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到現在還不知道慶壽寺發生了何事。
秋長風饒有興趣地望着姚三思,“你猜?”
姚三思皺眉很用功的思索,突然一拍腦門道:“秋千戶讓我低調行事,可見這人死的很有問題,極可能是被暗殺的。秋千戶又讓我找上等的棺木妥善保護屍體,可見這人身份高貴。難道說……”
四下看了眼,姚三思神秘兮兮道:“是上師……”
秋長風看了姚三思半晌,“你最近的想法很獨到。”
姚三思只以為秋長風贊許,不由得笑道:“跟着秋千戶你久了,自然也會變聰明點。其實我這麽推斷,最肯定的緣由是,我雖看不到屍體的面目,但那屍體上的道袍,肯定是上師的!在和尚廟穿道袍的只有上師一個,秋千戶,我猜得不錯吧?”
秋長風嘆口氣道:“你如果再這麽亂猜的話,我只怕不等埋這具屍體,就要先把你埋下去了。”
姚三思駭了一跳,可不服道:“我猜得有問題嗎?”
秋長風嘲諷道:“沒有一點問題。只不過全是問題。”見姚三思還在皺眉苦想,秋長風道:“若屍體上的衣服是誰的,這屍體就是誰的,那你家衣櫥中若死了幾個人,屍體肯定全是你的了?”
姚三思摸摸後腦,諾諾道:“那也不一定了……”
秋長風道:“若是上師有事,誰敢低調壓下此事?”
姚三思辯解道:“但你不能否認讓我去買副好棺材吧?死人若身份不高貴,為何要這麽隆重地埋起來?”
秋長風哂然笑笑,扭頭望向不遠處擔架上的屍體,緩緩道:“這麽埋起來,因為我總覺得,屍體會有挖出來的那一天……”
春風料峭,夾雜細雨打在樹葉上,劈啪作響。
姚三思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孟賢奔來,板着臉道:“秋長風,屍體埋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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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長風搖搖頭,突然向靈塔的方向走去。孟賢一怔,叫道:“你做什麽?你自己的事兒還沒有做完呢!”秋長風也不止步,淡淡道:“不是紀大人找我嗎?既然紀大人找,什麽事情都可以放一放了。”
孟賢皺眉道:“你怎麽知道是紀大人找你呢?”他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郁悶,不知道這個秋長風為何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意。
秋長風停住腳步,轉身望着孟賢道:“因為每次紀大人找我的時候,你的表情都像我欠你八百兩銀子沒還的樣子。”他說完後,抖抖身上的雨滴,施施然的離去。
孟賢望着秋長風的背影,早氣得渾身發抖。
姚三思一旁看到,突然道:“孟千戶,秋千戶剛才說得不對。”
孟賢精神一振,立即問:“他說錯了什麽?”
姚三思凝望孟賢的表情道:“我感覺你的表情不像秋千戶欠你八百兩……你這麽節儉,怎麽能舍得借人八百兩呢?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孟賢回到塔中的時候,不像被人借了八百兩銀子,而像是死了親爹。靈塔中人非但不比剛才少,反倒多了兩個。
那兩人一剽悍沉穩,一灑脫含笑,倒像是徐欽和楊士奇年輕時候的樣子,當然是徐欽和楊士奇找來的人手。
秋長風站在紀綱的身後,早知道紀綱要他前來,是和那兩人争鋒,不由得暗自留意。可心中想的卻是,姚廣孝究竟有什麽重要事情,居然驚動錦衣衛、都督府、內閣,甚至是天子呢?
紀綱見孟賢上來,立即低聲命令道:“傳我命令下去,上師擇選人手,事關重大,不能被打擾。不要讓別人上塔。”
孟賢心中暗自煩悶,只能再次下塔。紀綱望了眼楊士奇和徐欽選的人手,壓低了聲音道:“長風,不要讓我失望。”
秋長風亦是低聲道:“屬下盡力而為。”
紀綱滿意地點點頭,上前一步道:“上師,這是錦衣衛中的好手秋長風,是卑職最得力的手下,上師若有事,讓他去做好了。”
姚廣孝翻着灰白的眼珠,看了秋長風一眼,只是點點頭,卻不言語。
徐欽臉露不滿,暗想這錦衣衛實在讨厭,哪裏都有他們的身影,本來這事沒錦衣衛的事情,紀綱也要橫插一杠子。想到這裏,嘲諷道:“紀指揮覺得得力的,上師不見得用得着了。”
楊士奇捋着長須笑道:“徐都督,人找來了,選人是上師的事情,你倒不必着急。”
衆人暗地争鋒,只有姚廣孝還是在那裏坐着,如同亘古常存。
徐欽皺下眉頭,忍住不滿,伸手一指身後那即剽悍又沉穩的人道:“上師,此人叫做衛鐵衣,雖只是五軍都督府的一個千戶,但為人極為穩重幹練,武技高強,可堪大用。”
姚廣孝閉目坐在那裏,連眼睛都不再睜開,也不知道聽到沒有。
衛鐵衣臉色如鐵,立在那裏有如長槍般的正直,見這種情況,略顯尴尬,但還能沉得住氣。紀綱方才見姚廣孝對秋長風愛理不理,本來心中惴惴,這會見了,反倒要笑破肚皮。因為紀綱暗自覺得,姚廣孝應該更看重秋長風一些。
徐欽也是尴尬,望向了楊士奇。
楊士奇眉頭微皺,上前一步道:“都督府人才濟濟,不才覺得這個衛鐵衣就可以滿足上師的要求,不過既然上師吩咐,不才不敢怠慢,也找了一人……”
紀綱聽他說得客氣,心道,楊士奇為人老練,深得皇上歡心,這麽說顯然是在讨好都督府了。哼,你真的以為都督府和內閣聯手,我就怕了你們?
楊士奇指着身邊一人道:“這是習蘭亭,其實是我府上的一個管家,為人別的不會,做些雜事還是可以。”
衆人見習蘭亭人在中年,雙眉細長,丹鳳眼,為人儒雅,寵辱不驚的樣子。楊士奇這般介紹,看似謙遜,但習蘭亭能得堂堂內閣大學士看重,必定有幾分本事。
紀綱暗想,上師只說找人辦事,但根本不說需要什麽樣的人才去辦什麽事,這點很讓楊士奇和徐欽為難,他們為求穩妥,這才找一武一文過來。這麽說,我讓秋長風參與進來,取勝的機會還在五五之間!
想到這裏,紀綱嘴角帶分微笑,可不待多說,突然聽樓梯處腳步聲響起,又聽孟賢道:“指揮使吩咐,不能上去的。哎喲……你怎麽打人呢?”
就聽到啪的一聲響,好像是孟賢挨了一記耳光,轉瞬有人入了塔中。
紀綱心中大怒,暗想老虎不發威,是不是都覺得老子是病貓了。徐欽、楊士奇敢和老子作對,老子總有一日要整死他們。眼下又是哪個,竟然不經老子吩咐上樓?老子若再不給你們點顏色看,都要在這慶壽寺開染坊了。
霍然迎了上去,就想給來人一個下馬威,不想一見到那人,臉色就變。
那人騰騰騰上了樓,一陣風般刮到紀綱面前,一伸手,差點就戳在了紀綱的眼珠子上,喝道:“紀綱,就是你不讓我進來嗎?”
紀綱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位高權重,殺戮無數,竟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喝問,實在讓衆人意料不到。
可楊士奇、徐欽二人臉上沒有驚奇,反倒帶了分喜意。
紀綱才待發威,轉瞬又變得和病貓般,垂手而立,臉上擠出分笑容道:“原來是公主殿下來了。”
他本是滿肚子火氣,見到那人,也只能憋回肚子,不敢發作。
秋長風斜睨過去,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分詫異,再仔細看看,本是波瀾不驚的臉上陡現古怪之意。他似乎不想別人看到他的異樣,立即垂頭看着腳尖,可衣袂無風自動,顯然心情有些激動。
但當然無人留意這個微不足道的錦衣衛,所有人都是偷偷望着來人。
那人急如風火,帶着個文生的頭巾,看起來是個男子,可眉目彎彎、嘴若櫻桃,面容如畫,喉間無結,赫然是個女人。
那人不但是個女人,還是個絕美的女人。
那女子雖美,可塔中大半數人都不敢直視。因為那女人不但是個絕美的女人,而且還是當朝最潑辣的女人,亦是天子朱棣最喜歡的一個女人。
如今天子最喜歡的一個女人,不是後宮的妃嫔才人,而是他的一個女兒。
來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天子最寵愛的女兒……雲夢公主。
這樣的人,紀綱見到,亦是不敢得罪。可他心中忍不住地奇怪,這雲夢公主刁蠻任性,做事肆意,她女做男裝不稀奇,可她來慶壽寺幹什麽?
孟賢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急道:“大人,公主她……”不待說完,就聽到啪的一聲大響,孟賢捂住豬血一般紅潤的臉龐,錯愕萬分。
打他的卻是紀綱。
紀綱冷冷望着孟賢道:“蠢材,公主殿下前來,我等應該迎接才是,怎能阻攔?還不退下?”
孟賢一心讨好紀綱,心中委屈的如同被踢了一腳的忠犬,可不敢反駁,只能讪讪退後。
紀綱轉望雲夢公主道:“公主殿下來此,不知有何貴幹呢?”驀地瞥見徐欽得意的臉色,紀綱心中微凜,立即明白了內情,心中暗恨。
紀綱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天子的親信,當然對朝中的各種勢力糾葛了如指掌。
這場看似尋常的選拔人手,在楊士奇、紀綱眼中看來,卻是關系極大。
原來如今天子朱棣年邁,膝下有三子。分別是長子朱高熾、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
朱棣為防身後事變,早早立下朱高熾為東宮太子,封次子朱高煦為漢王,封三子朱高燧為趙王。朱棣如此做法,就是清楚的告訴天下,國本已立。
不過在朱棣心中,最疼愛的卻是次子朱高煦,也就是如今朝堂中極具威勢的漢王。漢王當年在“靖難之役”中,戰功赫赫,自恃軍功和朱棣的疼愛,一直看不起大哥,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
前幾年,擁護太子的風流大才子解缙就因得罪了漢王,被漢王以“東宮迎駕”一事陷害,授意紀綱找個借口抓起來處死。而和楊士奇極好的朝中重臣楊溥亦因擁護太子,被漢王發難參了一本,由紀綱拿到诏獄,至今還沒有被放出來。
漢王此舉,用意當然是剪除太子身邊有用的人手,為日後奪太子之位、進而登基稱帝準備。紀綱憑敏銳的直覺,感覺漢王雖不是太子,但登基的希望極大,因此暗中擁護的是漢王。
楊士奇一直是太子少師,擁護的當然是太子,解缙死後,楊士奇隐成太子身邊第一謀士,開始拉攏五軍都督府與漢王、紀綱的勢力抗衡,因此這次才和徐欽同來。但最終決定誰能登基的當然還是如今的皇帝朱棣,姚廣孝在皇帝面前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紀綱、楊士奇都要讨好姚廣孝,為自己擁護的漢王、太子争取籌碼。
而楊士奇顯然早料到紀綱會橫插一腳,所以事先又把此事告訴了公主。
因為誰都知道,公主和太子、漢王、趙王雖都是情同手足,但也一直不滿二哥漢王的飛揚跋扈,對略有懦弱的太子大哥很是同情,這次前來,不用問,肯定是打擊紀綱,幫助楊士奇了。
紀綱片刻間,把這裏的關系想得透徹,心中冷笑道,楊士奇,你真的以為拉攏都督府和公主,就可以和老子對抗?老子偏不讓你如意了。他心中嘀咕,臉上還是恭敬。
可雲夢公主臉上卻不那麽恭敬了,她望着紀綱,冷冷道:“你不知道我有什麽貴幹嗎?”
紀綱故作茫然地搖頭,雲夢公主看了塔中衆人一眼,大聲道:“本公主聽說上師有難事讓人去做,因此也想來雪中送炭,特選了個人手讓上師看看。喏……你們看這人怎樣?”
公主說話間,向後一指,神色得意,看起來對所選之人頗為滿意。
衆人早見到雲夢公主身後跟着一人,見狀不由得望去,臉上都不由得露出訝然之意。
就算是紀綱,都是皺起了眉頭。他雖想到公主也可能會推選人手,但顯然亦沒想到過,公主推選的竟然是那樣的一個人……
秋長風看似望着腳尖,眼角的餘光也在望着那個人。他臉上又現出古怪之意,五指成拳而握,手指握得如此之緊,關節竟已有些蒼白……
蒼白的有如他那惘然中略帶激動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