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初斂第一反應就是,他的小徒弟要沖冠一怒為紅顏。
真他娘奇了怪了,你說他這徒弟要真對顧家小娘子上心了吧,在他面前又總是乖乖的……可是眼下這副對顧家小娘子“傷在你身,痛在我心”的樣子,卻過于刻骨銘心,那憤怒至極的樣子,就好像那捧着腦袋坐在門口的,是他親爹似的。
想了想,白初斂也沒想明白這到底怎麽回事,嘆了口氣,腳下一步一頓的走到白毅面前——
強行忽略了那血水黏在他鞋底發出的“吧唧”聲,來到白毅面前,白初斂伸手戳了下他的腦門:“赤月教大約是給咱們院子下了藥,擺明此番意在藏寶圖,不願明面招惹玉虛派……不管你現在怎麽想的,給我老實待着。”
白毅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眼底紅的仿佛能冒出血來。
白初斂卻莫名他情緒如此激烈。
然此時再也管不了那麽許多,威脅了白毅,他這就又腳下輕點翻牆了回去。到了原本出來那個院子,便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弟子揉着眼睛,披着件外套出來。
一擡頭便正好看見翻牆落下來的掌門大人,女弟子愣了愣臉下意識地紅了下,随後看見了白初斂身上的血,瞬間又白了臉:“掌掌掌門?”
白初斂掃了她一眼,見她一臉懵逼卻好胳膊好腿地站在那,松了一口氣……叫她“圓圓”,又沉着嗓音道:“把你別的師兄弟叫起來,蝶扇門沒了。”
通常什麽人去世,咱們都含蓄地說,“誰誰走了”“誰誰沒了”,圓圓長那麽大第一次聽到某個門派“沒了”,初還沒反應過來,想了一下又嗅到空氣中的血腥……
臉上的紅潤褪去,少女那張臉瞬間白得像紙。
玉虛派弟子都醒來後,那沉寂如鬼域的蝶扇門再有了一些響動……圓圓還有另外一個女弟子扶着像傀儡似的顧念清去梳洗換了衣服上藥,白初斂見她們将人一邊一個架進浴室,這才走出來。
出門就看見白毅抱着劍,低着頭,像是鹌鹑一樣縮着身子乖乖守在門前。
他一動不動,聽見白初斂出來了,這才伸手捉住他的袖子。
白初斂:“……”
白毅:“這便是赤月教所為?師父,他們在哪,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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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嘴,後面的話不說了。
白初斂:“……”
白初斂簡直是想仰頭對着天空來一聲無比嫌棄的嘆氣——
這他娘白毅和顧念清中間是牽了月老紅線怎麽着?
自大他們認識,白初斂就沒少搞破壞,以至于兩人連話都沒說上幾句,怎麽這會兒他就要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了呢?
啊?
講不講道理了?
“去什麽去,你不許去。”白初斂沉着臉,“就你這點本事,還不夠給人家當下酒菜的,你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
白毅捏進了白初斂的袖子,擡起頭對視上他的眼睛,斬釘截鐵道:“師父,你不懂,我非去不可的。”
非個屁!
被氣了個仰倒,白初斂伸手把自己的袖子扯回來,撂了狠話:“什麽非去不可,不去能怎麽着?你以為自己多大能耐獨闖赤月教分壇?真當自己武學有成了?你去了折進去了,師兄弟姐妹能放着你不管麽——然後大家還得去撈你,再把自己折進去!你要發瘋自己去,別連累你別的師兄姐妹!”
白初斂壓低了聲音罵完,兩人之間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死寂。
隐約可以聽見屋裏圓圓和另外一個女弟子在悄聲交談,還有時不時傳來的水聲……
而屋外,空氣卻仿佛凝固了起來。
白毅面色緊繃且陰沉,此時被罵得面色發灰,不複往日那般驕傲……他眼底閃爍着固執和倔強,這讓白初斂認真地想了下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
到底是個孩子,應該循循善誘的。
白初斂又發揮了自己的優點,那就是很容易順着臺階就下……如果沒有臺階,他自行天人交戰一番,然後自己給自己架一個臺階。
思及此,他已經準備勉為其難地開口說軟話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他開口,卻看見他這小徒弟,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裏,有太多複雜的東西,仿佛決定赴死之人,臨行前決絕的目光。
白毅抓緊了手中的素雪劍,看罷師父一眼之後,目視前方,堅定地邁出去了一步。
“……?”
白初斂愣了下,驚呆了。
完全沒想到這小崽子居然真的敢給他擡腳就走。
在白初斂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條件反射一把拎小雞仔似的把白毅拎了回來,後者還想抵抗,拼了命的掙紮……他越掙紮白初斂越氣,氣極了,擡手便給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聲。
極響。
身後屋子裏,姑娘們低語的聲音瞬間都消失了。
白毅不動了,白初斂自己也蒙了,他的手掌心飛快變得滾燙發麻……被他摁在牆上的少年偏着頭,月光之下,那張英俊的臉肉眼可見迅速紅腫起來。
白初斂抿了抿唇角,有點兒不知所措——
完了,他可能要成玉虛派頭一份徒弟主動要求“恩斷義絕”的師父……反正白毅真沒什麽舍不得的,畢竟白初斂對他一點都不好。
總是呼來喝去的,也不教他武功,高興了欺負他,不高興了還是欺負他,對于他的武功指點,從來都是以嫌棄為出發點的指點江山。
他不是一個好師父。
只是一個随時可以抛棄的人。
他白初斂,要沒有徒弟了。
等回了玉虛派,他都能想象歷封決笑得一臉可惡問他:怎麽下山一趟,好事沒做,卻把自己的徒弟給作沒了?
“……”
這一巴掌下去,被吓了個夠嗆的人卻是白初斂自己。
白初斂唇抿得更緊了,待白毅回過神,把臉擰回來,第一眼看見的并不是他以為暴怒的師父——相反的,後者一臉茫然無措地看着他,那張精致的臉上寫滿了委屈,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毫無血色……
就好像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不是白毅,而是他白初斂。
白毅無語半晌,原本想要往外吐的滿嘴血腥“咕嘟”一聲,硬是合着唾液吞咽下了去……他垂着眼,被吓了個夠嗆的人卻是白初斂看着面前那人,喉結跟着他吞咽的動作也極緊張般滾動了下。
白毅:“……”
白毅嘆了口氣。
這嘆氣聲,讓白初斂像是被火燙了似的,猛地縮回了原本粗暴把他固定在牆上的另外一只手。
但是這動作沒能做完,因為此時白毅及時伸出手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不經意觸碰他的脈搏,得知此時他大約心跳極快。
白毅假裝不知道,卻在白初斂緊繃得随時可能要崩潰的目光之下,撈起了自己的右手衣袖至手肘,然後将手遞到白初斂眼皮子底下。
白初斂:“?”
什麽意思?
這會兒腦子有點沒跟上,白初斂滿腦子還沉浸在“徒弟要被自己作跑了怎麽破”的困擾當中……冷不丁見白毅伸了手過來,他垂眼看了一眼那手臂,雖是少年郎,卻已可見附着在骨骼之上的結識肌肉線條。
白初斂心不在焉胡思亂想,眼睛亂瞄,這時候卻忽然看到,白毅手臂內側,居然有一個熟悉的紅色赤月型彎月!
和方才在顧念清肩上那個,一模一樣!
………………………………怎麽回事?
搞什麽?
為什麽白毅也有?
失散多年的親兄妹?
所以白毅方才那死了爹一般的表情,是真的因為死了爹?
啊?
不是吧?
時隔幾年好不容易與親爹親妹相遇沒幾天又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在所謂“預知夢”裏,白毅才對顧念清如此特別又親密,最後甚至為了替她報仇舍了他這當師父的性命,因為不是什麽”紅顏知己”,而是親生兄妹?
白初斂猛地擡起頭看向白毅的,眼中的震驚讓白毅會錯了意,他點點頭,沉聲道:“這是徒弟非去不可的原因。”
白初斂唇角抖了抖,覺得自己這幾天攔着白毅不許他和顧家人玩的自己簡直像個牲口……白毅沒有怪他就算了,他居然還動手打他。
伸出冰涼的手,替小徒弟把袖子拉下來,白初斂停頓了下,這才用喑啞的聲音澀澀道:“可是人死不能複生,你若報仇,也要顧及活着的人……”
你妹妹還在裏面呢。
想到“妹妹”,白初斂更難受了:“是師父對不起你,師父什麽都不知道,就一味地……”
“徒弟當初随您上山,本就等的這一天。”
白初斂這會兒腦子一片混亂,完全沒察覺白毅這話好像哪裏不太對,只是點點頭道:“師父都知道,可是顧門主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為了他去平白無故送命,他也許更希望你能變得更強大,保護好妹妹……”
他說的磕巴,說完覺得自己也太不會說服人了。
白毅:“……”
白毅:“?”
聽了白初斂的話,白毅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茫然……随後,他很快反應過來白初斂在講什麽。
閉了閉眼睛,他真的是服了眼前人的腦子,盯着白初斂的眼睛緩緩道:“是赤月教留下的烙印,不是胎記。”
白初斂:“啊?”
“五年前,有一夥人經過了玉門城,那些人身上沒有明顯的标志,說的也不是中原話,他們血洗了玉門城,闖進了悅來客棧。”
白毅發現自己說這些的時候聲音非常平穩,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幾年,其實那些支離破碎的肢體碎片,偶爾還會到訪他的夢境裏……整個夢境都是血色,唯獨天邊挂着的那輪血色月牙,同今晚如出一轍。
“我本名衛昭,是玉門城悅來客棧的少爺,那晚那些人殺了我父母,卻獨留下我,在我的肩膀上留下這個烙印後大笑離去。”白毅道,“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留下這個烙印是怎麽回事。”
“……”
“皇天不負有心人,現在我終于知道他們的身份了。”
白毅笑了笑——
“他們留下烙印,是明晃晃地在告訴我,來啊,來赤月教,替你的父母報仇啊!”
少年的聲音裏帶着顫抖,是深入骨髓的恨,是血液在他的血管裏逆流的興奮。
白初斂看着白毅,那雙鋒銳的眼就像是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湖……他在笑着,笑意卻絲毫沒有到達眼中,唇角輕勾露出森白的牙,卻像是狼的獠牙。
……所以,不是兄妹。
只是與顧念清同樣,為被赤月教滅了門,卻因為對方惡作劇一般的卑鄙玩笑,獨獨茍活下來的可憐人。
他們終将背負一生的仇恨,成長。
有一天他們将站在赤月教的門前,複仇。
而那一天,他們也會在發現自己終其一生的努力為無用功的絕望中死亡。
白初斂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卻啞然。
今日再次親眼目睹赤月教這樣卑鄙、将人如玩物般戲耍玩弄,白毅這般心高氣傲的孩子,又怎麽能夠不心神崩潰?
就像是被強行揭開了傷疤,露出了鮮血淋漓、散發着腐爛惡臭的傷口……
也許,在白初斂方才出手阻止甚至是呵斥他時,他沒有反手直接将素雪劍刺入他的胸膛,已經是相當克制。
不過是一念之間,白初斂忽然就完全理解白毅了。
他發現對于自己的徒弟,性子果然還是像自己多一些——
如同他發現顧德凱戲弄自己,哄騙自己入了淮安城後大發雷霆一樣……他的徒弟像他,不允許任何人試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
他都懂了。
可是——
這不代表他喜歡看見這樣陰森的表情落在他的徒弟臉上……他不能看着他被仇恨沖昏腦袋,去送死。
伸出手,柔軟的指尖輕輕蹭了蹭面前少年那紅腫的面頰……于是指尖仿佛帶上了可令人被灼傷的溫度,指尖上移,蹭了蹭他的眼角。
“可是徒弟啊……這麽多年都等了,就不能再等兩年?”
等你武藝精進。
等你不是注定有去無回。
“現在的你不是那些人的對手,白毅。”白初斂對他直呼大名,這是很少見的事,“你貿然沖去,無非就是去被侮辱,被嘲笑,被打敗,你知道他們或許等的就是這一天——”
看着驕傲的靈魂被踐踏入泥濘,惡鬼在地獄邊緣俯身觀看,肆意大笑。
白毅勾了勾唇角,露出個諷刺的笑:“接下來你是不是想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白初斂用指尖摸了摸他唇角那抹近乎扭曲的笑,溫和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從來不是縮頭烏龜說的話。”
手腕被冰涼的手握住。
少年修長的指尖扣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白初斂看見自己的手腕開始泛紅,逐漸變成了和白毅的眼角一樣的鮮豔。
“我要去。”
“……”
“師父,我現在就要去。”
當少年哽咽的嗓音之中帶着堅決。
白初斂心裏茫然,卻想的是:那就這樣吧。
他知道自己勸不動他。
該死的小徒弟,他身上的優點沒學着,八頭牛都拉扯不回來的倔強和死要面子的驕傲卻學了個十層十。
白初斂只想苦笑,作孽哦,看看他把自己的徒弟養成什麽樣了?
一陣冰冷的寒風拂過,白初斂聽見自己含着笑意得聲音響起,那是他對自己的徒弟從未有過的放縱和寵溺——
“好,去。師父陪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 誤會不過一章,這大概就是短篇的好處
肯定有人問:這師父怎麽能就這麽跟徒弟去啊帶腦子了不!!!!
作者曰:嗯,沒帶,他就是這麽養徒弟的——
什麽事磨破了嘴皮子說有什麽用,自己摔一跤知道疼了才是真的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