠宰場,怎麽可能會突然冒出一個兒子來?”
“那這事可就奇怪了,剛才我在那裏,親耳聽到你父親大聲喊叫,說他是老虎的親生父親的。如果像你說的這樣,那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他是……”女郎把臉扭過去,“他是為了我母親,迫不得已。”
我心裏更加狐疑:“為了你母親?為了你母親他就應該……而不應該……你說是不是?”
女郎看着我:“這種事,跟你說有用嗎?”
我急忙道:“你是懷疑我的警員身份嗎?沒錯,我是應該出示警徽的,可是我對你解釋過,我已經被停職了。”
女郎道:“我不是懷疑你不是警員,我只是懷疑,警員恐怕不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合适人選。”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着,說道:“那什麽人才是解決問題的合适人選呢?巫師嗎?”
女郎猛地一下扭過頭來。看她略顯驚訝的表情,我知道自己說到了她的心事上,就補充道:“告訴你吧,我今天來這裏,也是為了找那個叫老虎的孩子,這麽說,應該能打消你的顧慮了吧?”
“這事,我不是不想說,是說了怕你不信。唉,不要說你,連我到現在都無法接受,難道這世上真的有……唉!”
女郎帶着極度複雜的表情,緩慢地說了起來。正像她起初告訴過我的,她的父親和母親,讀大學時是電子科學系的同班同學,因而相戀。畢業後兩人商量共同創業,于是胼手胝足開始搞電子研究,接連申請了幾項專利,其中有一項被企業買去,小情侶倆賺到了事業成功的第一桶金,于是結了婚,生下個女兒,起名叫艾米,也就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郎。
此後,艾米的父親開了一家小工廠,專門生産擁有自己專利的新型産品,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産品很快打開了市場,艾米的父親也成了電子行業的領軍人物,被譽為新一代的智慧型企業家。而艾米的母親,則做了專職太太,把全部心思用在教育女兒身上。
這一段敘述,強調的是艾米父親是位正統而嚴謹的學者型商業家,他沒有開過卡車,更不可能去屠宰場與老虎的媽媽搞什麽暧昧,真的沒那個必要。再說了,把艾米父親那個業界成功典範,與老虎媽媽那五大三粗的形象聯系在一起,想想都會讓人頭皮發麻。
總而言之,艾米的家庭,完美到了讓所有人都羨慕的程度:父親溫和而富有智慧,母親美麗而娴靜,艾米則打小就聰明伶俐,性格開朗。現在她正在大學讀信息工程,每周末回家陪父母吃晚飯。
這天,又到了周末,艾米蹬着單車回了家,進屋後看見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母親正在給父親盛湯,父親的表情卻有點不對。事後艾米想起來,父親當時的表情充滿了疑慮,不停地看着母親,好像有什麽話要說,卻又不敢說出來一樣。
艾米的母親是個很敏感的女人,早在艾米之前就感覺到了丈夫的異常,雖然那種異常很是細微,但卻逃不過她的眼睛。于是,她先招呼女兒坐下,問丈夫:“是不是公司遇到了什麽麻煩?”
“公司?沒、沒有麻煩。”艾米父親低頭往嘴裏扒飯,接着忽然說了句,“你身體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艾米母親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來:“是不是我的臉色很難看?看來我是老了哦。”
艾米父親又說了句:“等吃完了飯,我帶你去醫院看一看吧。”
母親假裝生氣的樣子:“好端端的,你怎麽忽然想到了送我去醫院?”
艾米父親不說話了,眼睛卻不時地看向牆壁上的挂鐘。艾米順着父親的視線,也看了看挂鐘,發現還差幾分鐘就是晚8時了。這時候艾米的母親站起來,要去廚房,父親卻滿臉驚恐地跳起來,大喊道:“不,不要離開我,就在這裏坐着,讓我看着你!”
艾米母親詫異地看着丈夫:“你到底怎麽了?”
艾米看到,父親的臉上淌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分明是有什麽事情,讓他陷入恐懼之中。就在這時,時鐘突然開始報時。
“當、當”,伴随着鐘聲的響起,就見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身體向後一仰,幸好父親早有防備,沖上前攔腰抱住母親。而父親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父親呆了一下,一手扶住母親,另一只手把手機拿到耳邊。
艾米聽到,父親的手機中,似乎傳來滴水的聲音:“嗒、嗒……”然後是父親一聲粗口怒罵:“他媽的,老子要殺了你!”
這是艾米生平第一次聽到父親罵髒話。
【父親的謊言】
挂斷電話,父親抱着母親,和艾米一起沖出了屋門。門口,就停着父親的轎車,發動機沒有熄火,車門敞開着。
一瞬間,艾米腦子裏浮現出一個奇怪的想法。
父親,他似乎早就知道,母親會在這個特定的時刻突然發病。所以他連車子都準備好了。
可父親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還有,如果父親早就知道母親會突然病倒,他怎麽不早點帶母親去醫院呢?
帶着滿腹疑問,艾米和父親匆匆把母親送到了醫院。一名醫師拿手觸了觸母親的鼻翼,立即高聲叫道:“快送急救室,護士,準備0.5毫升腎上腺激素注射液,再打電話叫韓主任來……”立即,成群的醫生護士沖了過來,将艾米母親送進了急救室中。
看着相濡以沫的妻子被推入急救室,艾米的父親發出一聲嗚咽,雙手掩臉,差點跌坐到地上。艾米急忙上前攙住父親,心裏更擔憂母親的病情。她說什麽也反應不過來,就在剛才,母親還娴靜一如往日,臉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和家人有說有笑。眨眼工夫,無緣無故就突然病危被送入急救室,其間的轉折太大了,讓她無法接受。
過了半個多小時,急救室的門打開了,醫生護士魚貫而出,艾米攙着父親急忙迎上去。就聽一名醫師對父親說:“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不過喪失了生理機能反應,這就需要你們家屬的耐心來配合我們的治療。”
喪失了生理機能反應?艾米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聽懂了醫生的話,醫生是在說:母親的病情比想象的更嚴重,已經成了植物人。
父親的表情非常奇怪,只見他兩只眼球暴凸,突然大聲尖叫了起來:“不!不不不!不要這個樣子!”
醫生無動于衷地看着父親:“請你冷靜一下,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說完,醫生護士腳步匆匆地走開,去醫治別的病人了。這時候,父親的手機再次響了起來。
父親看着艾米,慢慢地把手機拿到耳朵邊上。艾米攙着父親的手臂,湊近父親的手機傾聽,可是她只聽到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那怪異的節奏,刺激着人的神經,有着一種讓人發瘋的沖動。
但是,父親卻一直接聽着電話,艾米能夠看到有兩道蚯蚓似的青筋在父親的額頭上彈躍着。突然之間父親吼叫一聲:“不!不不不!”就見他的手猛地一甩,那只昂貴的手機重重砸在牆壁上,嘩啦啦散落一地碎片。
艾米目瞪口呆地看着父親,在她的記憶裏,父親從未如此失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正在疑惑之際,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遲疑了一下,取出手機,正要看來電顯示,父親卻突然發出一聲怪叫,冷不丁把她的手機奪走了。然後父親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大滴大滴的淚水順着臉頰淌下。艾米聽到他發出了近乎絕望的哀求聲:“求求你,等明天,求你了,就讓我這一夜再陪陪她吧,她畢竟是我20多年的結發妻子啊,求你了,等明天天亮我就過去,這還不行嗎?”
是什麽人打來的這個電話?父親又怎麽知道這個電話實際上是找他的?還有,為什麽父親說話時語氣如此悲涼、如此無奈呢?
如此多的問題,沒有答案,不停地盤旋在艾米的腦子裏,讓她感覺到有些暈眩。正想問問父親,父親卻突然抱住了她:“艾米,我的女兒,爸爸要對你說幾句話,你一定要仔細聽,不許發問,聽清楚了沒有?”
艾米呆呆地望着父親:“爸,你說吧,我聽着呢。”
父親雙手撫胸,明顯是忍受着劇烈的痛楚,慢慢地說道:“艾米,你媽的病,雖然來得……有點突然,但實際上并不嚴重,我估計到明天就會沒事了。等你媽病好後,你帶媽媽回家,以後替爸爸好好照顧媽媽,爸爸我……可能要出一趟遠門,以後不會回來了。”
艾米伸手,扳着父親那張老淚縱橫的臉:“爸,看着我的眼睛,我是你的女兒,是你生命的延續,你必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父親的目光躲閃着女兒的逼視:“爸爸不是跟你說了嗎,要出一趟遠門……”
艾米尖叫道:“爸,我不要聽你跟我撒謊!我已經長大了,我有權力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告訴我,你怎麽知道媽媽會突然生病?你又怎麽知道,媽媽的病情會好轉?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們?是有人威脅你嗎?爸爸,你是女兒最敬佩的男人,是女兒心目中永遠的男子漢,任何時候我都相信你的智慧,爸,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夠威脅得了你。”
父親慢慢推開艾米,抹了一把淚水,說道:“艾米、艾米,你聽爸爸跟你說,爸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爸爸也是個普通的男人,嗯,普普通通。爸爸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嗯,品德也是靠不住的……爸爸的意思是說,爸爸也是有缺陷的人。”
艾米說:“人是具有缺陷的存在。爸爸,正是因為我們有缺陷,所以才需要用愛來彌補,這是爸爸以前告訴我的。”
“對對對,”父親好像終于找到了話題,接過艾米的話,語速飛快地說下去,“艾米,爸爸的缺陷……嗯,總之,爸爸不是人,做了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的事情。爸爸在外邊還有一個兒子,名字叫老虎,是你的弟弟,這麽多年來爸爸從未對老虎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爸爸真的不是人啊,不是人……”
猶如晴天霹靂,父親突然說出的這個消息把艾米驚呆了。她大張着嘴,望着父親:“我有個弟弟?弟弟?爸爸,你說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父親羞愧地低下了頭,道:“12年以前的事情了,老虎現在已經12歲了。”
12年以前?母親毫無緣故地突然病倒,成了植物人。偏偏就在這種時候,父親卻又爆料說自己背叛了家庭,情感出軌,甚至連兒子都有了。這雙重的打擊,讓艾米頭暈目眩,感覺到自己的腦子都快要麻木了。她聽見自己機械的聲音:“12年以前我剛剛8歲,正在上小學……”
“是啊是啊,”父親接道,“當時我開着貨車去屠宰場拉貨,工人們裝貨的時候,我就進院子裏溜達,扒在一間辦公室的窗戶往裏一看,正看到有個女人在裏邊睡覺,當時我左看看沒人,右看看沒人,就偷偷推門進去了……”
“爸爸,你胡說些什麽呀?”艾米終于聽出不對勁兒來了,忍不住大叫起來,“你一直是在做自己的企業,研究産品搞開發,做管理搞市場,每天定時回家吃飯。你什麽時候開過卡車?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胡說!”父親憤怒地尖叫起來,“我有開過卡車,有開過,我兒子都12歲了!”
【恐怖的前奏】
艾米跟神經錯亂的父親坐在母親的病床邊,守了一夜。
望着母親那張枯黃而僵硬的臉,艾米不停地啜泣。她叫母親,母親沒有反應,握住母親的手,冰涼陰冷。雖然母親仍然活着,但再也不會對她微笑,不會擁抱、愛撫她了。
這一夜,父親表現得很正常,他坐在妻子身邊,緊握着妻子的手,不停地對妻子說着娓娓的情話。
說了整整一夜。
天亮後不久,父親站起來,對艾米說道:“艾米,記住爸爸的話,爸爸雖然不是人,是衣冠禽獸,可是爸爸還是愛你的。等一會兒你媽媽醒來,你要帶她回家,替爸爸照顧她,爸爸走了。”
“爸爸,你要去哪裏……”艾米追出去,卻見父親轉過身來,一張臉扭曲得猙獰可怖,對她大吼道:“滾!你他媽的給我滾,老子要去看自己的兒子!”
父親那恐怖的嘴臉把艾米吓住了。她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走出醫院,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正在傷痛幾至絕望時,忽然間聽到病床上一聲呻吟,艾米慢慢回頭,驚恐地見到母親正慢慢從床上坐起來:“艾米,我剛才怎麽了?這是在醫院裏嗎?”
艾米發出了一聲尖叫!
一瞬間她腦子裏閃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有人掌控了母親的生死,以母親的性命為要挾,強迫父親離開母親,去照顧一個并不存在的弟弟!
沒錯,就是這樣。父親應該是早就接到了對方的電話,會是個女人打來的嗎?應該是的,這個女人強迫父親離開母親,卻被父親斷然拒絕了。于是,對方就讓母親在昨夜8點時突然病倒,成為植物人。應該說,父親對這個威脅是半信半疑的,但是對方顯示了他們那可怕的力量。此後在醫院裏,對方又打來電話威脅,如果父親不離開母親的話,那麽,母親就會永遠也醒不過來。為了救母親,父親被迫屈服了。
但父親并非是一開始就屈服的,當時父親甚至摔碎了電話。可是對方的電話立即打到自己的手機上。而且,父親前腳剛剛離開母親,母親竟然不可思議地從昏迷狀态中醒來了。這豈不是說……
那個威脅父親的人,他就在醫院中?
想明白了之後,艾米疾沖出醫院,追上父親,大叫道:“爸,你必須告訴我,是誰對我媽媽下了毒?是個女人嗎?她就在這家醫院裏,對不對?”
父親以悲哀的眼光看着她:“艾米,我的女兒,我知道你在依憑舊有經驗,對這件事情進行觀察分析。但是你錯了,在這件事情上,經驗已經不夠用了。你媽媽不是中毒了,而且,導致這起事件的人,我只能說一句——他們并不是在這家醫院中,事實上,他們無處不在。”
“他們到底是誰?怎麽找上了你?”艾米問父親。
父親搖頭:“艾米,你不需要知道,我差一點就失去了你母親,現在,不能再冒失去你的風險了。”
艾米沖着父親大叫:“爸,你應該知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父親呆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女兒是對的。他不可能在不作任何解釋的情況下,讓女兒接受這個離奇的現實。于是,他拉着艾米的手,走到一邊,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告訴了女兒。
正如艾米所知道的那樣,事情是從一個奇怪的電話開始的。有一天,父親的手機突然響了,拿起來的時候,卻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開始時父親以為是電話故障,順手挂掉了。
可是電話持續打入,接連幾次後,手機裏,終于傳來了人的說話聲。
但是,手機中的聲音,分明是串線了,是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對話者是一個男孩和一個聲音比男人更粗的女人。父親無意聽人隐私,正要把電話挂上,卻突然聽到對話人提起了他的名字。
電話裏,微弱的聲音。男孩問:“他既然是我爹,為什麽不管我?”
女人答:“這不能怪他,他根本不知道有你。現在他被一個騷貨狐貍精給拐走了,兩人還生了一個丫頭,跟她媽一樣都不是好東西,名字叫艾米。”
男孩問:“那個叫什麽艾米的,應該是我的妹妹吧?”
女人呸了一聲:“憑她也配跟我兒子比?她年齡比你還大呢。”
男孩問:“我爹既然生下了我,怎麽會不知道有我?”
女人答:“這個真不能怪你爹,說起來這是12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媽加班,連殺了幾頭豬,累了,就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着了。這時候你爹開着卡車去屠宰場拉貨,乘沒人注意進了我的房間,媽媽知道你爹進來,害怕你爹拿刀子捅了媽媽,就閉上眼睛裝睡覺,不敢吭聲。等事後你爹走了,媽媽才發現已經懷孕了,生下來的孩子就是你。”
男孩問:“我爹很兇嗎?為什麽要拿刀子捅你?”
女人恨聲道:“他對那個狐貍精可不兇,把所有的錢都給了那個女人,眼看着咱們娘倆在這裏遭罪,卻管也不管。”
男孩生氣了:“他生下我卻不管,我要去法院告他!”
女人道:“用不着的,你爹昧良心事做得太多,10分鐘後就會遭報應。他先是吐一口血,害怕了就往醫院跑,跑到門口正好有人進來,推門把他的鼻子撞破,下樓時又會被絆倒,順着樓梯滾下去……”
艾米父親順手把電話挂了。這個串了線的電話,好像是個神經出了毛病的女人在對兒子說話,她提到的男人竟然和自己同名同姓,幸好自己不是卡車司機,也從來沒開過卡車,更不可能拿着刀子占一個殺豬女人的便宜。
艾米父親心裏想着,就去忙工作。
10分鐘後,忽然他覺得胸口憋悶,猛咳一聲,咳出一口血漿。艾米父親吓壞了,立即捂着胸口,往門外走,準備去醫院做個檢查。剛剛走到門前,外邊有個愣頭青,猛一下推門要進來,門重重地擊在他的臉上,他痛叫一聲,鼻子已經撞破。
随後,公司員工們攙扶住他,下樓去醫院。在樓梯口,不知誰被誰絆了一下,就聽一聲大叫,大家一起跌倒,順着樓梯滾了下去。
身體重重地在樓梯上滾動磕撞的時候,艾米父親想起了那串線的電話。
【咱們不缺爹】
晚上,艾米父親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滴聲節奏後,他又聽到了女人和孩子的交談。
男孩問:“我爹不會摔死吧?”
女人答:“哪那麽容易就死?現在他躺在床上,能看到窗外的一只貓。”
艾米父親機械地扭頭,就看到了窗外有只貓正在走過。他的身體戰抖着,繼續聽下去。
男孩:“媽,我爹他一輩子不管我了嗎?”
女人:“他才不會,你爹最疼你了,你是他的親生兒子嘛。再說你爹開工廠賺了那麽多的錢,多到了你一輩子都花不完。”
男孩:“可他什麽時候會回來看我呢?”
女人:“老虎,你不要急,你爹廠子裏明天會有工人觸電,人家家屬不依,等他料理完了這事再說。”
次日,艾米父親的廠子裏,有名工人因為操作失誤,觸電身亡。這件事,讓艾米父親又驚又怕,開始對手機鈴聲抱有一種神經質的恐懼與期待。電話一響,他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來,可這一次聽到的是讓他更加無法接受的信息。
男孩:“媽,我想我爹了。”
女人:“老虎,別這麽沒出息,你沒爹也活這麽大了,咱們不缺爹。”
男孩:“媽,我怕我爹找不到咱們家。”
女人:“胡說,咱們家就在棚區,只要他開車出了市區,把車停在一塊畫着機器貓的廣告牌下,向東走200米,随便找個人問一下老虎家在哪裏,就能找到。”
男孩:“那他為什麽不找來?”
女人:“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爹被那個騷貨狐貍精給迷住了,哼!”
男孩:“媽,我那個叫艾米的姐姐,上學會被人欺負嗎?”
女人:“甭管那麽多。反正今天晚上8點整,那個騷貨狐貍精就會突然發病,成為植物人。哼哼,除非你爹肯來這裏照顧你,否則的話,騷貨狐貍精就不會醒來,就讓他給那個植物狐貍精端屎端尿一輩子吧。”
男孩:“那個勾引走我爹的壞女人,她會死嗎?”
女人:“死就便宜她了。反正是只要你爹還敢留在她身邊,她就發病成為植物人。只要你爹回來,她就活蹦亂跳,什麽事也沒有。”
男孩:“可如果就算是這樣,我爹也不肯回來,怎麽辦?”
女人:“哼,那就活該他倒黴。他敢再不回來,下一步就該輪到他女兒艾米了。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了,還有什麽資格要女兒?”
艾米的父親啪的一聲挂斷電話,汗珠成串成串地從額頭上流淌下來。他希望自己聽到的全是幻聽,又或是跟自己沒有關系,畢竟自己真的沒有開過卡車。
但沒開過卡車也沒用,艾米母親在晚8點準時成為植物人,徹底把艾米父親吓壞了。現在,害怕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在女兒身上,他必須、他只能承認自己是個壞男人,不僅開過卡車,還侵犯過一個殺豬的女人。
總之,為了女兒和妻子,艾米的父親什麽事都敢幹,再丢人現眼也不怕。誰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