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
。
雲夢公主一顆心沉了下去,她幾乎想喝問:“難道我這樣低聲下氣,你還不肯接受我?”她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心中酸楚,又忍不住地要落淚。
有藍色的絲帕輕輕地遞到雲夢公主的面前……
雲夢公主一喜,接過絲帕,擡頭望向秋長風。那竟是秋長風遞過來的絲帕,那絲帕早就發黃泛白,很有些破舊,上面繡着個秋蟬。
那秋蟬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除秋蟬外,手帕上還繡着半阕詞——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雲夢公主看着那絲帕,又看着秋長風的臉,沒有擦去眼淚,半晌才道:“這像是女子用的手帕?”她畢竟是女人,有着敏銳的感覺。她突然想到在牛家村的時候,秋長風就念過這詞兒。
難道這詞兒,本有什麽深意?
她只是望着手帕,卻沒有留意到古樹後有人望過來,目光中滿是錯愕……
秋長風點頭道:“不錯。”頓了下,才道:“愛一個人,的确讓人歡喜讓人愁。公主喜歡我,我真的感激。”
雲夢公主黯然道:“我不想要你的感激……”她沒說的是,我只想你娶我罷了,可不知為何,看着那方手帕,她一陣心悸,這些話竟再也說不出口。
秋長風緩緩道:“我知道公主這樣的人,若是愛上一個人,會愛一輩子。誰若被公主喜歡,真的是福氣。只可惜,我偏偏也是公主這樣的人。”
雲夢公主心頭一沉,感覺手帕有了千斤之重:“你愛上了別人?”
秋長風澀然道:“很早以前,我本是個孤兒,流浪街頭,幾乎就要餓死……”
雲夢公主滿是訝然,不想冷冰冰的秋長風,還有這種往事。古樹後青衣一角,随風而顫,顫抖得如那主人的心弦。
Advertisement
秋長風不望古樹,只是緩緩道:“可我在秦淮河的時候,遇到個女孩。在別人都對我唾罵嫌棄的時候,只有她出現在我的面前,用這手帕包着個饅頭遞給我,讓我不至于餓死在街頭。”
他不必多說什麽。因為那種感覺,不解的會一笑,了解的卻入骨——相思刻骨。只有那真正處于絕境的人,才知道雪中送炭有多麽的溫暖。
溫暖的一生難忘、永銘心間。
雲夢公主聽往事悠悠,幽幽道:“因此你愛的是她,對不對?”
秋長風沉默許久,只答了一個字:“是!”
手帕飛揚,雲夢公主的手卻垂下來,她低頭問道:“那她現在在哪裏?她知不知道,還有個你在這裏對她刻骨銘心地想念?”
她突然想哭,可她一點也恨不起來。望着那方發黃的手帕,望着秋長風那黯然的臉,她知道秋長風沒有騙她。既然如此,她也不會恨他。
她沒有看起來的那麽不講道理。
贈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從前她讀這首詩時,從未感覺其中的凄婉,可今日心中驀地湧起這詩詞,卻心碎得想哭。她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何日,才會有個男子對我如此的想念?
秋長風神色有分惆悵道:“之後,我就和她失散,她也從不知道……我還記得她。或許她還記起,或許她早已忘記……”
他目光看不透那古木參天,因此看不到那古木後身着青衣的人兒,手握純鈞寶劍……早就淚盈雙眼。
雲夢公主也想落淚。但聽到這裏,驀地鼓起勇氣,握住了秋長風的雙手,低聲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我能不能……”她沒有說出來,但她知道秋長風會明白她的用意。
秋長風微笑道:“我知道公主善解人意,絕不會讓別人為難。”他輕輕地抽出手來,拿回那方繡着秋蟬春詞的手帕,轉身離去,再也不見。
雲夢公主望着那遠去的背影,驀然間……淚流滿面。
她并不知道,那時、那刻,她身邊不遠的樹後,也有個女子淚過雪白雙頰,流過薄紅的唇間……
那一直握着純鈞劍、穩定如磐石的手,早顫抖得如風動的琴弦。她一直不知道秋長風為何會對她好,她只以為今生也不會明白。可她從未想到過,原來早在塔亭前的十數年,他們就已相見。
相見時難,明白太晚!
有風起,有潮湧,濤聲如歌,穿不破如鉛厚的烏雲。
已入冬,天寒,将雪。
秋長風離開了公主的視野,終于嘆了口氣,心中亦是帶了分惘然。可他很快振作了精神,認清了方向,向觀海鎮內行去。
觀海鎮內肅殺一片。天子親臨觀海,朝中重臣、浙江布政使、寧波府知府早就随駕誠惶誠恐地戒備。雖說天子早下令不許擾民,但尋常百姓如何敢随意行走?
長街清冷,長街漫漫,秋長風的心思亦漫漫。他做了一個選擇,但對于他來說,還有更多的選擇、更多的謎團等待他去破解。
他中了青夜心,到如今,不到八十日的生命,但他還是不急不躁。他漫步在長街之上,目光卻不清閑,反倒有種蒼鷹的銳利。
他好像在找尋什麽。
陡然間,他目光落在長街的一面牆上,那牆角處畫了艘小船。那筆法極妙,寥寥幾筆就勾勒出直挂雲帆濟滄海的豪邁。
秋長風望着牆上畫着的小船,目光閃爍,終于長籲一口氣。前行不遠,轉過長街,陡然止步。
葉雨荷正站在前方不遠處。她臉上淚痕早幹,可那雙秋波般的眼,卻帶分晨露的光澤。她就那麽望着秋長風,突然道:“我都知道了。”
這句話,她曾對秋長風說過一遍。
當初她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只知道秋長風中了青夜心,還有很多并不知曉。她不知道秋長風為何對她這麽好,為她擋住一切風雨,寧可舍卻性命也要救她。她到如今終于知曉。
那兒時秦淮河畔的一見,她早就淡忘,卻不想時隔多年,還有人記在心間……
望着那盈盈的淚眼,秋長風眼中又有分迷離,更多的卻是激動。他少有如此激蕩之時,突然上前一步,說道:“雨荷……我……”
凝望那清澈的眼,他終于鼓起勇氣,霍然握住那冰冷的纖手。
葉雨荷沒有閃避。她只是立在那裏,垂着頭,同時握着那火熱有力的手掌,有如握着他的一顆心。
可那顆心之上,卻有一道青線,已過了掌心,露着死神般猙獰的笑容。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後悔寂寞的豈止是嫦娥?
冷風蕩起她的黑發,拂着她蒼白的臉頰。她就那麽望着那道青線,手冷……可心更冷。
秋長風只望着那風動黑發下,如雪的一抹脖頸,眼中突然露出一絲沖動:“雨荷……我們走吧。”
葉雨荷霍然擡頭,目光略帶詫異、卻又凄涼地望着秋長風道:“走?去哪裏?”
秋長風神色掙紮,咬牙道:“該做的我已經做到,我想和你一起走,去個沒有勾心鬥角的地方……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說出這話,這早就違背他的準則。可他還是說出了這些,因為他想試試……
他終生的守候,難道不是為了換取這剎那的凝眸?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錯過?
可他雖下了決心,但望見葉雨荷的臉色,一顆心卻沉了下去。葉雨荷眼眸中先是激動,再是陣陣惘然,然後就是恢複了平日的冷漠。
甚至比平日更冷漠。
“可我不想在你的身邊。”
秋長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如受錘擊,臉上剎那間沒有了任何血色。他本是有力的雙手,有了分軟弱。可他轉瞬緊握住葉雨荷的手掌,神色激動,嗄聲道:“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這麽想。”
葉雨荷神色冰一樣的冷,嘴角也帶分冷冷的笑:“你知道我怎麽想的?我本來對你還有分好感的,可當初在迷宮,你推開我去救雲夢公主的時候,我就開始讨厭你,沒有一個女人會容忍心愛的男人那麽做。如今你有驸馬可做,怎麽會甘心和我在一起?更何況……你不過還剩幾十天的性命,你難道覺得,我會和一個将死的人厮守一生?”
秋長風五指松開,心中絞痛,神色錯愕,不認識一樣地看着葉雨荷。
他怎能想到,那一生的守候,竟會換來這種結果?他只感覺臉上的血意一陣陣地退卻,本是敏銳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然後他就感覺到葉雨荷輕輕地抽回手掌,卻沒有留意她眼中的堅決……
葉雨荷看了秋長風最後一眼,突然轉身,快步地離去,再不回頭,終于沒入長街的盡頭。秋長風雙手無力地垂落,神色木然。
鉛雲低垂,如同壓在秋長風的胸口。
燈火燃起,可如何點亮他心中的希望?
他就那麽呆呆地立在街頭,呆呆地望着遠方,目光空洞,不能思想。
陡然間,有铮的一聲琴響,攪亂了天地間的陰暗,激蕩着秋長風的心弦。他終于回過神來,望向那琴聲發出的方向,臉上慘白,嘴角卻又帶分嘲弄的笑。
這次他嘲笑的好像是自己。
緩緩舉步,推開了小巷盡頭的木門,琴聲更近,但更幽。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對秋長風,正在撫琴。
他撫琴時,專心致志,似乎都沒有察覺秋長風走近。背後望過去,只感覺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可無論誰望到那人的背影時,不知為何,都會産生一種莫名的感覺。
那人衣着如尋常百姓,衣袂飄飄,看起來淡然如風,可坐在那裏,卻凝重如岳。他肩頭不寬,可內在蘊藏的力量,卻像是能山崩地裂。
他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可誰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可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會在一個普通的庭院,奏着清樂?
秋長風望着那人時,臉上突然帶了三分肅然,十分尊敬,其中……還夾雜着幾許激動。他從未對任何人露出這種表情,但對眼前的這人,卻有從內心湧出的尊敬。
因為……就是這個人,改變了他一生。
他來觀海,本不是要見天子,而是要見此人。
風未靜,但清樂不知什麽時候卻停了。風戀樹、樂纏梁時,那人也不回身,輕聲道:“你可知道我彈的是什麽曲子?”
那人并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長風來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長風前來。他和秋長風相見,問的好像是閑話——這好像是朋友之間的閑話。
秋長風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時重臣尹吉甫長子伯奇所作。伯奇本為孝子,但被後母所讒,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傷感自身無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懷。曲成後,伯奇投河自盡。”
他不但對書畫頗有涉獵,看起來對琴樂也是頗有鑽研。見那人不語,秋長風又道:“後北宋範仲淹最愛彈奏履霜一曲。當年宋仁宗在位時,北宋雖有狄青大将軍苦撐邊陲,但北宋沉疴日久,疾重難返。範仲淹銳意變革,但不敵朝中腐朽勢力,範公終生只彈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範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時,為何彈此曲抒懷?”
那人淡淡道:“你應該知道的。”
秋長風目光閃爍,緩緩道:“古語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人彈履霜一曲,當然不是說天子的問題,既然如此,大人憂心的應該是大明天下的隐患。日月歌再現、金龍訣複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東瀛虎視,這些變數若是彙聚在一起,真用金龍訣改命的話,只怕要讓蒼生日苦,再陷倒懸。大人彈履霜曲,寓意履霜,擔憂的卻是這些暗中的隐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對不對?”
秋長風自稱弟子,目光中滿是尊敬,因為這人本是他的師父。
沒有眼前這個人,就不會有秋長風。
可這人又是師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讓秋長風如此稱呼的又會是哪個?
那人緩緩點頭道:“你能從一曲中聽出這多,不枉我的期許。可你難道不知道,這些本是假象?捧火會實在算不了什麽,我若想消滅他們,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絕不是為了一個區區的捧火會!”
那人話語平淡,但口氣中的自信卻讓人不容置疑。
捧火會出手,用計奇詭,就算漢王都曾陷入窘迫,這人是誰,竟有這般自信?
秋長風臉上現出分詫異,詫異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為他知道那人絕不是大話,他只是詫異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難道說,這其中,本來另有玄機?”
自從日月歌再現後,一切事情可說是撲朔迷離,詭異神異,就連秋長風這樣的人,都是如墜霧中,苦苦追尋究竟。但那人竟說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麽?
那人靜靜地望着庭院牆角的梅樹,梅樹吐芳,花白如雪。
“其實你也是懷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并未說秋長風懷疑什麽,可秋長風卻已明了,點頭道:“這裏的确還有很多疑點解釋不通,因此弟子讓人去查葉歡的真正底細。”
那人手一揚,有封書信倏然到了秋長風的面前。
秋長風一把抓住,抽出信紙,只是浏覽了一眼,臉色陡變。他那一刻的臉色,有恍然、有激動、有憤怒,亦有嘆然。
“原來是這樣……”秋長風輕舒了一口氣,澀然道,“弟子終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團,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臉上也帶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應該知道怎麽做了。”
秋長風沉默許久,搖頭道:“弟子不知道怎麽去做。”
铮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那人似乎沒有料到秋長風這麽說,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還是不想去做?為什麽?”
他一連三問,問的卻是秋長風的內心。
那人顯然也了解秋長風,根本不信秋長風鳥瞰大局後,還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長風沉默許久,才道:“師父,我又見到了她。”他提及她的時候,心中酸楚,無論她如何對他,她在他的心中,分量總不會改變。
他并不知道,他說的她——葉雨荷出了觀海後,此刻已到了一個破廟前。
廟宇破落,蛛網纏結。葉雨荷立在廟前,手握劍柄。風肅殺,如刀如劍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遠不如她內心的傷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決心,才會說出那種殘忍的話來。
傷害本是把雙刃劍,重傷了秋長風的時候,也在絞裂着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麽做,但她只能那麽做。她知道或許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沒有了選擇。
緩步走入破廟中,望着那塵土滿面的神像,葉雨荷木然道:“你們說……只要我能殺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長風?”
她突然對神像說出這句話,無論是誰聽到,都是難免錯愕。廟中無人,只有個滿是污垢的神像,難道葉雨荷就是對這個神像說話?
一個聲音突然傳來,飄飄蕩蕩道:“不錯。”那聲音似是神像說話,又像是飄浮在空中,讓人難以捉摸。
葉雨荷并不詫異,只是木然道:“你們知道我一定會出手?”
那聲音緩緩道:“不錯,你一定會出手。殺解缙的看似紀綱,其實真兇卻是朱棣。朱棣生性殘忍暴戾,從他滅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更何況,他殺了你的恩人解缙,又将你父流放。你父可說是間接因他而死,殺父之仇,本不共戴天。更何況……你要救秋長風,只有這個選擇。”
葉雨荷澀然道:“你們能守信?”她并沒有把握,但她還是要問。她并沒有其餘的依托,她知道這件事若發生,她不會再有活路。她如此選擇,只想為秋長風争取一分生機。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絲。
那聲音沉默許久才道:“當然。如瑤明月雖不是天子,但說出來的話,卻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原來葉雨荷當初在迷宮時,碰到的就是如瑤明月。她和如瑤明月間,顯然已有了約定,因此她才會放棄追尋葉歡,來到觀海。
葉雨荷苦澀地笑笑道:“可我見都見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機會出手?更不要說殺了朱棣。”
那聲音輕淡道:“這點你不用擔心,我們選中了你,就是因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機會。我們自會安排一切,讓你接近朱棣。現在……我們只問你是否答應。”
葉雨荷臉色有了分訝然,實在想不到這些人如何會有這般神通,竟連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沉默許久,她終于點點頭,悲傷的眼中帶分無邊的絕望:“好,我答應。”
有風吹,有雲聚,有海嘯,有濤湧。
天地肅殺。
秋長風心中也滿是肅殺之意。他望着那坐着的人兒,又重複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遠走天涯。”
院中無邊的沉默,暗潮洶湧。天已暮,可烏雲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舊背對秋長風而坐,望着那斷了的琴弦,緩緩道:“天子雄才偉略。靖難之役後,雖能壓下一切叛亂,但知道那些叛逆遲早還會崛起,再給大明帶來動亂。因此,他和我制訂了一個計劃,計劃就叫做永樂。”
永樂!
計劃為什麽叫永樂?永遠安樂?
可那人說及“永樂”二字時,臉上沒有半分歡快,語氣中反倒滿是肅然。永樂計劃究竟是什麽計劃,為何那人說起的時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說起陳年秘事,秋長風卻沒一點驚詫。因為他知道這事,因為他就是永樂的一環。
這件事極為隐蔽,就算紀綱都不知曉。
那人又道:“于是,我就培養了幾個人,準備實施永樂計劃。我選中的幾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這場動亂看似才開始,但平叛的計劃,早就醞釀了十數年。”
秋長風澀然道:“因此你向上師推薦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的越多,越是心驚,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環,命運的環。
突然想起,當初在烏衣巷,姚廣孝曾經詭異地說過:“這世間總像有個環兒,你自以為走了出去……你自以為在前行……可你走了許久才發現,終究走不出這個環兒。”
他那時候,聽到姚廣孝所言只是心寒,可這刻卻是忍不住的心驚。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這一切原來早就注定。姚廣孝說的,遠比他能想到的還要深遠。
那人點頭道:“不錯,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棋。一切絕非巧合,在你踏入慶壽寺那刻起,這個計劃就開始引發——由你來引發。”
霍然站起,那人轉望着秋長風,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計劃已起,再沒有更改的餘地。為這計劃,我們已費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網已撒下,就絕不能空回。叛逆若是計劃得逞,死的就是百萬蒼生!”
那人面容并無特異,颌下無須,看起來也有分老态。他有着特別的雙眸,雙眸如海,那裏面不知藏着多少天地玄秘。可這刻,那雙眼中滿是波濤狂湧。
秋長風神色木然,垂下頭來,緊握雙拳。
那人盯着秋長風,目光咄咄:“可這個時候,你竟然告訴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為,只為一個女子?”陡然厲聲道:“可你難道忘記了,當初曾在我面前說過了什麽?”
秋長風霍然擡頭,神色激動,嘶聲道:“我沒忘,我從來沒有忘記。匠成輿者,憂人不貴;作箭者,恐人不傷。這世上本無好壞的職業,能分好壞的是人心。當年你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就說,我要做個錦衣衛——天下無雙的錦衣衛。錦衣衛無好壞,好壞的是做事的人。我要告訴世人,我們錦衣衛創立,本是為了維護大明法紀,保天下安寧。我一直盡力,我已盡力!”
那人如海的眼眸中陡然有分失落,他只是喃喃道:“你真的已盡力?”
秋長風不答,反道:“我知道,要做大事,的确要犧牲。可我出生入死,已經犧牲了很多,我中了青夜心,不過還有幾十天的生命。我付出了這麽多,只想和相愛的人再厮守幾日,難道這也有錯?可為何到現在,要犧牲的還是我?”
他神色中少有的激動,蒼白的臉上,也帶分紅色。
那人凝望秋長風,一字字道:“這件事犧牲的若是我,我若能代替你,我會去做!”
他說得平淡,可其中的決然,顯然如冰刀切雪。
誰都看出,他說的不是空話。秋長風當然也看得出來。他吸了一口氣,不再多說什麽,但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那人輕輕嘆口氣道:“長風,我知道你絕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知道你不怕死。你這麽說,不過是擔心她,擔心她卷入這個漩渦。你要掙紮出這個計劃,因為你覺得她本無辜,你不想她也卷入這個漩渦。”
秋長風垂首,感覺原來在這人的面前,任何事情都無所遁形。
那人目光中滿是憐憫之意,但還是堅決道:“但這計劃根本不可能更改。命運早定,所有卷入的人,都要走下去,不可能再有回頭路。你當然明白這點……”
秋長風沉默許久,這才擡頭望向那人。那一刻,他的臉上驀地沒了激動,有的只是無邊的決絕。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靜聲調道:“好,我繼續走下去。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少有激動的時候,方才那刻激動,好像不過是生命中的浪花一朵。
那人緩緩點頭道:“好,你說。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秋長風沉默片刻,仰望蒼穹道:“這件事我沒有想好,但你要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他只是癡癡地望着天空,驀地感覺臉上一涼,這才察覺,有雪花飄落。
江南也落雪。
雪中雖少了北疆的肅殺,但多了分蒼白的顏色——蒼白的如秋長風木然的臉色。
他那一刻,沒有理會雪花,任由那雪花消融,從他臉頰滑落,有如一滴相思的淚水。
雪花飛舞中,他并不知道,在那遠遠的廟前,有一青衣女子迎雪面海而跪,眼中也有着晶瑩的淚水,淚水冷酷如冰,但心熱如火。
她拔出了純鈞之劍。
純鈞清冽雍容,映照着那凄豔憂悒的花容,述說着春去花落的寂寞。劍身的清光中,有容顏憔悴,杜鵑啼血。
長風……我多想陪你,陪你到天涯海角。可我卻不想你陪着我絕望地去死,我只想你以後能好好地活。
她想着這句話的時候,凄婉欲絕。她也知道,純鈞再次刺出的時候,就會劃出一道天河——她和秋長風之間的天河,遠比廣寒宮的獨舞還要落寞。
可她還能有什麽選擇?
淚水再落,淚如血。
那時亦有雪飄,雪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