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
寶塔對面,放輕了語氣,“寶塔知道為什麽總是記不住先生教的大字嗎?”
她用袖子抹掉淚包,一提起習字這事,她便覺得自己笨,先生教好多遍也記不住,只能默默搖頭。
寶爹伸手摸摸她的頭,“寶塔以前很聰明的,會認很多字,會打算盤,還能幫爹看生意。”
她驚訝,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認好多字,還會打算盤,“...可是寶塔為什麽變笨蛋了?”
她低頭看看眼前的那些大字,學了一天,現在她又一個都不認識了。
“寶塔不是變笨蛋,只是生病了。”
她抽噎着,“.....寶塔不想當笨蛋,生病什麽時候好?”
寶爹說,“爹也不知道寶塔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小混蛋,我們寶塔也不會變成這樣...爹,對不起你死去的娘啊....”說起亡妻,寶爹禁不住落了淚。
寶塔本就小孩子心性,見自己父親哭了,她的眼淚更盛,一撇嘴便要嚎啕大哭。
寶爹受不住她這個,連忙止住。然後與寶塔進行了一場長達半個時辰的“談話”,最終寶塔點頭答應并且保證聽爹爹的話,然後堅決不與大個子來往!見了面也當沒看見!
這邊寶家父女溝通有效,何曜與周禺夫這邊便不是那麽情真意切、溫情款款了。
城郊,野路漆黑,有馬奔騰。
黑暗裏傳來男人的争吵聲,
周禺夫趴在何曜馬背上怒罵:“你這只河妖!戕害王侯,本世子一定要君父參你一本!不只要參你,還要參你爹!縱子行兇、企圖殺人滅口!下梁歪,上梁一定不正!”
何曜沒他口才好,居然還敢參他爹?他向來是能身體力行的絕不耗費唇舌,何曜揚起馬鞭“啪啪”兩下,馬吃痛,四蹄狂奔。颠得周禺夫兩眼冒金星、差點口吐白沫。
“君...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向來喜歡動刀,要不你試試?”
“莽夫!粗鄙!”
“莽夫還有更粗鄙的,世子爺過會兒就見識了。”
周禺夫不服,“争不過本世子就用這些下三濫招數,你...你妄稱好漢!”
好漢?
何曜冷冷地哼一聲,想起上輩子周禺夫調戲寶塔害她落水;趁自己不在京中,他三番兩次地堵在她回娘家的路上裝什麽偶遇,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寶塔能被府裏那些人說三道四嗎?更無恥的趁人之危,居然還來撬牆角!撬牆角不成,去威逼利誘寶五。當他死了不成?上輩子他就應該多揍他幾頓。
提起這些何曜就氣沖萬丈,也怪他自己那時候氣昏了頭腦,總是因為捕風捉影的事與寶塔拈酸吃醋,尋不痛快。
好不容易給他重活一回,呵,現在可倒好,他還跟着來湊熱鬧。
今兒這回是他自己招的。
周禺夫沒想到姓何的這小子真把自己丢在城郊了,他望着何曜揚鞭策馬離去的背影憤怒不已,“你等着!你不就是瞧上那傻子了嗎?本世子偏就要你頓頓吃閉門羹!”何曜已經消失在黑暗裏沒影了,周禺夫被颠得暈三倒四,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嘴裏憤憤不平,“本世子一定氣死你,從精神上打敗你、折磨你!”
世子爺站起來眼望四周,黑黢黢一片,枯樹老枝在寒風中咿呀作響,搖晃一下便如鬼魅般瘆人。周禺夫趕忙裹緊了身上的錦衣,方才惱火上頭還不覺得害怕,可是現在不知躲在哪裏的老鸹一叫,身上立馬起了一層雞皮。聽說這種荒郊野外都有亂墳崗的,這麽一想,周禺夫立馬後心發涼,心底發虛,大喊一聲給自己壯膽,“河妖你要是真敢把老子丢下,老子一定把傻女勾上手虐你千百遍!!”
“哇——”
“哇——”
回應周世子的是兩聲老鸹的叫,給這凄涼的夜更添幾分陰冷。
周禺夫防備着四周,不自覺得打了個寒戰,河妖真的把他丢下了。周禺夫苦着臉在黑暗中探索前方,前路漫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只能腿着回去了。
也不知道在陰冷的荒郊野外提心吊膽的走了多久。
“世子爺——世子——”
聽見遠方的一聲呼喚,周禺夫從未覺得曹阿讓的聲音可以這麽親切。
周禺夫咬牙切齒,“河妖...此仇不報非君子!”
何曜兩日沒敢去寶家,不是怕挨打,是怕給寶塔招罵。本來已經看到些盼頭了,眼下這一攪和,他又被打回了原形。何曜才回京,與京中的同齡人基本都不熟識,再說男人心裏有事也不愛找個人說心裏話。所以這兩日何曜過得悶悶不樂,皇上經常一擡頭便能瞧見站在身邊的千牛衛擰着眉峰,面上一派淩厲。
可是更叫何曜頭疼的事還在後頭。
傍晚下值他路過上回的糕餅鋪子,想想上回他特地給寶塔買的吃食全都被丢了,硬邦邦的漢子心頭便泛起了失落。若是她好好的沒生病該多好,最起碼她會正常與他說話,而不是這樣狗嫌人厭的招岳父不待見,也不會偷偷摸摸去爬她家牆頭就為了看看她。
何曜始終不能改變心态,在他心裏對自己以及寶塔還停留在上一世的定位——他是寶塔的丈夫。
幾日不見,何曜便覺空落落的。
夜幕降臨,他仍舊牽着馬走在平安街上漫無方向的逛,卻不知不覺轉到了寶塔的牆外。何曜眼睛盯着牆頭,想到他與心底的那個女孩只一牆之隔,便忍不住想要看看她。
想着想着便重操舊業,上了牆頭。
可一上牆頭,他就愣住了。寶塔的住的屋子上了一把如意鎖,将房門鎖的嚴嚴實實。
劍眉攏起,“人呢?”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是寶爹給寶塔換了住處。
應該是防着他吧。
關于寶爹對他的誤解,何曜苦于無法解釋。反倒是周禺夫,臉白嘴甜會來事兒,寶爹對這位世子特別有好感。
就這樣一直等到過了年,何曜難于見寶塔一面,更別說說說話培養下感情了。他們根本就沒什麽接觸,何曜在心裏憋着着急,因為他怕眼下的寶塔過不久便會将他忘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熟悉度.....
事實證明,幾個月的時間寶塔對這位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大個子基本記不起影子來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何曜眼見着就要十八了,何家老太太也開始找媒人張羅何曜的婚事。何曜一聽這還了得,他怕再鬧出上輩子的事,便苦大仇深地把憋了一個冬天的心事說了出來,“孫兒心裏有人!”
☆、桃花始開
何家老太太定睛瞧着孫子,也不言語。看得何曜一陣不自在,原本偏黑的臉上竟被祖母瞧得起了紅暈,一般粗漢想要掩飾害羞的時候都是大嗓門或者立馬找其他事做。何曜自然不敢對自己祖母大小聲,拾起腳邊的碧雲刀用袖子擦啊擦,“..孫兒就這想法。”
何家老太太多精的人啊,她早就看出苗頭來了,“上回祖母去寶家你也瞧見了,人家未必瞧得上你。”
這個才是何曜頭疼的,“您給孫兒些時間。她家會同意的。”
何老太太用帕子掖了嘴,“寶家姑娘那樣,你就不問問老身和你老子?”
何曜一聽這話,登時便急了,上輩子與寶塔的親事就是祖母一手促成的,怎麽的聽這話,這是要不贊成?寶家不同意,祖母再不同意,那他這娶妻之路豈不是要先翻過兩座大寒山?
這不成!
一旁有虎視眈眈的周禺夫,他急着把媳婦娶回來。
何曜一着急眉頭便擰成兩個大疙瘩,急切道,“祖母,上回您不是還挺喜歡她的嗎?為何孫兒說要娶她您就不同意了?她不傻,真的!只是反應比常人慢些....再說,這些不都是孫兒害的嗎?爹從小教孫兒,男子漢要敢做敢擔,既然害她變成這樣的事孫兒,孫兒就必須擔起所有責任!祖母您說是不是?”
何曜特別期待的看着何老太太。
等了半天,何老太太卻扭頭哼了一聲。
元春适時地遞上熱茶。
何曜愣住,哼是什麽意思?
何老太太享受地喝完了一盞茶,把何曜晾在一邊,卻與元春說,“嗯,這茶呀還就是得用薊陽的水來泡,這甘甜的滋味還能出來。”
元春笑着接過空茶碗,“不是薊陽水有多好,您喝的就是個家鄉味。”
祖母這是什麽意思?
何曜心急如焚,“祖母,您一向通情達理....”
“臭小子,別給老身扣高帽子。平常也不見你一霎的功夫禿嚕這麽多話,今兒倒是一籮筐一籮筐的。”何老太太責備完了,忽然高深莫測地問他,“你以後會走什麽路自己也清楚,到時候別人家高官賢妻,再瞧瞧你,你娶位這樣的夫人放身邊,當真不會後悔?”
何曜斬釘截鐵,“不會!”
何老太太呿他,直起了身子,“年輕人...心浮氣躁,還是別說大話的好。”
何曜就差指天發誓了,“孫兒很小的時候祖父就曾經說過,男兒一言如九鼎,說到就要做到。孫兒十七年來一直謹遵教誨,從不敢忘。今日與祖母立誓,孫兒娶寶塔,絕不後悔。”
何老太太擡頭瞧一眼元春,手指着何曜,“你聽聽,誰說這小子不開竅的。連他死去的爺爺都搬出來了。”
老太太故意裝傻似的問,“曜兒啊,你就為了要做到一言九鼎,所以立誓娶她?”
何曜這會兒也不扭捏了,大男人喜歡個姑娘怎麽就見不得人了?
“方才孫兒說了,她...”有的話放在心裏還能偷着想想,真要說出來還是難為情,“她是孫兒的心上人。”
春日融融,桃花始開。
過了一個嚴冬,京都百姓對寶家姑娘的談論少了。鋪天蓋地的消息都在說三日後皇上巡京的事,可最近這兩天關于寶家姑娘的議論又有擡頭的跡象。
天氣越來越暖活了,寶爹不想總把寶塔關在家中。于是,他尋了個陽光融暖的日子将寶塔帶去了前面店鋪中。叫她多見見人。起先她瞧着什麽都新鮮,可眼前有生人,寶塔便乖乖地在櫃臺裏面坐着。
安安靜靜,不吵不鬧,骨碌碌打轉的大眼好奇的看各種各樣的客人。她好奇人家,人家也好奇她呀,就這麽着很容易視線相撞,這時候她就會很不好意思地低頭佯裝去學自己眼前的大字。
有不少客人進鋪子不是為了買首飾,就是想瞧瞧這位據說癡傻的寶家女。寶爹也知道,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總不能讓寶塔呆在院中一直不見人。
于是口口相傳,“聽說寶家姑娘病好了,都能去鋪子裏幫忙了。”
“不是傻了嗎?”
“瞧着不像,她在寶五鋪子裏,我親眼瞧見的。”
“怎麽不傻?昨兒我去看了,那姑娘只會傻呆呆得看人,連句話都不會說。”
......
這些話自然也就傳進了何曜的耳中,自從寶爹給她換了住處,算算日子他已經好幾個月沒見着她了。聽到她去了珠寶鋪子,何曜不動聲色的高興。最起碼她可以出門活動了,說明恢複得不錯。
何曜高興的時候一般不會表現在臉上,反倒是習慣性摩拳擦掌,他心裏想着能不能遠遠地看一眼?
算算日子後天正好輪到他值夜,這樣白日裏便有時間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兩日,第三日依舊是個桃花盛開的好天氣,春意盎然。衆人早早脫下了厚重的冬衣,換上廣袖飄飄的春衣,游船的、踏青的,比比皆是。
何曜出了家門,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玄色戎裝,又看了眼前方大街上男人的穿着,他不覺得那樣廣袖長袍得有多好看,但是大家都那麽穿。他皺着眉頭思量了下,原地踯躅一會兒,要不要也換一身?
畢竟隔了好幾個月沒見心上人了,再糙的人也難免有幾分緊張。生出幾分愛美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罷了,還是換一身兒。
他又倒回去,順便還在院中重新洗了一把臉。
等他再出來的時候,又遇上一名頭豎玉冠、身着大袖白衣的青年從他眼前走過,春風鼓起那人的大袖,很有一種風度翩翩之美。何曜又站住了腳,他皺着眉低頭看自己身上的一身兒深灰戎衣。
從小到大,環境使然,何曜一年到頭都是戎衣鐵甲裝點,利刃傍身,在穿衣方面單調的很。回都城任職,因職責所在,又是戎裝裹身。
何曜換來換去也就是顏色不同而已。
暗道一聲罷了,這才提刀上馬。
何曜騎馬經過落雁湖,湖中那是鴨子還是鴛鴦的嘎嘎叫不停。偌大的湖面上,蕩悠着幾只畫舫,其中一只裝點得金碧輝煌、莺歌燕舞,特別紮眼,船中有人朗聲大笑,間或夾雜着女子的嬌笑。很是惹人眼球,就連何曜也不免往上面瞧了一眼。
這一瞧不要緊,竟是又看見了熟人。
那不是那只花孔雀周禺夫嗎?之間他與另外幾名男子立于船中,各自臂彎裏擁着一位佳人,指點風光,很是春風得意。何曜略眼一瞧,那個趴在周禺夫懷裏的女人不就是上回從桐花居出來的柳欽欽嗎?
見周禺夫依舊是那只到處開屏的孔雀,何曜不知怎的倒是松了一口氣。
“駕——”
高頭駿馬身姿優美,跑動時大腿肌肉流暢,鬃毛修整迎風揚起,很是漂亮。馬背的年輕人劍眉鐵面,戎裝裹身,一派英武之姿,很是飒爽。也是惹得不少人側目相望。
周禺夫咦了一聲,方才過去的那人瞧着眼熟。這時候他的象牙折扇總算派上用場了,以扇指着那騎馬的背影,“那是誰?”
曹阿讓眯着眼打量了下,“那不就是何曜嗎?急急忙忙幹什麽去?”
看他走的方向,周禺夫忽然得意一笑,放開了伏在胸前的柳欽欽,“本世子還有事要忙,諸位好友見諒。”
見他要走,柳欽欽輕輕拽了下他的廣袖,美人垂目,“世子便是要丢下欽欽不管了嗎?”
“說的哪裏話?阿讓來,送欽欽回去。”
距離寶家的店鋪還有半條街的距離,何曜便下了馬。立于馬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待調勻了呼吸,這才整整衣冠,往珠寶鋪走去。
一顆心“咚咚咚...”在胸腔裏加速跳動。
他第一次帶兵都沒這麽緊張。
有了之前的教訓,他這次都沒敢靠的太近。只在鋪子對面的布匹攤子停住了。
不知道是方才馬跑的太急還是緊張的,何曜口中發幹。
天暖了,布匹生意很好,寶家的首飾生意也很好。朱玉齋中人來人往不間斷,何曜一眼便從人縫中看到了那個乖乖巧巧給她爹爹遞紙張的姑娘。
沒想到她真的在這裏。
何曜就好比那幹涸已久的土地,寶塔便是滋潤的春雨。她的氣色真好,兩頰紅撲撲的,嘴唇抿着,幾乎不張嘴說話。站在一旁,像模像樣地看她爹算賬,何曜忍不住露出點笑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看懂了。
等客人走了,沒熱鬧看了,她便拿着筆低頭伏案,一筆一劃的不知道在寫什麽。
她抿着唇認真的模樣,真的好可愛。
瞧着她這樣,何曜緊繃了幾個月的心,終于踏實了些。這是他的媳婦,以前是,以後也是。
寶塔在學寫字,可是這個“塔”字總是寫不好,歪歪扭扭、缺筆少劃。先生說,今日的任務便是将這個字寫對,寫正。所以她現在在練習。
一撇下去,又寫歪了。也不知道這是第幾遍了,她自己不高興地鼓鼓腮幫子,倒是沒有不耐煩,重新換一處下筆。寫着寫着,她就覺得有人在看她,冷不丁的擡頭,正巧撞上鋪子外那個高大男子的視線。
那人還在看她。寶塔坦然地眨了下眼,覺得這人眼熟,盯着他想了半晌,哦是那個大個子。
轉頭去看忙碌的爹爹,她還記得自己以前跟爹爹保證的。轉過頭來,再也不敢看大個子,低頭寫大字去了,奇怪....越寫越糟糕....
方才寶塔那忽然間的一擡頭,叫何曜的心“吧嗒”一下跳斷了線。他還在緊張之餘,朝人家姑娘擠了個笑,可惜,寶塔沒瞧見,轉頭看寶爹去了。
有客人從店鋪出來,一時間遮住了何曜的視線,何曜趕緊挪了個位置。等視線無阻了,卻又發現寶塔好像不認識他一樣低下頭去繼續悶頭寫寫畫畫。
這可不是個好跡象!
何曜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寶塔理他,心裏頓時砸進了一塊亂石,悶悶的難受。
就在他失落之時,打着折扇出現在寶家店鋪的周禺夫叫他打了個激靈,立馬精神起來了。
☆、差別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