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眨眼功夫,何曜便遭到了一衆老少爺們的包圍。說實在的,何曜這麽一個出身軍營的漢子,還是個重生來的,那一身久經沙場的功夫只需一擡手便夠這群夥計們喝一壺的。可他如今不是那個年少氣盛的何曜了,歷經兩世,他變得沉穩很多。
所以寶家的夥計抄着棍棒把他堵在牆根的時候,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動。這回他學聰明了,決計不再惹老丈人不悅,挽了袖子,露出肌肉飽滿的大臂,準備好了打不還手罵不還手。
一個昂藏七尺的大小夥子,把袖子一撩,眉如劍、眸如星,雙眼一瞪氣場全開,任誰瞧着都不像是乖乖挨打的模樣。夥計們抄緊了手中的家夥,一個個曲腿撅腚,擺出鬥雞似的架勢,卻始終徘徊不前。
何曜等的有些着急,一不小心職業病犯了就開始皺眉頭,覺得這些些人磨磨唧唧實在不像男人。真男人就該以雷霆萬鈞之勢用拳手說話。他一擰眉便兇神惡煞的,吓得老少爺們兒猛地推後一大步。
寶爹見這就怒了,一腳蹬在距離最近的小夥計屁股上,把那夥計踹得一個趔趄,差點撲到何曜身上去,“沒用的軟腿子!”
那夥計捂着屁股,一臉委屈,“老板....”
何曜的表現瞧在寶爹眼裏那就是氣定神閑、有恃無恐,那面相活脫脫就是在告訴他:來啊,一起上啊!
這種行為是令人發指的,是為世人所不齒的!寶爹火氣上拱,握緊了手中棍,“混賬東西,老夫叫你嚣張——”
寶爹手中的棍子不長,勝在粗實,這一棍子是結結實實掄出去的,誰也沒想到,就連寶爹也沒想到那小子不躲不閃,不偏不倚地挨了自己一棍。
“咚——”重重的一悶棍。
何曜眼睛都不帶眨的,生生受了。
寶老爹的半條手臂震麻了。
衆人張圓了嘴,做吃驚狀。院子一時安靜下來,就連寶老爹,也有些不可置信。
這一棍子掄下來不輕,何曜眼前稍微有些恍惚,緩緩地額上流下一股紮眼的血流。
寶老爹縱使再恨再怒,他也不會真的要何曜拿一條命來賠寶塔。何曜額上見了血,寶老爹慢慢的冷靜下來,手上的棍子不知道什麽丢在了地上,他無力地指了指門口的方向,“...還不快滾。”
血流到眉梢上,瘙癢瘙癢地,何曜忍住了不去抹蹭。有時候何曜就是個耿直的傻大兵,寶老爹不打他了,他就以為寶老爹是要原諒他了。
何曜仿佛看到了希望,忍不住回頭往寶塔的窗口看一眼,冷不丁的發現了一個晃動的小腦袋從開啓的窗縫裏露出來。原來這小家夥是在偷着瞧熱鬧,何曜唇角忽的微微上揚。
裏面的人察覺了,立馬關緊窗縫,把自己藏起來。
這回,寶老爹趕何曜走,何曜都不走了。
只見他揚手撩起袍裾,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挂着血珠的眉骨隐隐飛揚起來。竟面帶喜悅了!
寶老爹一時間被他驚着,往後退了一大步,他不明白這小子撒什麽癔症,“渾小子,你裝什麽瘋癫?還不趕緊滾出去!再不走,別怪老夫拿你去見官!”
更叫人吃驚的還在後頭呢,還不等寶老爹罵完,何曜就對着老爹叩了一個響頭。
寶老爹目瞪口呆。
在場的老少爺們目瞪口呆。
寶老爹怒,“你這是幹什麽?”
上輩子來寶家提親是他祖母提議和做主的。那時候他救了寶塔,寶塔對她心存感激,他爹領着她上門謝恩,沒想到她這嬌俏的模樣和溫和的性子竟入了何曜祖母的眼。從那以後祖母便時常打發何曜給寶塔送些從北關帶回來的稀罕物。
寶家也是個有禮的,寶塔便來回禮。等她回家的時候,自然是由何曜親自送回去,這一來二去的,何曜自己慢慢藏了些心思。奈何這種事情上他嘴拙,有時見她與相熟的男子答一兩句話,他便憋悶煩躁的很。
唯有去武場,打上個把時辰的木樁,這才好受些。
時間一長,他也不知怎的,祖母就替他提親去了。
何曜抹一把礙事的血串,一會兒的功夫,何曜決定這回親事自己來求。當下就給寶老爹磕了第二個頭,誠懇說道,“寶叔,晚輩名何曜,家父何耿忠。晚輩自幼随父長于北關,不日前才陪祖母返回都城,途中馬受驚不慎誤傷寶塔,內心百般自責,萬分愧疚。令寶塔受害至此,是晚輩的錯,晚輩不會推卸責任,為了盡最大的努力彌補寶塔,晚輩決定迎娶寶塔為妻,生生世世真心待她!只要晚輩一日活着,便不讓她受半分委屈。”又是一個響頭,“請岳父大人準許!”
誰說何曜不會說話的,八字還沒一撇呢,岳父都喊上了。
這一聲岳父,這一通求親,寶爹氣險些站不住,眼前陣陣發暈,指着他一連說了好幾個你,“...混賬小子害完了我家閨女,還想占便宜!你休想!大将軍的兒子了不起啊?我我我...”
寶爹推開身邊人,轉着圈找自己方才的棍子,“..你也不用說什麽活着死了的,今日老夫就打死你,省得你禍害人!”
何曜直起了身子,他想了想自己說的話,明明沒什麽錯處啊!
原先不知道這小子的身份大家還敢上手打,尼瑪,現在清楚了原來他是近期返回都城的大将軍的兒子,衆人還不趕緊上手攔着?
“哎,哎,老板....”一堆夥計連忙攔住怒火攻心的寶爹,“三思,三思啊老板....”民打官這是要蹲大牢的。
寶爹舉着棍子在衆人阻攔中艱難前進一步,“你們起開!別攔我,氣死我了他,他還要求親他,這龌龊小子簡直令人發指!都別攔着!”
“老板...不能打啊....”衆人再辛苦地推回去一步。
何曜站在原地,他不明白自己哪裏又龌龊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方才還要圍攻他的夥計們,奇怪他們怎麽又反過來幫自己了。
夥計們與寶爹拉鋸似的,一來一回,一來一回....樂此不疲。
窗口忽然傳來一聲“噗嗤”的笑。
何曜猛然回頭。
寶塔不知道什麽打開了窗子,看着推拒中的她爹和衆人,以一種很神奇的表情看熱鬧的雙方。她大約是覺得好玩,吭哧吭哧地笑個不停...
寶爹忽然安靜了下來,一把年紀了竟呆呆地回頭。寶塔從落水那天到現在已經有一段時間,躲着不肯見人、也不愛說話,已經成了常态,從來沒笑過。
眼下竟然在笑....
寶爹老淚縱橫,“塔塔.....”
何曜不錯眼地看她,喉嚨滾了幾滾,那一聲寶塔始終沒叫出來。
夥計們也是自她受傷後頭回見她,眼神中掩飾不住的好奇與探究。
這種萬衆矚目的情景...寶塔忽然收了笑,怯怯地看了一圈,慢慢擡手自己捂住了嘴。只留一雙好看的杏眼在外,見衆人一動不動的盯着她,她以為自己冒犯了他們,露在外面的眼睛不安地眨巴了兩下,緩緩矮下身去,漸漸地蹲在窗口下。那半開的窗口,還能看見她企圖藏起來的半個黑溜溜的腦袋。
何曜一個剛硬的爺們瞧了都心頭泛酸,更別說上了年紀的寶爹。
院子裏不鬧了,寶爹将手中的棍子放下來。好像身子也頓時塌了半截,他壓低了聲音推搡衆人,“走走走,都走!”
何曜站着不肯動,他眼睛黏在那半個腦袋上,忽然見寶塔悄悄探頭,只是那雙大眼一對上他的目光,忽的又蹲下去躲起來了。
一不留神,何曜被寶爹推了了趔趄,“還不滾!”
何曜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末了還是不肯罷休地勸寶爹,“寶叔,晚輩的話您考慮考慮。晚輩真的會對寶塔好...”
寶爹一把将他推出門去,“誰是你寶叔!?”
“嘭——”
大門被重重合上。
何曜靠在寶家的看門石獅上,抹了一把臉,額上的血幹了,幹巴巴地貼在皮膚上。他倒不是覺得挫敗,只是方才寶塔那一眼望進了他的心裏,叫他覺得惶恐。
那幹淨眼神裏有好奇、陌生、疏離還有怯意,這不是他所熟悉的寶塔,他的妻子從來不會這麽陌生地看他。重生這麽長時間以來,這是何曜第一次覺得她距離他有種不知距離的遙遠。
何曜仰頭靠在石獅上,寒風中眼望青天,原本滾燙胸膛裏流淌着一股寒涼。他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這種心情,尤其是想到周禺夫自由進出寶家時,更覺胸中萬般情緒無組織無紀律的橫沖直撞。
寶家大門關了,何曜在門口靠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他走到一口井邊,放了辘轳打上來一桶井水,大冷的天,竟将水桶兩手舉起來,嘩啦啦....兜頭淋了個痛快!
“呼.....”
何曜長舒一口氣,丢了水桶,往家走去。
何耿忠鎮守北關,沒有皇帝的诏令他不能擅自離職。何曜這回回來,其實陪着祖母回來的,老人年紀大了就想家,在北關那苦寒之地待不住。
只不過這輩子他先一步策馬回都,就是為了隔開周禺夫與寶塔的相識。
沒想到卻是弄巧成拙。
待何曜魂不守舍地回将軍府,遠遠地便瞧見家門口甚是熱鬧,排滿了車馬辎重,有位滿頭白發的老夫人被丫頭從車輿上小心翼翼地攙扶下來。
何曜眼前一亮,喜上眉梢,祖母到家了!
☆、壞人
何曜的祖母晚了這麽些日子總算是到家了。何曜祖母一回到家宮裏便接了消息,那聖旨飛速地傳到了将軍府。無非是一些溢美褒獎之詞,但老人家聽了高興。
何曜加快腳步,跨進了自家大門檻,興高采烈喊一聲,“祖母!”
何祖母已經八十歲高齡,能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了不得了,大家夥稱呼她老壽星。這老壽星在北關的時候任性,一過了八十大壽便非要說自己沒幾年活頭了,就要回都城養老。這麽大年紀的人了,何耿忠不放心她千裏迢迢地回都,可又拗不過老母,是以這才差兒子何曜随祖母回都。
何曜這一聲叫嚷,何祖母拄着拐杖慢悠悠轉過身來,老太太雖沒幾顆牙,但張嘴便中氣十足,訓起人來毫不含糊,字字清晰,“闖禍精,還不跪下!”
何曜一怔,只得灰頭土臉地屈膝跪在了原地,“孫兒莽撞,給祖母丢臉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挪步過去,到了他跟前拿拐杖杵杵何曜眼前的地面,然後圍着身板挺直的何曜轉圈,這是她訓孫子時獨特的癖好。
祖母哼了一聲問,“小孫子,說說你給祖母丢什麽臉了?”
何曜認命地低低頭,上輩子他祖母最喜歡叫他小孫子,重生一回依舊小孫子小孫子的叫。
“孫兒不該鬧市縱馬,害了他人性命....”何曜身前的地面上磕個頭,“害那姑娘受傷,是孫兒的錯,孫兒有心彌補,卻苦于無法。還請祖母給支個招?”
何老太太聽了老神在在的閉上眼,過後再彎腰問孫子,“....聽說人傻了?”
何曜還是不喜歡把“傻子”這個詞扣在寶塔頭上,他回到,“祖母,她不是傻,是病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直了直發酸的腰身,自己嘀咕,“病了呀....老身怎麽聽說是傻了呢?”冷不丁的一拐杖敲在何曜身上,“你這個小禍頭子!打小就不叫人省心,欺負欺負男娃娃就算了,女娃娃你也打。你爺爺你爹從不做欺辱百姓之事,就你有難耐!去祠堂跪着,把家訓抄上兩百遍,不抄完不許睡覺不許吃飯!”
.....何曜心底吐口悶氣,給祖母磕了個頭,“是祖母,孫兒這就去了。”
老太太瞧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滿是皺紋的臉上忍不住露出愉悅的笑來,“這個小子,額上的傷八成是叫人家爹娘給打的....”老太太身邊的伺候是名四十歲上下的婦人,生的白白淨淨,一副知書達理的模樣,她攙着老太太往正堂裏走。
何老太太腿腳不太靈便,走的慢,她一邊走一邊與身邊的婦人搭話,“那個...元春啊,趕明兒,你備上些個禮品,咱們呀去瞧瞧那丫頭。曜兒這小子沒輕沒重的,也不知把人傷成什麽模樣了,咱們呀該賠禮賠禮、該致歉致歉,不能叫人家覺得咱們何家仗勢欺人....”
元春應了,“奴婢一會子就去。只是您還是多休息休息,別去了吧。”
老太太不依,“那哪成?去,必須去。”
一頓不吃餓不死,何曜跪趴在何家祖宗的遺像前,大筆蘸墨,運筆如飛。那祖宗留下的家訓被他寫的龍飛鳳舞,是個人都認不出他寫的是什麽。
直到入夜,老太太屋裏熄了燈,元春才端着飯菜并一盤薏仁糕餅去了祠堂。
進去便瞧見祠堂裏鋪了滿地的鬼畫符,元春嘆口氣,将飯食放在何曜眼前,“公子先吃飯吧,老太太把你罰跪這回事忘腦後了,這會兒已經入睡了。公子先吃些,吃完了再抄。”
“謝謝春姨。”何曜扔了筆便吃,今日他又是翻牆又是挨打的,加上正是不知飽的年紀,胃裏早就空空了。
元春笑笑,“那公子慢慢吃,吃完了放着,春姨來收拾。”
何曜不怎麽愛吃薏仁糕餅,在他眼裏這些都是女孩家愛吃的東西,比如寶塔,她就愛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那薏仁糕餅用油紙裹着,圓圓的體态,一個個整齊的碼在盤子裏。
何曜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薏仁糕餅拿在手裏,瞧着瞧着便被勾出了回憶。上輩子成親不久,他頭一回光明正大地牽寶塔的手,一對小夫妻手牽手逛集市的時候,她還央着他給買這東西來吃。
已是半夜,何曜就這麽坐在地上睡着了。元春來收拾碗碟的時候,正瞧見他懷裏半揣了個薏仁糕餅,歪頭呼呼大睡。
何老太太說要去寶家賠禮道歉,那真是行動派。一早用過早飯後,叫人備齊了車輿、帶上禮品、帶上孫子,便去了寶家。
何曜原本想的是趁着這回賠禮道歉,好好跟寶塔說上一回話,最起碼要叫她認識自己。
何老太太年紀八十,又是忠臣良将家眷,按照年紀寶爹也得喊這老太太一聲大娘。
寶爹就是再有怒氣,也不好将老太太打出去。更何況人家是誠心誠意來賠禮的。寶爹只好不情不願地将人引進家門,入了花廳。
可沒想到,還不等何曜随着祖母、寶爹進花廳,眼前看到的一幕,叫他眉心大皺、光火暗湧。
因為寶塔在,周禺夫也在。
而且他倆伏在小方桌上,兩人對頭玩兒。
周禺夫拿着一根攢珠發簪,珠是好珠,簪身也是金的。他笑嘻嘻把發簪握在手裏,“阿塔猜猜看,這發簪是送給誰的?”
寶塔睜着明亮的大眼,眨巴兩下,沒說話。
何曜鼻腔裏重重地哼氣,“小白臉,卑鄙。”
周禺夫在寶塔眼前攤開手,“阿塔覺得漂亮嗎?喜歡嗎?送給阿塔好不好?”
寶塔下巴抵在手背上,好像興趣不大。周禺夫摸摸鼻尖,笑得賣力,“來,周哥哥給你帶上。”
周哥哥?
何曜漆黑的眼睛裏陰雲密布。
寶塔雖然對攢珠金簪的興趣不大,但也乖乖地點頭,甚至還往前伸了下腦袋,允許周禺夫給她帶上。她頭上的藥紗已經拆了,頭發長長的一順到腰際。眼下不吵不鬧,像只乖巧的玳瑁一樣任周禺夫往上戴發簪。
周禺夫站起身,微微探過身子去,“來...阿塔戴上一定非常漂亮。”
“小人。乘人之危!”何曜站在門口看得一臉不爽,礙于寶爹在他不好發作。
廳裏的人渾然不知廳外站了一幹人。
只是寶塔注意力不集中,眼睛轉啊轉啊的,咦?一下子就看到了門外的這麽多人。大家看她,她也好奇地看大家。
何曜想與她說話,卻見她精力總被周禺夫擾去。忽然想起來,自己身上好像還揣着枚薏仁糕餅,真是喜訊。前世裏寶塔可不就喜歡吃這東西嗎?他連忙伸手摸摸,糕餅還在!
身邊寶塔爹悄聲嘆氣,“老夫人,您也瞧見了,草民這孩子.....唉.....”
老太太沒做聲。
倒是何曜,掏出懷裏的那枚薏仁糕餅之後,趁着寶塔投過來目光,趕緊拿着吃食在自己眼前晃了兩圈。這下足夠吸引她注意力了。
這還不止,何曜見她好奇地微微直起身子,連忙将裹着糕餅的油紙扒開一半,露出裏面香酥可口的餅身。
果然,這姑娘的眼睛忽的亮了。何曜手換了換位置,寶塔的眼睛就跟着跑。以前好生生的,吃東西總要估計形象的。這回傻了反倒輕省了,她直接吧唧嘴。
周禺夫因為她頭亂動,發簪總是戴不好,他還要重新插。這一啰嗦,便擋了寶塔追随吃食的目光,她不高興了,腦袋左右搖晃,急了便伸手推他,“我要糕糕.....”
周禺夫扭頭,“糕糕?”
寶塔點頭,眼巴巴地看着廳外的何曜。
這回不光是寶塔看着他,所有人都扭頭看他。何曜動作利索,衆人看向他的時候那薏仁糕餅早就被他扔了,何曜對不解的寶爹耿直道,“大概是寶塔覺得晚輩比較高吧。”
寶爹打量他身形,這小子的确人高馬大的。可他還是覺得方才寶塔忽然不安分是有貓膩的。
老太太卻高興的大笑,“丫頭要高高,寶先生啊,你家丫頭眼光真不錯!老身這小孫子,最是正直仁義,這往後啊,娶個媳婦保準放在手心上疼。模樣也不差,”說話間伸手往何曜胸前使勁拍了兩下,“相貌堂堂的!”
老太太忽然很滿意自己的孫子。
寶爹笑不出來,他對這小子沒好感。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帶老夫人入了廳內。
一通介紹,世子爺也入了座,“呵呵,原來是何老夫人,禺夫失敬失敬....”
“噢喲,原來是崇陽侯家的孩子呀,上回見你還是個墊着尿布的小毛孩呢,一眨眼長這麽高了喲.....”
周禺夫摸摸鼻子,幹笑。
大家坐一起說些什麽不痛不癢的話,寶爹顯然沒什麽招待的熱情,他只是奇怪這老夫人怎麽就不懂看眼色呢?怎麽就不走呢?
一擡頭,寶爹便發現那何家小子直勾勾地看着自家姑娘。
寶塔不明白媳婦是什麽。但是她很傷心,覺得那個高個兒黑臉的少年有點壞,她跟他要糕餅,他甩手就把糕餅扔牆外去了。
這人寧願把東西扔了也不給她吃。寶塔有些委屈,她低下頭,摸了摸眼睛,“壞人。”
☆、這裏痛痛
六章非要搞點事情出來
打心底覺得那個黑臉高個兒是壞人,寶塔便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不去看他。不過那個人好像總是在看她,寶塔悄悄擡眼,正好撞上何曜的目光。她不自在地捏捏手指頭,轉頭去看爹,見爹爹正與那個老夫人說話,她再看看好脾氣的周哥哥,見他也正對老夫人呵呵笑呢。
沒有人理自己....
寶塔的目光又轉回來,不敢去看那個莫名其妙的黑臉少年,她把頭低下去,只露了個頭頂給何曜。
何曜也正奇怪,她好像忽然就不高興了。大掌在衣裳上摩挲了兩下,想過去與她說說話。一想到要與日思夜想的人說上話了,何曜就開始緊張了:可是應該說什麽呢?
在校練場上他說話從來都是铿锵有力,但面對寶塔,不管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後,他總是不得其法,明明滿肚子的心潮澎湃,可就是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該怎麽說。如果她還是那個已經嫁給他的寶塔,他還是可以與她低頭認錯,擁在懷裏抱一抱的。
可眼下不是啊,寶塔根本不認識他,寶爹還不喜他。
何曜捏緊了拳頭,惱自己嘴笨。
廳裏傳出老太太的笑聲。
寶塔捏了捏自己的後脖頸,秀氣的眉頭小心翼翼的皺起來:脖子好酸啊....
何曜瞧見了,喜上眉梢,他覺得自己可以過去問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可他還沒來得及動,寶塔卻先站起來了。她揉着後頸,擡眼瞧瞧爹,見爹還忙着說話呢。她也不添亂,低着頭,把何曜投過來的目光擋在頭皮外,自己往外走。
哪想到,她低着頭走路,注意力不集中,一不留神就踢到了圈椅,身體沒定住,跟着圈椅三歪兩歪,晃晃悠悠要看着就要倒地。
何曜一直注意着她呢,立時行動如疾風,一把便将即将摔倒的寶塔拉住了。
老太太心裏驚呼了一聲:噢喲!
寶塔一下子撞上何曜的胸膛,鼻子立馬就酸了。何曜呢,沒想到話沒說上,直接接觸到人了,胸口被她不輕不重地碰一下,心裏頓時便小鹿亂撞了。
他手腳僵硬的圈着失而複得的小夫人,放低了聲音詢問,“你...你沒事吧?”
這姑娘八成是撞得狠了,單手揉着鼻子,兩眼淚汪汪的,輕聲叫了聲,“...疼。”小綿羊似的聲音只鑽進了何曜的耳中。
何曜緊張地伸手擡她下巴,“給夫..我瞧瞧。”
寶塔倒是指指自己的鼻子給他看,“這裏,這裏痛痛.....”
事情發生的太快,寶爹和周禺夫這才反應過來,寶爹一見那小子朝寶塔伸手便吼,“住手!你幹什麽呢!”說着就要過去把自己家孩子拉過來,何老太太卻拍拍他的胳膊,“別急別急,我家小子在呢,丫頭沒摔着。放心放心....”自然而然地又把寶爹拉坐下說話了。
老太太笑呵呵地,寶爹有氣撒不出,只得叫自己的孩子,“寶塔!回屋去!”
寶爹這一大聲,把她吼得愣愣的。
寶塔呆呆的看了一眼寶爹,寶爹從來沒大聲吼過她,她以為自己做錯事了,那眼淚說來就來,滿滿的兩個大淚包堆在眼眶裏,卻又不敢叫它們掉下來。寶塔不明白,捏着衣角,站在原地,嘴唇嗫嚅,很是可憐。
周禺夫也是一愣,随即幸災樂禍地向何曜挑眉:看吧,都是你害的。
何曜忽略他,不過這回何曜不滿意老丈人了。她摔倒又不是她的錯,吼她做什麽?當下便要頂回去。可何曜是老太太一手拉拔大的,他擡擡屁/股,老太太便知道他要拉什麽屎。
還沒等他張嘴,便被老太太一眼剜了回來。
寶爹也是一時情急,這會兒也後悔了:吼她做什麽呀?她現在什麽都不懂。
想哄哄閨女吧,可卻發現廳裏形成了奇怪的組合。他自己與老太太高坐,寶塔卻與那何家小子站在廳中,那小子人高馬大的護在寶塔身邊。這這...愣像是小兩口拜家長啊。
寶爹這下就拉了臉了,“寶塔回房去。劉媽,送小姐回房。”
瞧見何曜那吃癟的模樣,周禺夫就覺得好笑,該你小子的。周禺夫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不能笑不能笑,他揉了兩下臉,端起茶來喝。遮擋一下抑制不住的笑。
寶塔雖傻,可氣性這會兒上來了。抹着眼淚,扭頭就走,劉媽要攙她,她也不讓。不吵不鬧跑的奇快。
老太太瞧了,連忙打發何曜去,“曜兒,快去瞧着些,別叫丫頭磕了碰了的。”
何曜拔腿就追,真想謝謝他祖母。
周禺夫這會兒可是看出點門道了:怎麽着,這老婦莫不是要撮合自己孫子和這傻女?
周禺夫覺得自己開了眼界了,這真是親祖母嗎?
寶爹見何曜追出去了,大嘆一口氣,這叫什麽事兒啊!!
索性他也不裝那有禮節的了,直接站起來,“何老太太,您也瞧見了。您是将門望族,想來也是講理的人,您說說您孫子這辦的是人事嗎?”
周禺夫還是懂禮節的,何家老夫人在這裏,他一個小輩不好匆匆走了,他說話說的嘴皮子發幹,奈何這老夫人說個沒完,只好在這兒坐着。
他默默搖頭:那指定不是人幹的事。
寶爹又說,“我們寶家頂好的一個孩子,原本一堆媒婆上門提親,踏破了門檻。可眼下呢?都沒影了!這官府呢,草民也不去告了,告也沒用。算是她的命不好吧。但草民只有一個要求,請貴公子不要再三番五次的糾纏了!我們這等小門寒戶,承受不起!”
這話算是鄭重劃開界限了。
何老夫人也正了臉色,“寶先生說的是,這确是我們何家的錯,您要打要罵、要賠償都不為過。怪只怪老身年紀大了腳程慢,若是與他一道回來的也不至于出這事。總歸都是老何家的責任。昨夜何曜跪了一宿祠堂,向祖宗認罪。可是,這事出也出了,已然成事實。老身瞧着曜兒挺內疚的,對令愛也有些上心。您要是不嫌棄他一介武夫...”說着老太太便站了起來,“老身就向您提個親。何家一門忠烈,從不做那些眼皮子淺顯之事。寶先生只管放心,丫頭過了門,保準自家閨女一樣疼,上疏皇上請封個诰命夫人也是行的。您看怎麽樣?”
周禺夫一口水被老太太的話嗆了滿鼻子,“咳咳咳......”
寶爹更是目瞪口呆!
這祖孫倆怎麽的一個德行?張口便要提親!感情自己家閨女是沒人要了嗎?!誰家見過這樣賠禮道歉的?
施舍還是怎麽的?憑什麽呀?你們願意娶,我們還瞧不上呢!将軍将軍的說着好聽,指不定哪天一打仗就丢了性命。
寶爹果斷回絕,“不成!”
周禺夫在一邊咳個不停,臉色漲的通紅:這老婦真是應了那句話,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抓。這招既能賺個好口碑,何家還能白得個漂亮媳婦。
兩下裏就這麽僵着。
“咳咳,寶老爹、老太太,要不這麽着吧,您二老都先冷靜冷靜,寶塔與何兄都還小,萬事不着急,說不定寶塔過不久便好了呢。呵呵....寶爹您說是不是?”
寶爹順了順氣,“....世子說的在理。老夫人還是請回吧。”
老太太以前是丈夫寵着,現在是兒子和孫子順着,什麽時候被小輩打着太極耍心眼兒過了?當下便不樂意周禺夫了,“禺夫啊,聽說你十五便有了通房,如今兒子都該有了吧?我曜兒今年十七,可是連個伺候丫鬟都沒呢。他還小呢?哪裏小?”
世子爺一時被老太太堵了個臉紅脖子粗,要知道他最近可是在寶爹眼前狂刷好感呢,“晚輩那是家裏做主的。”
“我孫子眼下也是家裏做主的。”
老太太哼一聲,扶着元春便要離開。
等老太太顫巍巍地蹬上了車輿,寶爹抹一把額頭汗,“可算要走了,真夠難纏的....”
車輿動起來,周禺夫拍拍寶爹,
寶爹回頭,“怎麽了?”
周禺夫往院子裏一指,“那瘟神還在呢。”
寶爹頓悟,趕忙回去趕人,“要了命了!”
曹阿讓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世子爺,那老夫人來幹什麽的?”
周禺夫排開折扇,手上輕搖,他裹着狐裘,下巴處一圈雪白的絨毛擾動,一時間風度翩翩。他揚着眉,頗有些眉飛色舞的傾向,悄聲與曹阿讓說,“何家小子貌似看上傻女了,這老婦今兒是來提親的。本世子高興啊....”
曹阿讓張了張嘴,“啊?您高興什麽?您不是也瞧上她了嗎?難不成您喜歡兩男争一女?”
“啪!”周禺夫一扇子敲在了曹阿讓不開竅的腦門上,“本世子那叫新鮮!懂嗎?什麽瞧上!”
曹阿讓摸摸頭,愁眉苦臉,“小的還是不明白您高興什麽。”
“笨。還記得他縱馬害本世子嗎?要不是傻女沖出來,保不準現在傻的就是你家世子我!”
曹阿讓點頭,“啊。”
周禺夫勾唇笑,“本世子不像他,粗魯莽夫,只知道動拳腳。咱們斯文人可不一樣,本世子只需對傻女笑一笑,勾勾手指,便能攪得他睡不着覺。到時候叫他對傻女求而不得,豈不是更大快人心?”
曹阿讓豎大拇指,“世子爺高!這才是最佳報複。”
周禺夫滿意了,收起折扇,“走!桐花居,柳姑娘還在等本世子呢。”
☆、你大我小
寶五雖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他的珠寶鋪子經營得當,也算得上是普通百姓裏面的富戶了。是以宅院雖不奢華但也勝在五髒俱全,寶塔自小喜歡水裏游的小東西。所以寶爹便找工匠在自家後院鑿了個小池塘,裏面養着紅鯉、花鯉、小金魚,旁邊建了個小涼亭,夏天的時候池塘裏還有睡蓮綻放。
是寶塔最喜歡去的地方。
生病前生病後,喜好還是沒有變。她這會兒雖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但心情不好了,還會跑到池塘邊上來。不過寶爹被她吓出心理陰影來了,只要她來水邊那必定要有婆子跟着。
才被爹爹莫名其妙吼了的寶塔心情相當沮喪,她低頭耷腦地進了小涼亭。趴在亭柱上,往下面的小池塘裏看。寒風吹來,鑽進衣縫裏,凍得她縮縮脖子。天這麽冷,池塘裏的魚都找角落趴在一起,動都不愛動。
寶塔有些失落,她蹲下去撿了個小小的石子兒,“嘟——”一下丢進了池塘裏,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