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日落時分, 赤月教分壇地宮外傳來一陣騷動。
當時白初斂挂在地牢鐵鏈之上昏昏欲睡, 但是頭頂上淩亂的腳步聲,吶喊聲,一下就将他驚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他頭一回有點埋怨自己內功太好以至于耳力高于常人,這些人像是炮仗似的。
沒一會兒, 霍佑樘進了地牢。
臉色很不好看那種。
他踹開了地牢門, 低頭對視上白初斂那雙無比無辜的雙眼, 停頓一下, 冷笑道:“你那徒弟果然回來了。”
白初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他從來沒懷疑過白毅會不回來,不懂霍佑樘當初怎麽會想着拿這個激他——
分神之間,手腕上的鎖鏈已經被解開,白初斂的右手脫力往下墜, 整個人也往前傾倒,眼看就要臉着地摔地上, 霍佑樘用自己的肩膀接住他。
白初斂鼻尖撞在對方帶着一絲絲血腥氣息的衣料上, 想到霍佑樘一路來地牢怕不也是殺了人的,無論他殺的是誰, 對他來說都不是好事……心中緊了緊,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外面情況,便感覺自己被粗魯地扛到肩膀上。
連續幾日折磨,這會兒整個人被折成兩半倒挂,白初斂痛苦地哼了聲, 眼前一陣陣發黑……感覺到赤月教護法扛着自己往外走,終于忍不住疲倦道:“這是做什麽?”
霍佑樘:“你徒弟來是來了,但是沒帶我想要的東西來,頗為不乖。”
白初斂被頂着胃,想吐,但是這幾天也就喝了幾口水,沒東西可吐,深喘一下問:“所以呢?”
“所以他帶再多人來也別想帶你走,赤月教支援來得太慢了,晚于你玉虛派一步……拿不到藏寶圖,我總得有東西跟教主交差。”
霍佑樘語氣充滿嘲諷,還順手拍了拍挂在自己身上的人的屁股,示意他就是那個“東西”。
白初斂簡直懶得理他。
霍佑樘沒帶白初斂順着來時路出去,而是一轉頭來到地牢另外一側,手指在牆壁上搗鼓了一下,又擰了擰牆壁上的油燈,原本好好的一面牆打開了,露出了後面的密道。
霍佑樘扛着白初斂進了地道,約接近外面,就越能聽見外面的厮殺之音——以白初斂的耳力,他甚至能聽見刀尖入肉的悶響,他得心驚膽戰,然而霍佑樘卻如同聾子一般,腳下步伐極穩,像是絲毫不為外面的赤月教弟子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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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早在他面對共事多年左護法屍體并不為所動時,白初斂就感覺到這個人了,他或許看着沒有奉月那般陰森狠厲,但是骨子裏的冷血,怕是比奉月還不似人。
白初斂思考之間,已經被抗到了地道外——
眼前一亮,前方豁然開朗,有夾雜着泥土芬芳的雨水氣息鑽入鼻中,連日來呼吸地牢污濁氣的白初斂貪婪地吸了口氣,這才發現,他們眼前是一片竹林。
竹林地勢很高,看着居然距離地宮入口已經翻過了一座山,也不知道其中有什麽奇門遁甲的講究,方才聽着明明還在耳邊的厮殺之聲一下子遠去……
周圍雲霧缭繞,仿若另一境界。
霍佑樘帶着白初斂來到竹林深處,那裏拴着一匹馬,白初斂看了眼就認出來,這是霍佑樘的馬。
那日他與白毅背對背,殺了奉月和分壇主,心滿意足,試圖從赤月教衆中殺出一條血路離去。
當時,膽敢攔路的赤月教教衆皆被他們斬殺。
眼瞧着就連奉月居然也被殺了,那些烏合之衆已然沒有了主心骨,猶猶豫豫不敢上前,那時候就連白初斂都覺得他們這次真的幸運,裝完逼居然還能跑……
然而還沒等他高興兩分鐘,就聽見耳邊一陣“嘚嘚”馬蹄之音,擡頭一看,便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騎着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馬蹄子肆無忌憚地踏着赤月教衆的屍體,踏屍而來。
那男人渾身放松,騎着馬來到白毅和白初斂跟前,微微彎腰,帶着笑意的眼睛在他們之間掃了一圈,而後直起身笑道:“你們倆,我只能放一個回去拿藏寶圖來換另一個,你們誰走?”
他說這話的時候,馬蹄子就才在奉月屍體的臉上,“咔嚓”一聲,那估計還帶溫度的屍體的鼻梁便被踩歪了。
那一幕過于刺激,所以白初斂對那随着主人一樣變态,心理素質過硬的馬,印象深刻得很。
這會兒站在那高頭大馬的跟前,他還覺得鼻梁疼,可惜渾身脫力根本擡不起手去摸鼻子……他只好笑一笑,為盡量拖延時間,等着白毅發現密道追上來,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帶着我,兩人一馬,能跑多久?”
可惜霍佑樘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想幹嘛。
男人伸脖子看了眼山下的戰況,停頓了下,忽然回頭看向白初斂:“我道地宮什麽被攻陷得如此快,掌門好本事,居然連那許久不在江湖露臉的踏雪郎君都來了。”
白初斂臉上的假笑僵硬了下。
霍佑樘挺驚訝的:“這才二三天的時間,我原本道你徒弟只來得及與武林盟人彙合,恐怕也是一時也拿不下地宮——沒想到領頭人居然是他,難怪……”
話語未落,聽見身後坐騎不安的踏蹄聲。
一回頭,發現白初斂正用沒被挑斷手筋的左手扒着馬鞍想往上爬。
霍佑樘:“……”
霍佑樘露出個古怪的表情:“白掌門這又是作甚?”
“扶我上馬,我們走。”白初斂直接用上了“我們”以表站隊,頭也不回道,“被歷封決知道你挑了我右手手筋,你活不了,我也活不了。”
“……”
霍佑樘覺得自己簡直是綁架了個奇葩,玉虛派真是可憐,無人可用到把一個神經病拱上了掌門之位。
伸手一推将白初斂推上馬,跟着上馬在他身後坐穩,白初斂只感覺到身下坐騎微微一沉,緊接着一只大手握住他的左手肩膀,蹭了蹭,白初斂被蹭出一身雞皮疙瘩……
正欲開口,便聽見“咔”地一聲骨骼錯位聲,一陣劇痛襲來,他額上冷汗瞬間飙出!
緊接着便感覺到那大手順着他的手臂一路下滑,掰開他的手掌,從裏面拿出了赤月教信號煙火,往旁的草地裏一扔。
“小賊。”霍佑樘帶着冰冷笑意的聲音自耳後響起,“下次再手腳不幹淨,左手也別要了。”
“……你把信號煙火随便放在馬鞍側不就是等人偷嗎?”白初斂忍着劇痛,聲音裏絲毫聽不出失望,“你随便那麽一放,我也就随便那麽一偷。”
這次霍佑樘不再理他。
雙腿一夾馬腹,那馬嘶鳴一聲,如離弦之箭般飛奔出去。
……
白初斂擔憂實在多餘,霍佑樘不是正常的人,他的馬也不是正常的馬,搭着兩個成年男人,居然還是足下生風,颠得馬上的人仿佛屁股都沾不着馬背。
白初斂被颠得骨頭都散了,身後的傷口因為方才被扛來扛去又裂開,這會兒摩擦着霍佑樘胸前的衣料,每一息都是煎熬。
他覺得自己痛得人都快麻木了,腦子一片空白。
“你讓它慢些,”他跟身後的人說,“再颠下去你只能把玉虛派掌門的屍體交給你們教主了。”
“踏雪郎君就在身後,你當我們去春游?”霍佑樘甚至再揚鞭抽馬,“不怕閃着舌頭你就繼續說。”
白初斂見勸不動他,只能閉嘴,整個人不怎麽客氣地往後靠了靠,幹脆閉目養神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結果還沒等他從一片混亂的大腦裏找到思緒,這時候忽然聽見前方劍氣破空之聲,緊接着就是勒馬嘶鳴之音!
白初斂從馬上跌下去的時候,只覺得整個天空好像都在轉,漫天繁星閃爍,他茫然地想,明天應該是個晴天。
重重摔在地上時,他想了想,還是用了剛被卸掉的左邊肩膀落地,痛得悶哼一聲,與此同時他聽見前方有刀劍相搏之音!
他落于馬後,只能從四條馬腿中間看到霍佑樘和一名身穿玉虛派門服的人纏鬥在一起,而在馬的正前方,一柄素雪劍深深插入泥土當中,劍柄處纏着繃帶……
那是白初斂下山時候帶的劍,後來,再赤月教被圍困,打發白毅走的時候,他把劍交給了白毅——
他不說,其實白毅也知道,其實白初斂也不是那麽有把握能活到他去搬救兵來……如果他真的折在那冰冷的赤月教地宮,這把素雪劍便是他這做師父的留給徒弟的最後的想念。
畢竟那日把白毅的劍挑落至懸崖下後他曾答應,要還他一把劍的。
白初斂輕微一聲不可察覺的嘆息,猜到了不遠處來人是誰。
想不通歷封決怎麽會讓白毅跑來堵路,畢竟哪怕是休息調整過後的白毅,也不可能是霍佑樘的對手……聽見不遠處烈陽掌帶起的勁風,他拼命支棱起耳朵試圖用聽覺分辨戰況——
只因他倒在地上,實在是爬不起來。
幾日未進食,身上又沒一塊好肉,白初斂覺得自己被方才那一摔摔掉了大半條命,他整個人都意識模糊了起來。
最後他的臉終于還是無力垂下貼在泥土之上。
白初斂意識模糊之前,感覺到周圍好像來了一些別的人,那打鬥的聲音變得更複雜了一些……緊接着,他便覺得有人來到他身旁,将他小心翼翼抱起來。
白初斂的腦袋晃了晃,額頭撞到了那人的肩膀,那人似乎低頭看着他,帶着血腥和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面頰上。
緊接着“吧嗒”一聲,帶着溫熱的液體滴在他的面頰上。
下一刻,那半抱着他的人,伸出有些粗糙的拇指指腹飛快地在他臉上蹭了蹭将那液體擦去,随後用喑啞至極的低沉嗓音:“師父,徒弟來晚了。”
白初斂沉重的眼皮子微動,想睜開眼說,哭什麽,老子還沒死。
白初斂在心底嘆息一聲。
……
三步開外處。
匆匆趕來的歷封決接管霍佑樘,與之連對三掌,腳下一劃後撤半步拉開距離,拔劍!
劍氣四溢,利風陣陣,碎星劍出鞘,萬物禁息!
霍佑樘氣息一凝,有些驚于歷封決武功不但沒有如江湖傳聞荒廢反而似更精進,驚疑之間腳尖點地,連退數步!
這片刻空隙,歷封決抽空看了眼不遠處抱着白初斂的白毅,目光一飄,用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淡淡問了句:“他右手怎麽了?”
那聲音平靜,卻夾雜着雷霆欲來之意。
白毅沒來得及回答。
閉着眼的白初斂倒是默了下,想了想,最後那口氣也不強撐了,腦袋一歪幹淨利落地昏死過去——
只要昏得夠快,師兄的暴怒就追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