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就是皓月,皓月就是漢王!
漢王一到,就算寧王眼中都有分畏懼,但轉瞬之間,寧王微笑起來,高興道:“漢王來看我這個老不死,真讓我意料不到。”
漢王孤高不群,但在寧王面前,倒并不失了禮數,抱拳施禮道:“皇叔壽辰,侄兒豈能不來。侄兒祝皇叔福祿永存,年年今日。”
衆人見漢王也是來祝壽,不由得輕舒一口氣。
寧王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攏,出席過來,拉着漢王的手道:“來……坐。”
早有人擺了座位,請漢王上座,漢王倒不客氣地坐下,目光一轉,望向了秋長風。
秋長風見漢王望過來,起身施禮道:“秋長風見過漢王。”
當初他在秦淮河漢王船上時,寧死也不肯對漢王下跪,可在這時,卻絕不會失去應有的禮數。
漢王淩厲的目光在秋長風身上頓了下,本是森冷的面容突然露出分笑容,說道:“秋千戶不必多禮,請坐。”
衆人驚詫,從未想到過,一向孤高不群的漢王,竟然會對一個小小的千戶這麽客氣。
直到秋長風坐下後,雲夢驚奇的嘴還沒有合攏,心中暗恨,衛鐵衣說秋長風對二哥并不巴結,眼下看起來,他們早就沆瀣一氣了。
漢王卻已經望過去,看着雲夢道:“雲夢,你也來了。”
這不過是句尋常的廢話,雲夢聽了,臉色有些蒼白,只是“嗯”了一聲,她雖不滿二哥的所作所為,但在二哥的積威之下,倒也不想起什麽争執。
她有三個哥哥,太子、漢王和趙王。
小時候,二哥本來是和大哥一樣喜歡她這個妹妹,但白雲蒼狗間,她和這個二哥,慢慢地疏遠,可她又多希望能回到從前?
漢王望着雲夢時,目光中還帶分和緩,可望向葉雨荷和衛鐵衣的時候,目光中又帶着刀鋒般的冷。漢王目光驚鴻般掃過雲琴兒,又落到寧王身上,終于多少帶了分客氣道:“侄兒來的匆忙,不過也為皇叔準備了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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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呵呵笑道:“賢侄太過客氣了。其實禮物什麽的倒無所謂,關鍵是心意有就好。”漢王望了眼雲琴兒,突然問道:“這是松江府那個榮華富送給皇叔的禮物?”
寧王點頭道:“榮公子他們和老夫當年有些瓜葛,沒想到老夫的壽日,他們倒還有心記得。他們知道老夫喜歡琴音,因此送焦尾古琴和琴兒姑娘過來。賢侄若是喜歡聽琴的話兒,倒不妨讓琴兒姑娘彈上一曲。”
漢王淡淡道:“本王從不喜歡聽琴,本王寧可聽殺豬叫喚,也不聽琴的!”
衆人錯愕,雲琴兒臉色蒼白,嬌軀已經顫抖起來。她自負的琴技,被漢王這般評說,自然是極大的侮辱,但她又能如何,漢王不要說評說她的琴技,就算殺了她,她亦無可奈何。
看着雲琴兒的可憐,不但姚三思,就算雲夢公主都露出同情之意。只有秋長風好像心不在焉,雖有寧王、漢王在前,他眼角的餘光卻在望着戲臺。
戲臺上早換了別的戲兒,臺上翻翻滾滾,雲來煙去,倒是好不熱鬧。
可那些賓客喧嘩聲卻小了很多,一想到漢王就在頭頂,哪個還敢喘口大氣?
秋長風心中突然有了分悲哀,不為自己,卻為寧王。他早知道寧王雖幫天子取得了天下,但一直忌憚天子猜忌,這才縱情山水,示意并無野心。寧王雖看似威望高聳,但不過是個傀儡,甚至連漢王都不敢得罪。寧王未及五十,容顏就這般蒼老,當然是心力交瘁的緣故。
不要說對天子,就算對漢王,寧王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樣的一個人,表面上卻是風光無限,豈不可笑?
秋長風想到這裏的時候,心中又有分奇怪,暗想當初去青田是有變故,可今日姚廣孝派他來寧王府,卻是為了看哪出戲呢?
他心中隐約覺得這壽宴絕不會簡單收場,暗自警惕,因此諸多留意。
寧王聽漢王這麽說,慌忙道:“朱管家,帶琴兒姑娘下去吧。”
漢王突然又道:“不過皇叔若是喜歡聽琴的話,高煦倒是可以陪皇叔聽聽的。”
衆人舒了口氣,寧王忍不住笑道:“賢侄倒真的對老夫不錯。可老夫突然也不想聽琴了……賢侄有什麽禮物送來,老夫倒想看看。”
漢王不語,身後有人站出施禮道:“回寧王,漢王殿下知寧王好做雜劇,最喜歡王實甫之詞,曾點評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
寧王捋着胡須,很是自得的表情,這的确是他說過的話,他也一直以品評戲曲大家為自傲。可驀地聽那人這麽說,心中卻有分悲涼,暗自想到,漢王命人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警告我,我的一言一行,都被他們看在眼中嗎?
那人又道:“漢王知道後,就特意找了秦淮河最會唱《西廂記》的田思思過來,希望寧王喜歡。”說話那人叫做谷雨,二十四節之一,為人儒雅,常在漢王身邊出謀劃策。
寧王收斂了悲哀,喜形于色道:“這禮物倒是獨特,老夫喜歡得緊。太子、漢王都是這般用心,實在讓老夫承受不起。”
漢王正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聽到“太子”兩字,那如血的尾甲跳動下,擡起頭來問道:“太子來了?還不知他有什麽禮物送來?”
寧王搖頭道:“太子最近身子不适,一直在靜養。不過他知道老夫的壽辰,也知道老夫喜歡聽戲,特意請了金陵最有名的‘龍鳳呈祥’戲班子來,這臺下的戲,都是太子為老夫選的。如今漢王帶來了田思思,正好借這戲班子唱一曲,太子、漢王聯手,定是天下無敵了。”
漢王笑笑,可笑容中帶着說不出的譏诮,目光向戲臺望過去,問道:“這臺上演的是哪出戲呢?”
那戲臺上正有個猴子模樣的人翻着連環跟頭,頗為精彩。
臺上有假山搭建,假山上噴雲吐霧,煞是夢幻。
寧王笑道:“這出戲叫做‘夢斬雲山蟒’。取材自北宋年間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裏面有個神通廣大的猴精,陪唐朝的玄奘前往西天取經。這猴精自稱‘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猕猴王’,很是厲害。眼下演到玄奘被蟒精所困,這猴子去救玄奘了。”
一說起戲曲,寧王倒是滔滔不絕,同時歷數典故,如數家珍。
漢王望着戲臺,緩緩道:“皇叔編過這出戲嗎?”
寧王微怔,笑着道:“這出戲……老夫倒也編過。這猴精的原型雖取自三藏取經,但多經加工,融合了遠古神話和民間傳說,比如說‘石中生人’的故事主角夏啓,‘銅頭鐵額’的蚩尤、還有……”突然頓了下,神色有些異樣。
漢王淡淡道:“聽說這猴子大鬧天宮一段,還取自‘與帝争位’的刑天,對不對?”寧王倏然變了臉色,看臺上,遽然鴉雀無聲。
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
古書記載:“刑天與帝争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
刑天斷頭仍不屈,仍與帝争位。這精神長存,但與帝争位,素來都是皇帝的忌諱。皇帝不死,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輕言帝位一事。太子請戲班演這出戲,隐有搶帝位之意,漢王若在這裏做文章的話,不但演戲的要死,只怕寧王、太子都脫不了幹系。
雲夢公主再也按捺不住,叫道:“二哥,不過是一出戲罷了。你不要總是針對大哥。”那臺下猴子還在翻着跟頭,鑼鼓敲得正緊,卻如同敲在衆人的心口,怦怦大響。
漢王突然笑了,“雲夢,你到底還是個孩子,二哥不過是随口說說罷了。”
寧王也笑了起來,“呵呵,賢侄這個玩笑,實在有趣。”他笑呵呵的,倒是一團和氣,可心中不由得又想,漢王這麽說,是警告我莫要和太子走得過近嗎?
雲夢見二哥轉了口氣,微滞了下,氣鼓鼓道:“如果二哥真是随口說說,那是我錯了。”
漢王不再理會雲夢,看着戲臺道:“那猴子雖然神通廣大,但終究逃不了如來的五指山,秋千戶,你說是不是?”
秋長風聽漢王突然把話頭落在他身上,不卑不亢道:“漢王,卑職不會看戲。”
漢王目光中隐泛寒芒,緩緩道:“你不會看戲,我可以解釋給你聽。你別看這猴子鬧得歡,但它終究不過是個戲子罷了。編戲的讓它神通廣大,它才能神通廣大。”
就算衛鐵衣都聽出漢王的意思,在漢王眼中,錦衣衛雖然神通廣大,畢竟也是受命于天子。漢王能左右天子,當然也能左右錦衣衛了。秋長風像是沒有聽懂漢王的言下之意,微笑道:“漢王說戲說得很有道理。”
漢王微微一笑,又道:“人生有時候也像是演戲,名角只能演叫花子,不入流的戲子卻能高高在上演個宰相将軍。想高高在上,只憑本事恐怕不行……”盯着秋長風道:“你說是不是?”
秋長風點頭道:“是。”
漢王輕淡道:“那你想演什麽?”
姚三思雖沒被漢王盯着,可呼吸幾乎都要停頓。漢王就是漢王,漢王說的每句話,若是應答不好,只怕都有殺身之禍。
秋長風還是平靜道:“卑職是錦衣衛,也只能演個錦衣衛罷了。”
漢王目光更冷,而戲臺的假山上,突然有蟒蛇出現。
戲臺上,“夢斬雲山蟒”終于到了高潮的地方,雲霧蒸騰,蟒蛇出現!此刻猴子變化,怒斬巨蟒,這本是戲中最出彩的地方,也是叫好最多的地方。
可看臺上的衆人,都要捏鼻子喘息。
戲臺上猴子陡然翻騰數周,上了一根臺上布景的長杆……
漢王突然笑了,緩緩道:“你只喜歡演錦衣衛?你倒是個本分的人。其實本王也一樣,別人的東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東西,別人也不要想拿走。田思思若唱西廂,本王自然準備了戲班子讓她唱,何必借別人之手?”
寧王想做太子和漢王的和事佬,不想這般結果,神色略有尴尬。
漢王望向雲夢公主道:“雲夢,你也不必演戲了,其實二哥早知道,你來這裏,是想問寧王一些事情,對不對?要問不如現在就問,二哥也正想聽聽。”
雲夢蹙眉道:“你知道我想問什麽?”
漢王嘴角帶分哂然地笑,淡淡道:“你當然是想問問金龍訣的事情,對不對?”雲夢等人倏然變了臉色,可衆人加起來的錯愕震驚,也不如寧王。
寧王臉色驀地變成慘白,白得如雪、慘得如同泡在水中幾天才撈出來的死屍,他看着漢王,目光驚怖,用急劇顫抖地聲音道:“金……龍……決?”
就在這時,戲臺上重重的鑼響,驚天動地,衆人駭然寧王的臉色,被那鑼聲再是一震,神色恍惚,心神不屬。
就算是漢王朱高煦,似乎也沒料到寧王這種變化,眼中閃過分驚奇錯愕。
衆人都在看着寧王之際,那猴子躍上了蟒蛇頭頂,用力地一扳,蟒蛇吃痛,蛇口打開,如同個血洞。血洞中,遽然有道黑光射出,如電如雷。
黑光破空,只是哧的一聲響,那黑光就已到了看臺之上、寧王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