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河上萬燈點起,燈火如星,有如那天上的銀河也眷戀起紅塵繁華,彙入到這秦淮河中,驅趕着千古明月的寂寞。
秋長風人在船上,突然想到,就算是六朝古都,原來也不過雨打風飄落。他帶着這種思緒,上了榮公子所在的大船。
那人高馬大的人早就先去找什麽榮公子,秋長風靜靜立在船舷處,望着遠方的燈火閃爍。
甲板方向行來數人,衆星捧月般擁着中間的一個公子。
那公子錦衣玉帶,衣着華貴,竭力做出從容淡定之色,望見秋長風時,略帶謹慎道:“閣下找我?”他早聽手下人說了事情的經過,心中雖怒,可知道對手敢上船來,說不定會有什麽後臺,不得不帶分小心。
秋長風突然道:“這位想必是松江府的榮華富公子了?”
那公子一愣,臉上露出狐疑,緩緩道:“不錯,我是榮華富,閣下是……”
孟賢暗自心動,不想眼前這公子竟然是榮家布莊的大公子。
原來松江府是天下産布大戶,有民謠說,“買不盡的松江布,收不盡的魏塘紗。”意思就是嘉興府的魏塘産紗無數,松江府地域織布不絕,這大明天下,眼下穿衣用紗的,有半數都是出自這兩個地方。
就因為這樣,松江府富戶衆多,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榮家布莊,甚至可說富甲天下。榮家不但富貴,就算朝廷上,聽說也有他們的親戚。
可秋長風怎麽會認識榮華富?
秋長風笑道:“我其實和榮公子素不相識……”
榮華富心中惱怒,暗想你這不是消遣我,才待發怒,就聽秋長風道:“榮公子當然還記得順天府的李碧兒了?”
榮華富臉色陡變,似激動、又像是畏懼,半晌才嗄聲道:“你究竟是誰?”
秋長風笑道:“在下秋長風,想請榮公子以後莫要強人所難,不知榮公子可否給個薄面?”
旁邊有個女子嬌聲道:“這面子是說給就給的嗎?”那女子容顏姣好,身上珠光寶氣,依偎在榮公子身邊,顯然是甚得榮公子寵愛,借故讨好兼有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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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榮公子突然冷哼一聲,一巴掌就打在了那女子的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那女子捂着臉,卻捂不住臉上的紅印,吃驚道:“你……你打我?”
榮公子冷冷道:“滾下去,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那女子一跺腳,哭着跑進了船艙。榮公子這才拱手道:“秋兄既然開口,在下就當從未認識媚娘好了。相請不如偶遇,宴席正開,秋兄不嫌殘羹冷炙,還請入席一敘。”
孟賢暗自稱奇,搞不懂為何秋長風一說出李碧兒,就讓這個有些傲慢的榮公子改容相對呢?
秋長風似乎早知道這種局面,客氣道:“臉是別人給的,面子是自己丢的。榮公子既然賞面,在下卻之不恭了。”
榮公子強笑道:“這面請。”
孟賢看直了眼睛,本以為劍拔弩張的局面,不想竟這麽收場。而那面的秋長風,已走到了宴席旁。
偌大的甲板上,只擺了一桌酒宴,卻有兩桌的人在侍奉。
那些伺候的丫環、仆人,秦淮歌姬見到秋長風過來,都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搞不懂這人為何來此。
船舷處有了異常,宴席上有幾人忍不住站起來,扯着脖子向這面望來。只有一白衣人端着酒杯,望着河上的風月。
秋長風到了宴席前,目光一轉,就落在那白衣人的身上。毫無疑問,有些人總能鶴立雞群,讓人一眼就注意。
宴席衆人都好奇秋長風的到來,但白衣人年紀雖輕,竟能忍住好奇,鎮靜自若,若沒有非常的見識和心境,怎能如此?
宴席旁站着的幾人都是衣錦帶玉,最左手那人手搖折扇,遠看風流倜傥,近看卻有些獐頭鼠目,見秋長風前來,愕然道:“華富兄,這位是……”
榮公子臉色陰晴不定,強笑道:“子尹兄,這位兄臺姓秋……秋長風,乃在下的……朋友。”
子尹兄聞言,故作爽朗道:“華富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秋長風目光從白衣人身上收回,輕淡道:“榮公子的朋友,卻不見得是我的朋友。”
子尹兄一怔,心中惱怒,從未想到還有人這麽不識擡舉。
榮公子裝作沒有聽到,又介紹道:“兄臺,這位公子是華州的雷公子,主做礦業生意。對了,那個子尹兄本姓貝,卻是在景德鎮做陶瓷生意。”
雷公子不像公子,反倒像個屠戶,十根手指上倒帶了五個金燦燦的黃金戒指,黑夜也擋不住金子的光芒。他見秋長風似乎與榮公子并不熟悉,又看到子尹兄的尴尬,因此只伸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順便讓人家看看他的戒指,略帶傲慢道:“我的朋友倒不是誰都有資格做的。”
秋長風笑笑,“卻不知閣下的眼中除了金子,還有沒有朋友的位置呢?”不看雷公子氣得蠟黃的臉,秋長風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
那人不像公子,也不像個商人,卻像個書生。滿臉的書卷氣息,為人極為儒雅,見秋長風望過來,主動拱手道:“秋兄,在下姓江,名遷,字南飛,今日得見,幸會幸會。”
他并沒有因為秋長風的傲慢而膽怯,卻也沒有故作親熱,說話誠懇,雙眸端正,态度倒是不卑不亢。
秋長風上下看了江南飛一眼,突然道:“兄臺是徽州人?”
江南飛目露訝然,向榮公子望了眼,只以為是他已介紹,榮公子明白江南飛的用意,輕輕搖搖頭。
江南飛見狀,不解道:“在下和兄臺素不相識,兄臺何以知道在下是徽州人呢?”
秋長風道:“兄臺衣着樸素,舉止文雅,看起來倒不像個商人。不過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我大明華州的冶煉、景德鎮的治瓷、松江府的布匹都是揚名天下,榮家、貝家、寧家亦是各地的望族,赫赫有名……”
雷公子等人聽秋長風竟對他們的身份、行業頗為熟悉,自豪中也帶分訝然,榮公子卻是神色不安,隐帶懼意。秋長風根本不看榮公子三人,只望江南飛道:“而兄臺身在其中,衣着寒酸,不顯局促,自有風骨,身家應該不會比這三位要差。我看兄臺的鞋子是徽州出産,雖是破舊,但并不更換,想必是雖千裏之行,卻是心戀故土。如此重鄉情、懂禮數,溫文爾雅而又節儉之人,正是徽商特征,因此在下妄自推斷,兄臺乃是徽州人。”
江南飛越聽越驚訝,聞言欽佩道:“兄臺這番推斷,實在讓在下大開眼界。”
孟賢見了,卻是奇怪,暗想徽商最近雖是漸成氣候,但這個江南飛也不見得是什麽大戶,為何秋長風獨對此人很是客氣呢?
眼珠一轉,孟賢笑道:“秋兄的推斷能力,小弟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不解秋兄為何對他是徽州人這麽有興趣呢?”
秋長風目光如錐,盯在江南飛身上,緩緩道:“孟兄有所不知,徽州江姓,很值得我們有些興趣。還不知江兄可認識個叫江元的徽商嗎?”
江南飛肅然起敬道:“家祖名諱不敢擅提,難道兄臺認識家祖?”他這麽一說,無疑承認是江元的孫子。
秋長風微笑道:“認識倒稱不上,但大名久仰。想太祖當年發兵入皖,急缺糧饷,江元舉全族之力,籌備饷銀十萬兩捐獻,太祖龍顏大悅,特賜徽州江家‘忠義無雙’四字,在下聽聞往事,也是欽佩不已。”
江南飛謙遜道:“家祖臨去時,曾囑家父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個‘道’字,在下亦不敢忘。”
秋長風哈哈一笑,斜睨了雷公子等人一眼,沉聲道:“好一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只憑這八個字,當浮一大白。可若不知這八字,就算富貴敵國,不過是個暴發戶,終究會有敗落之時。”說罷順手拎起酒壇子,榮公子早讓人取了碗筷,秋長風只是滿了兩碗酒,對江南飛道:“我敬你一碗,不為榮華,只為君子二字。”
江南飛忙舉起酒碗道:“君子二字不敢擔當,多謝兄臺。”他本不擅飲,但見秋長風豪情勃發,也不由得勾起壯士豪情,将那碗酒一飲而盡。
榮公子、雷公子等人聽秋長風突然提及太祖,更是心中凜然,暗中琢磨着秋長風的來頭。
秋長風端着酒碗,卻已在看着座位上身着白衣的那個人。
衆人應酬,那人仍舊旁若無人的端坐,這刻方才擡起頭來,微笑道:“閣下推斷銳利,實乃在下生平僅見,還不知道……閣下是否看出在下的來歷呢?”
那人一擡頭,目光如電,神色卻顯得散漫不羁,嘴角帶分不屑,态度可說是倨傲。他鼻骨高聳,顯得整個臉型頗為硬朗,雙眉濃重,又如兩把刀斜插在發髻之下。
乍一看,那人容顏古怪,再一看,就會發現那人無論氣度、樣貌都是頗為張狂硬朗,但又讓人感覺,他神色慵懶,似乎沒什麽能讓他放在心上,就算秋長風突兀而現,也引發不了他的興致。
可那人還很年輕。
他的性格、容貌、慵懶和年輕好像截然不成比例。
秋長風凝望那人半晌,才道:“我看不出來。”
那人皺了下眉頭,反倒有些奇怪的樣子,“閣下看不出來?”
秋長風笑道:“我只能聽出閣下是北方口音……”
榮公子圓場道:“兄臺不但眼力好,聽力也是不差,這位葉公子……是長白山人士,主做皮草、藥材生意,這一次是初到江南。”
秋長風目光閃爍,喃喃道:“長白山的葉公子……”終究還是搖搖頭道:“在下倒沒有聽說過。”
那葉公子哈哈一笑,雙眉揚起,神色不羁道:“人生如萍聚萍散,聽說與否,有何關系?及時行樂,方是緊要。兄臺,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呢?”
秋長風凝望葉公子半晌,這才點頭道:“對,很對。可不知兄臺要怎麽行樂才算及時呢?”
葉公子手握酒杯,卻已摟個美豔的歌姬在懷,曼聲吟道:“醉卧美人膝,醒有酒相伴,不求連城璧,只求心無憾。”
秋長風緩緩坐下來,嘴角也帶了分笑容,“說得好,說得妙。公子大名?”
葉公子摟着那歌姬,厚刀般的濃眉挑了下,一字字道:“在下單字一個歡,尋歡作樂的歡,葉歡!”
二人目光相對,似乎有電花火閃。旁人見了,不知為何,心中均有忐忑之意。
秋長風終于從葉歡身上移開目光,見衆人還在站着,微微一笑道:“有酒有菜,有歌有舞,諸位還站着做什麽?”
秋長風嚴肅的時候,如同把銳刃在手,可将身前之人如同庖丁解牛般分拆,雷公子、貝子尹二人雖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也意識到此人絕非等閑之輩,因此雖氣憤秋長風的咄咄逼人,但難免心中惴惴。見秋長風突然一笑,如同嚴冬陡然入夏,都是暗中舒口氣,紛紛落座,卻盡量離秋長風遠些。
只有江南飛問心無愧,對秋長風很有好感,反倒坐在秋長風的身邊。
孟賢見狀,只能嘆息秋長風這樣的人,無論到哪裏,亮不亮身份,都很能吃得開。見貝子尹神色不滿的樣子,孟賢感覺志同道合,主動搭讪道:“不知幾位公子今日聚在一起,有何貴幹呢?”
貝子尹見與秋長風同來的孟賢這般和藹,倒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忙道:“今日秦淮河花國盛會,想必兩位兄臺也是知道的。”
孟賢眼珠一轉道:“難道幾位公子相聚,是想捧個花後出來?”他随口一猜,見衆人神色異樣,竟似猜中了,不由得有些佩服自己也有秋長風的潛力,略帶訝然道:“那幾位公子看中了哪個姑娘?”
他早知道花國論後是從秦淮八豔中競選,也早看到河中有八艘畫舫,每艘都是美輪美奂。那八艘畫舫如夢如幻,更像仙境,可說是風格迥異,但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在燈火最明亮的地方,都坐着個極為美貌的女子。
有絲竹聲悠揚,有管弦聲幽幽,有女兒正輕啓朱唇漫唱,一時間水波柔靜,槳聲有情,這秦淮河上旖旎風情,更勝往昔。
榮公子并不徑直回答,只是道:“眼下這唱歌的就是秦淮八豔之一,叫做柳眉兒,她聲線柔細,自帶媚骨,可說是秦淮一絕。”
雷公子一拍桌子,冷笑道:“我聽起來有如公鴨叫嚣河上,有何好聽?”
貝子尹輕搖折扇,笑道:“雷公子倒是快人快語,不過甚得吾心。其實雖說秦淮號稱八豔,但柳眉兒過媚,萬婷婷太冷,董芯蕊琴技雖不差,但歌賦欠奉,卞小婉甚有才氣,但琴技并不如董芯蕊……”
孟賢心道,這些女子你總能挑出點問題,都說情人眼中出西施,只怕仇人眼裏就出稀屎了。你把這些女人貶得一文不值,多半要捧相好了。
貝子尹還在搖頭晃腦道:“秦淮八豔中,若說入得四妃的,我方才說的幾人倒都有可能,但花國論後,正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般,總是要得到那個花後的才能算是極品。”
雷公子大聲道:“不錯,得個妃子稱號有何味道?若依我看,雲琴兒高中花後,別無懸念!”
孟賢喃喃道:“雲琴兒……”目光轉動,望向衆人道:“幾位公子要捧的就是雲琴兒嗎?”
見衆人并不搭腔,但顯然是被孟賢猜中的神色,孟賢嘆道:“幾位公子皆是身家傾城,有你們幾個來捧,那雲琴兒只怕想不成為花後都難。”心中卻忍不住龌龊想到,你們捧雲琴兒成為花後不難,難的是雲琴兒只有一個,你們四人如何來分呢?
雷公子傲然一笑道:“不錯,其實就憑我一家,捧出個花後也不是問題。我真希望有人和我争争,不然也未免過于無趣了。”
秋長風也在望着江面,喃喃道:“絕不會無趣了,我可保證,會相當有趣。”
就在這時,秦淮河上掌聲雷動,喝彩連連。原來柳眉兒一曲已唱罷。衆人喝彩不休,早有小船如魚,游到柳眉兒的畫舫前,奉上彩頭。競豔後,彩頭最多之人就為花後。
那八艘畫舫旁,最少停了二十來只大船,想必都是富家子弟,河面雖寬,但這些大船行駛并不方便,因此派小船去送彩頭。
貝子尹撇撇嘴,突然道:“到雲琴兒獻技了。”說話間,走到了船頭。雷公子也跟随到了船頭,神色期盼中帶分緊張。
就算孟賢都忍不住起身踱到船頭,想看看讓船上這幾位富家公子看中的究竟是何等絕色。可見到雷公子等人的緊張神色,孟賢心中奇怪,暗想花國論後,也不過是個噱頭,就算無法選中,也無關大局,可這幾人為何這麽緊張,難道僅僅是因為面子的緣故?
榮公子和江南飛互望一眼,對秋長風和葉歡拱手道:“兩位仁兄難道不想看看雲琴兒嗎?她彈一曲,真所謂此曲只應天上有……”
秋長風只是搖搖頭道:“我是不通音律的。”葉歡一手摟着歌姬,另一只手早把酒兒遞到身邊那歌姬的嘴旁。他舉止溫柔中帶着放浪,那歌姬含羞将酒吞下半杯,嬌笑道:“葉公子,到你了。”
葉歡哈哈一笑,竟将剩下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道:“芳菲不盡紅顏老,莫如憐取眼前人。看或不看,結果有什麽兩樣呢?”
榮公子臉色數變,未等再說,就聽到了一聲琴響。
琴聲一響,秦淮河上的喧嚣旖旎倏然不見。
原來雲琴兒已然登場,輕舒玉腕,在這燈火如星的河面上,奏起了天籁之音……
盛夏季節,秦淮河上雖清涼,但多少有分暑熱。琴聲漫起,卻帶了分深秋的蕭瑟和惆悵。
那惆悵滿懷,蕭瑟入骨,聞音之人,就算是雷公子、貝子尹,臉上都帶分落寞。繁華之後,自然落寞,繁華紅塵、縱酒狂歡本不也是另外一種落寞?
那種夜深人靜無眠的酒醒,那種漫漫長夜咀嚼的寂寞……
縱使千古風流,縱是走馬章臺,但黃粱夢枕,莊生迷蝶,酒醒時,不過是楊柳岸、曉風殘月。
琴聲錯落,就算是秋長風眼中,也是帶分蕭索的意味。葉歡雖左擁右抱,可目光不時地望向秋長風,帶着些許的意味深長。
就在衆人沉浸在寂寞之中,琴聲陡轉,變得慷慨激昂,肅殺肅然,又将衆人帶入劍閣縱馬,夜雨洗兵之境。
鐵馬金戈,風雨如兵。
那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被一曲感染,有了西風殘冷,漢家陵闕的壯懷激烈。這截然相反的意境,一曲連接,渾然天成,早讓人如癡如醉,如歌如泣。
衆人心随琴韻流轉,時而蕭瑟、時而激昂,忽進寒冬飄雪,又入暖春飛絮。衆人聞之,但覺心中愁腸百結,多情多感,不幹風月。
一曲終了,秦淮河上出奇的沒有喝彩掌聲,衆人竟還沉浸在曲聲曼妙之中,半晌後,才有如潮的掌聲喝彩聲四起。
秋長風輕輕嘆口氣,喃喃道:“一曲分四季,妙音天難聞。只是……”他話說一半,突然停止。
葉歡像是不經意地問道:“只是什麽呢?”
秋長風搖頭道:“沒什麽。”
葉歡一笑,居然不再追問。
秋長風也是笑笑,竟然也不再說,可他心中卻多少有些奇怪,這大船之上,他對江南飛雖是客氣,但最感覺有意思的卻是眼前的這個葉歡,他始終覺得這個葉歡有些不對勁。
秋長風的感覺很敏銳,他認為有問題的地方,遲早會追出問題所在。他這種敏銳的感覺,卻是建立在極為缜密的推斷和經驗上。
他能片刻看出死者的死因,他也能一眼看明白對手的心思來歷,所有的判斷,在于他豐富的經驗和淵博的頭腦。
沒有誰知道他如何能做到這點,就算紀綱也不知道。可秋長風自己卻知道,他用了足足七年,才學會了一整套觀人的法則,他下的苦功,到如今終于有了收獲。
這套測人法則聽說是傳自北宋仁宗年間的名捕葉知秋,經數百年的積累,才由一個天縱奇才的高人發揚光大,整理出一百三十五條法則,二千零二十四句口訣。
口訣叫做乾坤索。
這口訣一直很神秘地存在,直到大明初年才被人發現。
而這兩千多句口訣,不但早被秋長風牢牢記在腦海,而且運用的爐火純青。
他上船後,本是對船上衆人一無所知,他就是憑借苦練多年的觀測之法,輕易地讓幾家望族的矜誇公子低首。
可他始終琢磨不透葉歡的底細。
他絕不信葉歡是長白人士,也不信葉歡是做生意的。他方才故意欲言又止,若是尋常人,早就追問,可葉歡竟能忍住不問,可見是個自有主張之人。
秋長風一連數次試探,只測出葉歡這人善于掩飾內心的情緒、孤傲,又很是老辣。這種性格,本和葉歡的年齡格格不入,葉歡能年少老成,對花國論後遠沒有榮公子等人上心,這說明他本意很可能不是在花國論後,那他來這裏幹什麽?
要知道燕雀不知鴻鹄之志,鴻鹄當然也不屑與燕雀為伍。
秋長風看其舉止,知道葉歡絕不會和榮公子等人一路,因為榮公子那些人不配,既然如此,葉歡的本意就很值得推敲。
葉歡和秋長風根本沒有半分關系,但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讓秋長風将此疑點記在心間。而他這時候也沒有想到過,許久以後,會從葉歡身上,得到個驚天的答案!
秋長風心思飛轉,但表面仍是平靜自若,這時秦淮河上又是一陣鼓響,聽榮公子道:“田思思登場了。這裏能和雲琴兒比拼争奪花後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了。”
貝子尹輕搖折扇道:“田思思不過是歌喉不錯罷了……”
雷公子冷哼一聲,“我看也是稀松平常。”
那畫舫上燈光最耀處,現出個女子,孟賢遠遠見了,只覺得河面風起,那女子如仙女淩雲,似要踏波而去,不由得心中暗想,你們是王八看綠豆,對了眼,那個雲琴兒一直坐着低頭彈琴,我根本看不到長得什麽樣,這個田思思風采脫俗,我看卻也不錯。他倒不想他自己也是看對了眼。
這時樂聲響起,卻和雲琴兒的琴聲截然相反,婉轉細膩,如愁如嘆,若說雲琴兒的琴聲是大江東去,那田思思畫舫的聲樂卻像花前樽酒,別有一番情調。
樂聲濃處,田思思開口唱道:“落花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蘭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那歌聲悠悠蕩蕩,在江面上飄着,如思春少女,情窦初開,更有一番讓人憐惜的味道。
江上衆人聽得癡醉,都覺得這一曲仿佛田思思對自己所唱。
田思思唱得是元朝王實甫的一出《西廂記》。
王實甫的《西廂記》,傳誦百年,不知道打動了多少多情男女的心扉,從元到明,經唱不歇,益發的得百姓歡心,若論流傳之廣,簡直可媲美當年的柳永巷陌井水之詞。
孟賢雖不是雅人,但也聽過這《西廂記》,只感覺別的優伶所唱,都不過是聾子的耳朵——配着的,只有田思思一曲,才道盡了天下幽怨少女的心扉。
若不是隔水而望,孟賢真恨不得找個牆頭跳過去,守在田思思身前。心中早當田思思就是那個婉轉多情的崔莺莺,而自己就是那風流倜傥,夜跳牆頭的張生。
歌聲方罷,衆人不知誰道了一聲好,叫好之聲排山倒海的湧來,竟比方才雲琴兒時的叫好聲還響亮三分。
孟賢也忍不住地鼓掌,陡然覺得氣氛不對,扭頭一看,見雷公子等人瞪着自己,神色不善。孟賢眼珠一轉,笑道:“這田思思的曲兒真的不錯,但比雲琴兒還是差些。田思思的曲兒還能讓人記得叫好,雲琴兒的琴聲卻讓人已忘記叫好,其中高下之分,雲泥立判了。”
衆公子臉色好看了些,榮公子嘆道:“不錯,若論技藝,當以雲琴兒第一。可自古以來,素來曲高和寡,這個田思思甚得人緣,只怕很難對付。”
江南飛笑道:“榮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不用把這花後之選看得太重。就算雲琴兒中不了花後……”
雷公子不滿道:“還未出手,江兄就打退堂鼓了嗎?”
貝子尹輕搖折扇道:“就算江兄退出,憑我們幾個也夠了。”他口氣中自信滿滿,顯然是對自家的身價很有把握。
要知道大明制瓷業蓬勃發展,無論從哪個方面,技術都可說是達到自古來巅峰之境,景德鎮的瓷器更是巅峰中巅峰。而提及景德鎮的制瓷,就不能不提及貝家,也就怪不得他如斯狂妄。
榮公子松了口氣,喃喃道:“這樣當然最好,不然的話……”
孟賢見榮公子臉有憂意,更是奇怪,暗想就算雲琴兒評不上花後,榮公子也不過是丢點面子,又有什麽好擔憂的呢?
這時河面上鑼聲脆響,秦淮河畔再次靜了下來。
榮公子、雷公子、貝子尹互望一眼,神色中都有分緊張,反倒是江南飛還算鎮靜,喃喃道:“眼下就等清點後,由主事人選出結果了。”
孟賢道:“主事人是誰?”
江南飛笑道:“主事人乃這秦淮的高先生和一幫才子。”
孟賢皺眉道:“秦淮還有才子嗎?”
江南飛一怔,半晌才道:“這高先生是‘吳中四傑’之一高啓先生的後人,應該算是才子吧。”
孟賢不由得心想,“吳中四傑”高啓,這個名字怎麽有點耳熟?哦,對了,當初上師那幅火鶴畫中的兩句詩就是他寫的,可那話上師說出來行,高啓寫出來,就是在找死。
孟賢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如今才子又值錢了。不過紅顏命薄,才子命短,只盼高才子不要和他爹高啓一樣,死的那麽早了。”
原來歷代文人待遇不同,宋時的文人待遇可算至高無上,把誰都看不在眼裏,當年就算赫赫有名、後人傳頌的天龍大将軍狄青,睥睨八方,縱橫天下,在和夏國交鋒時,也要花費極大的精力應付宋朝腐朽文臣的牽制。
不過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文人的好運不知珍惜,在宋朝的時候被揮霍了幹淨,到元朝時,因為元人馬上取天下,對文人極為輕賤,甚至把文人列為娼妓、乞丐之流。
到了明朝時,文人的命運總算有所好轉,但好轉的有限,朱元璋貧農起義、做過和尚,馬上得天下,雖用劉伯溫、宋濂之計,但對文人其實也不看重。劉伯溫那大的功勞,不過才是個誠意伯,不能列及王公之位。宋濂更是慘淡,最高不過是做個翰林學士,五品的官兒,其後沉浮,最後降到從五品的官兒告老還鄉。
而秋長風、孟賢等人雖不過是個千戶,但也是五品的官兒,可見明朝前期的大才子、大學士不見得得意。
朱元璋曾做過和尚,在世時為樹皇權威信,大興文字獄。文人作詩用什麽“僧”、“賊”、“發”的,都有可能被認為譏諷太祖,定罪砍頭。朱元璋雖不喜文人,但畢竟還要文人做事,有文人不滿朱元璋所為,拒入朝當官。朱元璋自覺受到輕視,曾下令言,凡文人敢不為君用——誅其身而沒其家。
高啓就是因為辭官不做而被朱元璋下令腰斬!
洪武年間的文人,可說是如坐針氈,一授官職,反倒有如大限之日。到永樂大帝之時,這種風氣才略微改善,但文人總是怕往事重演,因此素來不敢張揚、自诩才華,因此孟賢才有此一問。
秦淮還有才子?其實何止秦淮,江南恐怕也沒有才子,就算有,也不敢自稱的。
江南飛見孟賢對高啓下場如此熟悉,又見到榮公子一旁的愁眉不展,再見秋長風氣勢奪人,雖不知道秋長風、孟賢的身份,但以商人的精明,早知道這二人不能得罪,因此對孟賢所言只是唯唯諾諾。
就在這時,秦淮河上又是一陣鑼響,原來主事人已清點完畢,有人高聲宣布道:“眼下彩禮,以田思思姑娘最多!”
話音才落,歡聲雷動。
當然也有支持別家姑娘的暗中咒罵,孟賢見狀,皺眉道:“這結果,就定了嗎?”雖然在他心中,也寧願支持婉轉多情的思思姑娘,可畢竟吃人家嘴短,不得不表示關切。
雷公子一拍欄杆,冷哼道:“現在不過是剛剛開始罷了。”
衆公子互望一眼,都是提起精神,緩緩點頭,榮公子一揮手,就有小船帶着包裹劃過去。
孟賢知道榮、貝、雷、江四公子要出手,也不由得想看看這四公子有什麽身價。
只聽到那畫舫上的話事人一連串的報道:“華州雷仁公子贈雲琴兒姑娘黃金兩百兩。景德鎮的貝公子,贈雲琴兒姑娘卵幕、甜白各一只,作價……兩百兩黃金。”
河上岸邊嘩然起來,議論紛紛。
孟賢心中微驚,知道卵幕、甜白是大明頂級的瓷器,聽說這兩種瓷器都是薄如紙,白如玉,偏偏對光一照,還幾乎是透明的,都能看到那面拿瓷器的手紋。孟賢雖為錦衣衛,見慣了大場面,可對于這種瓷器,竟也只是聽說。
又聽畫舫上話事人唱喏道:“江公子贈雲琴兒黃金二百兩,松江府榮公子贈雲琴兒松江金镂衣一件,作價三百兩黃金!”
秋長風還是端着酒杯,喃喃道:“一件衣服要三百兩金子……想昔日李後主的點绛綢也不過如此。不想幾位公子這大的手筆。”
貝子尹、雷公子都不由得露出自得之色,榮公子笑容有些勉強,江南飛卻有分不安之意,聽秋長風淡淡道:“可李後主最後的下場,只盼幾位公子莫要學了去。”
雷公子眼珠子一瞪,貝子尹也是臉色改變,他們當然都知道李後主被宋太宗喂了一杯牽機引,中毒凄慘死的。
秋長風這麽說,難道有什麽深意?
江面喧嘩之後,靜了下來。
燈火萬點,衆人心思卻比燈火還要繁沓。
榮公子四人片刻就拉高了彩頭,祭出近千兩黃金,用意當然是要告訴別人,四大公子在此,對此戰勢在必得,那些有意要捧田思思的,就要思慮下本錢再說。
雷公子興奮的臉都泛起了金光,挺着胸膛,如同個鬥勝的公雞。他雖不希望有人賭下去,可還故意道:“這場賭局若就這麽散了,也就太過沒趣了。”
就在這時,有小舟劃近了秦淮八豔的畫舫,送去一個包裹。雷公子一見,眼珠子瞪得比牛眼還大,就見那面的話事人唱喏道:“有一公子贈田思思姑娘黃金千兩,明珠一斛。”
衆人嘩然,榮公子等人的臉色,變得比碧水還難看。
竟有人向他們挑戰?這人究竟是什麽來頭?為何不報名姓?
可無論如何,黃金千兩就已壓過四公子的風頭,更何況還有那斛明珠。明珠閃爍,雖有暗夜燈火,還是遮擋不住珠子自身散發出的美麗和光輝。
夜是靜的,光是柔的,珠子圓潤,如光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