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下午的時候, 再去那密室裏的隊伍, 便多了一個人——白初斂在玉虛派全體人員寫着“胡鬧”的不贊同目光下,左手扒着井壁,一跳,一蕩,穩穩地就落在了密室入口。
站在井口外, 一幹玉虛派弟子看得一臉茫然:他們的掌門也忒随遇而安了些。
換了別的使劍高手, 年紀輕輕被廢了右手, 那肯定是要意志消沉一段時間的, 更有嚴重的說不定從此就一蹶不振了, 從此廢了……而白掌門卻沒有,聽說今兒晌午的時候,有不長眼的給他上了碗豌豆筒骨湯,他連勺都沒用, 面不改色用左手執筷,顫顫悠悠, 一顆顆将豌豆夾起來吃了。
反而是跟在一旁伺候吃飯的白毅臉色差得要命, 去送用完的碗時,差點兒把那碗摔到今天負責廚房的師兄臉上。
現在他又鬧着要下井……
當真片刻安靜的時候也是沒有的。
白初斂率先進了密室, 就不客氣地擡腳走了進去——蝶扇門的密室比他想象中大許多,簡直可以說是別有洞天,別看密室建造在一口井裏只容蒼蠅飛進去,那裏面,卻是上三層, 下三層,大得驚人。
密室上三層放置武穴秘籍和各種名畫孤本,下三層則是古董瓷器以及金銀珠寶……白初斂在面前的一個箱子裏,順手拿起一枚頗為精致的鳳凰含珠步搖釵在手中把玩了下,翻過來一看,這才發現這是前朝宮廷的禦制品,那工匠的落款如雷貫耳,是要被其他工匠開工前上三柱香那種。
白初斂吓了一跳,心想這蝶扇門居然這麽有錢。
“那是前朝宸貴妃的物件,先皇後去世後她執掌六宮,卻一直不肯戴上這步搖釵……她是我姑奶奶,生前一直規矩。”顧念清的聲音在白初斂身後響起,“煩請掌門放下這物件,藏寶圖應當在上三層。”
這話說得大體上沒什麽毛病,卻讓人覺得頗為刺耳。
白初斂右手用草藥裹了綁着蹭蹭繃帶藏在寬大的衣袖上,左手卻自由得很,眼下被個小姑娘針對了,他也一點不生氣,面帶微笑地放下了那步搖釵……
然後把箱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摸了個遍。
玩夠了他放下手裏那副紅寶石耳墜,笑着轉過身,便看見滿臉菜色站在自己身後的顧念清,臉上帶着被忤逆的尴尬——到底還是放不下顧家大小姐的架子,此刻她大概很想罵白初斂“臭不要臉”。
白初斂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在顧念清身後,白毅已經彎腰落在密室入口,方才顧念清說的話他大約是聽見了的。
“前朝早就亡了,”白毅面無表情冷漠道,“顧家也亡了,你要不要試試看,這些金銀珠寶,能不能換一場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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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家沒了庇護,就是砧上肉,要是露了富,轉瞬間可能會被搶得毛都不剩。
顧念清臉白了又白,白初斂斜睨徒弟一眼:“行了,你怎麽這麽刻薄。”
後者閉上嘴,目不斜視地向前走,拉起白初斂的左手就要帶他上樓——其實找藏寶圖并不是什麽特別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密室裏的東西樣樣都是寶貝,一件件地毯式搜索地找過去,總能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
“你和她一直這麽說話的麽?”
“嗯。”
“……其實也不用這麽兇,她才多大。”
白初斂就是有病,白毅對念清冷鼻子冷眼的,他又有些同情了。
白毅聞言,只是淡淡瞥了白初斂一眼,又彎腰繼續翻找上午還沒翻完的那個書架,随手抽了一本游記出來,翻了翻,再倒過來抖一抖,見沒掉落什麽,就又把書塞回去——
少年手上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略微粗魯,白初斂看了眼那本書得封面,是前朝書法大家柳夢子的真跡,拿出去至少能換十兩黃金。
“我說的本就是實話,她憑什麽對你這麽大呼小叫,玉虛派又不欠她的。”白毅抽出下一本書時才不急不慢道。
“她被滅門的時候我們在睡覺。”
“你提醒過顧德凱不要去固執守護自己注定守不了的事務了,”白毅道,“是他自己不聽。”
“看,你們當時還笑話我的提議。”
“我沒笑話你。”
“但是你用眼神告訴我,你覺得我在胡鬧。”
這次,白初斂搶在白毅之前先把他想要拿的書抽了出來,又學着他的樣子,一翻,一拍,一抖——
然後看也不看就想把書往回塞。
這時候白毅正轉過頭來準備跟白初斂好好理論關于他的強行扣鍋,視線不經意掃過白初斂手上那本書時,卻忽然猛地一頓,将那本書從白初斂手中拿了過來。
白初斂看了下,好像是顧家的家族史。
大家都是來頭不小的炎黃二帝鳳子龍孫,他就沒見過有哪個家族除了家譜之外還專程給自己寫本家族史的……想了想突然想帶
到方才顧念清給他炫耀她的貴妃姑奶奶,又覺得“自戀”這可能是顧家人的傳統強項。
“不過是些編故事的話,沒什麽好看的吧?”
白初斂伸出左手想将書拿回來。
“這上面說,顧家人出生在種植玉籠果之樹的海上,所以才歷代成了守護者——他們并非指向玉籠果樹的藏寶圖的守護者,而是那棵樹的守護者。”
“哦。”白初斂說,“聽說那樹不是叫烈陽鳥的神獸守護麽,這些顧家人其實是鳥的後代……顧念清是從蛋裏孵出來的麽?”
白初斂說完被自己幼稚笑了,他根本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
要不是那個夢境告訴他,他最後真的是死在玉籠果這玩意上,他甚至都懶得信這世界上真有這麽一棵樹存在。
講得那麽神。
白毅見白初斂靠在書架上,唇角上翹,眼中帶着笑,明明是懶懶散散又不正經的模樣,可惜那笑眼裏卻帶着一絲旖旎的風情。
不知為何卻心中一動,少年郎“啪”地合上了手中原本正待翻閱的書,看了眼兩人身後顧念清正蹲在另外一個書架專心翻找,便順勢伸出手撐住白初斂身後的書架,垂下眼,整個人俯身湊上前去……
白掌門唇角邊的笑被少年壓下來的唇吞噬。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
少年耐心地舔舐過他柔軟的唇瓣,經過一夜好眠加油水充足,上面原本泛起的死皮不見了,只是略微冰冷,讓人覺得入口的是柔軟的雪花似的入口即化。
他親吻他的唇瓣,極其耐心又細心地,似乎想哄他把緊抿的唇放松讓他能夠成功地闖入;另外一只手則放在他腰間,不輕不重也仿佛閑不住般貼合搭在那兒,略有些讨好的意思。
少年那帶着溫度的掌心隔着單衣貼在腰側,白初斂幾乎能感覺到他掌心練劍使出的薄繭,連帶着腰側一陣火燎般的溫度……他輕輕從鼻腔裏出了一股氣,被他掌心的溫度暖得腳軟。
然而被含着的唇卻并不配合,閉着牙關不啃張開……在蹭過來那人氣息越發不穩時,擡手,不輕不重地彈了下他的額頭。
白毅吃痛,只能悻悻縮回頭去。
密室昏暗的油燈下,他看見師父的唇瓣被他吻得泛着水光,也染上了一層好看的水色……少年銳利的黑眸暗沉了下,感覺一股熱量集中在下腹,像是一股沖動,要将人拆骨嗜血。
這感覺,倒是陌生。
“你又做什麽?”白初斂率先打破了沉默。
“師父方才那樣笑着看我,”白毅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不就是在邀請我這樣?”
白初斂無語凝噎了下。
“以前我怎麽沒發現你這麽不要臉?”
“師父教的好。”
“……”
白初斂被氣得晃了晃,忽然想起白毅說過,如果他不喜歡的話就要直接說,他就不會這樣了……于是白初斂道:“你別這樣了,怪讨厭的。”
白毅唇邊那點微笑消失了。
看着木着臉,貼着自己站得極近的少年,白掌門略有些心驚膽戰——可能他的膽子也跟着右手手筋一塊陣亡了,最近他還真的有點害怕他這小徒弟。
“你別靠我這麽近,我有些氣悶。”白初斂給自己找臺階下,“右手又有些疼了。”
白毅先是瞳孔微縮露出一點緊張,很快反應過來眼前這人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在胡扯,抿起唇:“師父,你不能一輩子都拿這個做借口。”
“我怎麽不能?”白初斂道,“如今我右手被廢,還不是因為你這逆徒。”
他說話向來都是不忌諱的,白毅習慣了,也覺得這樣很好——他堂而皇之地怪他,總比遮遮掩掩的讓他覺得更舒服。
見白毅一時不說話,白初斂又道:“我真的覺得疼,我想上去了。”
白初斂要走,白毅怎麽可能不答應他。
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會點頭的。
他稍稍讓開了些,讓白初斂多了一些活動空間,看他站直了身體,立刻有想要拉開兩人距離的模樣……少年微微蹙眉,動了動唇,正想說“你右手疼也同我親近你沒關系,我主動親近你,又不勞煩你動手”,結果還沒出聲,就看見被他壓在書架與胸膛之間的人晃了晃……
然後眼一閉,幹淨利落地倒在少年懷裏!
白毅驚了一跳。
手往他背上探去,入手一片濕涼。原來不知何時,白初斂身上的薄衫居然盡數被冷汗浸透。
“師父?!”
旖旎散去,少年霎時變了臉色。
……
昏過去之前,白初斂依稀看見顧念清的臉,白毅一把把他抱起來之前,他看到顧念清跟上來幾步,又停住了步伐。
他拽白毅的衣袖,想告訴他別留顧念清一人在密室。
但是來不及說就暈了過去。
白初斂斷定自己肯定哪裏出了問題,只是斷了右手手筋,怎麽可能讓堂堂白掌門變成林妹妹,風一吹就倒。
他自然不知道白毅抱着他如何人仰馬翻地把藥閣跟來的弟子全部捉來房間給他把脈,“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八個字全部被他扔到了腦後——
行走江湖總有個跌打損傷,總是比其他弟子更受尊敬的玉虛派藥閣弟子冷不丁被拎着領子拖走這種事以前從沒有過,所以他們對白毅略有微詞……
只是白初斂情況确實比較兇險,他們也怠慢不得而已。
白初斂再次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辰時,歷封決和白毅都在屋子裏,兩人的臉色都很不好,非常有“送別遺體”的架勢在。
白初斂爬起來,懶洋洋地使喚白毅給自己張羅梳洗用的東西,剛在鏡子前站穩接過毛巾準備擦臉,就聽見歷封決問:“你三歲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毒從口入,禍從口出。”
白初斂:“……”
噢,看來是中毒了。
就說嘛。
白初斂擦了把臉,用毛刷子和竹鹽漱口,兩個腮幫子鼓起來,頭也不回地問:“中的什麽毒啊,難解嗎?算了看你們的臉色就知道估計不是什麽好應付的東西……你別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怎麽可能亂吃東西呢?我在地宮裏什麽都沒吃,想也知道霍佑樘那個人能給我吃嗎,能給口水喝就——”
白初斂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地宮的前幾天,他确實是連水都沒喝的,哪怕口渴至極,也只是克制地抿一抿水潤唇,哪怕是水裏投了毒,他也不過是沾了一點點……
而被囚禁在地宮的那幾天,他就正兒八經地喝過一次水——
從霍佑樘手上。
最後那天,霍佑樘手裏端着的那碗水,他用手指撬開了他的嘴,強灌了半碗。
裏面沒有放“西江月”,但是不負衆望地,果然放了別的毒。
“………………………………………………娘了個大草的。”白初斂“呸”地吐出嘴巴裏咬着的毛刷子,恨得後槽牙都要咬斷了,“霍佑樘!”
“我中的什麽毒?”白初斂氣得臉泛白,又問身後的人,“可有解?”
“‘斷橋雪’,這毒致陰致寒,平日吃下無害,但是若體內有損傷,毒性便會從傷口侵入,中毒者遍體生寒,若無緩解藥引或者服下解藥,從傷處僵化,至全身僵化,五年之內,必亡。”
歷封決說完,白初斂一聲響亮冷笑:五年……下個毒還搞淩遲呢,無恥!
“解藥是什麽,緩解藥引呢?”
“烈陽鳥尾上羽為解,致陽者心頭血為引。”
“一句沒聽懂。”
“致陽者指何人姑且不論,玉籠果樹那島嶼現在我們是非去不可了,”歷封決面無表情道,“跟江湖道義再沒關系,他們要去找玉籠果自然可去,而我們卻要找烈陽鳥,得之尾羽,煉制解藥——否則五年之後,玉虛派就得準備替掌門您風光大葬了。”
“……”
白初斂随便琢磨了下,一下子就搞明白了其中的道道——
蝶扇門被滅,玉籠果下落完全落入玉虛派掌控之中,那這玉籠果到底要不要找,還不是全聽玉虛派一句話的事兒?
生怕玉虛派把藏寶圖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這輩子都不去找玉籠果倒還好,萬一哪天玉虛派窮瘋了就一拍大腿又想去了呢,他們可是看過藏寶圖才燒毀的,想去自然就去了,那對赤月教來說,自然是後患無窮……
所以現在,霍佑樘就得給玉虛派一個主動動手的理由,不怕玉虛派捂着,就怕它不動!
他就說,霍佑樘抓了他,又沒拿到藏寶圖,怎麽可能就這麽心寬拍拍屁股就走人!
原來還藏了這麽一個陰損招在這兒呢!
真是個狗王八!
草!
白初斂臉色白了又紅,想到霍佑樘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有一種被他強行侮辱了智商的羞恥感,真是叫他想要跳井一了百了……
他的一世英名!
“那毒能折磨人五年?從哪開始?第一年右手,第二年左手,第三年右腳,第四年左腳——”
“沒有緩解藥引,第三年的時候你就該是一具只會呼吸的僵屍了。”
“……”白初斂道,“我都這樣了,你講話就不能溫情一點嗎?”
歷封決面無表情地看着白初斂,用沉默表示:他不想溫情,他只想打人。
白初斂撇撇嘴擰開腦袋,這時候卻感覺到白毅靠了過來,少年耐心地撈起白初斂方才扔回水盆裏的帕子,擰幹了,一只手捏着白初斂的下巴将他臉輕輕擰向自己,另一只手用帕子輕柔地給他擦唇邊的竹鹽沫子。
“師父不必擔憂,一年之內,徒弟翻遍天下書,識遍天下人,必将藥引之人帶到你面前。”
“……要取人心頭血,很疼的。”白初斂委婉道,“別人不一定願意。”
言罷,白初斂感覺到那停在自己唇角的手帕停頓了下。
一息之後,他感覺到唇瓣被輕輕壓了壓,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笑着彎起唇角,雲淡風輕道:“這都是小事,師父何必操心這許多。”
“……噢。”
看着小徒弟的笑,白初斂心裏覺得怪怪的,背脊泛涼。
掀起眼皮越過少年肩頭去看歷封決,卻見他沉默地盯着少年背影,若有所思,劍眉蹙得能夾死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