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初斂雖然無所謂被人坑一坑,但是他這輩子也是沒打算要當被人“甕中捉鼈”的那只鼈的,這會兒說着“命苦”,他的臉色一下子就不那麽好了。
前頭說了,玉虛派掌門人天生生得一張笑臉,總是眼角帶笑,一副懶洋洋欠揍的樣子,他看人的時候也仿佛眼中閃爍着戲谑的光,老沒正經的模樣……
但是當他不高興了,那張臉陰沉下來,卻是夠吓人的。
只見平日裏那雙明亮的深棕色瞳眸此時微微一黯,他垂下眼,唇角也因為緊繃成了一條直線,冷冰冰道:“顧門主好打算,是覺得我玉虛派如今入了此局,不得不管還是如何?你想借我玉虛派守着你那什老子藏寶圖我不同你計較,畢竟這是原本就說好了的……但是這整個淮安城狀況你曉得卻不提前講,我只帶了七八個半大孩子一般弟子來到這如鬼都一般的淮安城,豈不是帶着這幾個小弟子來送死?”
白初斂說到此處,當真氣極——
顧德凱這老王八,他若提前說清楚這城中情況,白初斂也好早早在城外第一封書信中便給歷封決說明情況,萬不得已,幹脆搬空半個玉虛派,別說區區一個新起勢力邪教,天王老子的禦林軍來也得給他乖乖認慫!
可是現在呢?
城裏就只有白初斂,剩下的都是白毅這一輩大小的弟子,他們這樣毫無江湖經驗且武學根本排不上號的,如今入了淮安城,與送死有什麽區別?!
白初斂怒極擡起一掌拍向身邊檀木椅,一掌之下,檀木椅被他拍得四分五裂!
“轟隆”的一聲巨響,好不吓人!
顧德凱吓了一大跳,面色蒼白,這種時候,他又怎麽敢頂着那張老臉老實同白初斂講,他原本也沒想騙白初斂,只是想讓他們寫信回玉虛派請求幫助,如果玉虛派主事肯幫忙自然是萬事大吉,若不肯那也沒有辦法……
但這計劃卻在當顧德凱得知,原來眼前這道骨仙風年輕男子便是玉虛派掌門人白初斂時,鬼迷心竅地改變了主意。
——放他們寫信請求支援,玉虛派那邊大有拒絕引火燒身得可能,但是如果能把玉虛派掌門人直接騙進局裏,那就容不得他們說“不”了。
然而這種陰暗的心思,怎麽能是名門正派的門主該有,他望着白初斂,只是難得支吾,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恰巧這時候,有人匆匆趕到,人還未近而聲先到:“爹!白掌門!”
屋中原本緊繃氣氛猛地一頓,屋內二人雙雙擡頭,只見顧念清一身鵝黃裙衫,外罩白色狐裘,一張俏臉因為奔跑而微微泛紅;在她身後是依然着玉虛派門服,腰佩素雪劍,面無表情的白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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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原本沒在一起,卻是在不同地方聽見了白初斂發飙拍碎椅子的響動,均是吓了一跳,前後腳趕了過來——
但是在白初斂看來,他們卻是一起來的,而白毅走在顧念清之後,那沉穩的步伐,分分鐘叫他看出了袒護、守護之意。
霎時,白初斂一口氣提不上來,胸腔劇烈起伏了下,氣得眼都紅了:老子在為你的小命堪憂大發雷霆,你他娘還在那泡妞?!
那能把人燒死的目光一瞬間就與剛剛邁進門的白毅對上了,後者一見白初斂眼底泛紅,面色陰沉下來,眼中也泛起困惑與緊繃,看向白初斂明顯是在無聲發問:怎麽回事?
白初斂卻撇開頭不肯看白毅了。
而顧念清走在前面,根本不知道白毅跟在自己身後,自然沒看到這師徒一來一去的眼神……到底是小姑娘,只是嗅到了空氣不太對便緊張問:“怎麽了,爹爹,你怎麽同白掌門吵起來了?”
一轉身,見白毅也站在那,又吓了一跳:“白少俠也在?”
白初斂動了動。
白毅沒搭理她,只是沉默站到白初斂身邊,停頓了下用只有他與身邊人能聽見的低聲道:“我剛從外頭巡視回來,并非同她一道。”
語落,終于得到了他師父短暫一瞥。
白毅暗自松了口氣……若不是現在還有外人在,他必定要去拉他師父安靜垂在身側,服袍袖子下的那只手的。
而此時,另一邊,顧德凱已經将來龍去脈告訴顧念清,包括白初斂對于自己的弟子無法面對淮安眼下情景的擔憂。
顧念清聽了顧德凱的單面描述,自然下意識地認為她爹怎麽可能是有這種陰暗思想的人,連忙張口道:“白掌門誤會了,我爹爹不是那種人,必不可能這般算計白掌門……我們,我們走的時候,淮安城還好好的呢!”
一張俏臉,又羞又急,雙眼中含着秋水,楚楚可憐的樣子。
白初斂卻是無動于衷地“哦”了一聲,心想:少女,你是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飛鴿傳書這東西吧,我在山腳下一天放了幾個屁我師兄怕是都知道呢,你爹連淮安城都看不住,趁早別當這門主也罷。
他“哦”完就不理顧念清了,轉向顧德凱,還要繼續膈應他:“不過也不怪你坑我,為了不打草驚着我這條蛇,你連女兒都若無其事地帶回來了。”
淮安城都這樣了,把顧念清留在更為安全的武林盟顯然才是上策。
顧德凱被白初斂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看了眼一臉天真的小女兒,又看看白初斂,一個字卻也說不出來。
顧念清自小聰慧,善于識人臉色,見她爹這樣窘迫,也琢磨出白初斂這是在刺她爹呢,當即也小臉一變,心想這白掌門怎麽一張嘴生得如此刻薄,和他徒弟白毅白少俠沒有半點相似!
“事到如今,白掌門也莫再刺疼我爹,”小姑娘因為着急而顯得有些銳利的聲音響起來,“既然您一口咬定是我爹做局,那今日念清便将出城牌子交給您,您大可以直接出城離開——赤月教初鎖目标是我蝶扇門,想來不會節外生枝,為難你們,平白無故為自己樹敵!”
白初斂:“……”
顧念清見白初斂不做聲,更有了底氣,郎聲道:“既然赤月教早已得知玉籠果藏寶圖就在我蝶扇門,那我蝶扇門今日也不再縮頭懼尾——大不了便是滿門被滅,血濺蝶扇門,為這偌大中原武林貢獻出第一滴血罷了!”
“念清!”
顧德凱大失驚色!
此時,顧念清挺直了腰杆,昂着腦袋瞪着白初斂,一副三觀正,素質高的樣子。
好的壞的都被她說盡了占光了,道德制高點之下,白初斂其實也不介意當個小人的……聽到顧念清說什麽“血濺蝶扇門”,他當下諷刺一笑,心想,血濺是有的,只是不是現在,你着什麽急?
因為對那”預知夢”實在胸有成竹,料到這次蝶扇門也不會有什麽大劫難……白初斂剛想張口說“你威脅誰呢”,後來忽然轉念又想,等等,這小丫頭說的其實也有道理啊?
無論如何他總得把白毅他們送出去,絕不可能讓這些小崽子平白無故折在這鬼地方……否則他這掌門臉往哪擱?
想到這,白初斂唇角邊的諷刺笑容不見了,再勾起唇邊,笑容透着真誠。
于是。
一屋子的人就聽見玉虛派掌門用雲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好提議,那你趕緊把出城令牌給我吧——明日我便安排啓程回玉虛派。”
白初斂話語剛落,屋子裏除了白毅,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你……”
對方完全不按套路來,顧念清都懵了,萬萬沒想到白初斂居然真的準備扔下他們不管!說好的名門正派,義膽忠肝,俠骨豪情呢?!!!
白初斂自然是沒有的。
這會兒他氣夠了也氣累了,打了個呵欠蔫蔫地擺擺手:“就這麽決定了,我回去休息……徒弟?”
“師父?”
白毅應了聲,這是他進屋以來第二句話。
“晚上想吃魚,你去買。”
“好。”
“唔,乖。”
話題風雲息變,從腥風血雨轉瞬成了商讨晚飯,而此時,白初斂人都已經到了堂外,一星半點都沒有回頭要繼續跟蝶扇門父女倆繼續探讨“江湖大義”的意思。
等顧念清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走得人都沒影了——
同樣沒影的還有白毅白少俠。
徒留少女一人站在原地,尴尬又難堪,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銀牙。
……
晚上,白初斂跟白毅在一個屋歇下。
白初斂沒告訴白毅其實明天他沒打算走,送走白毅他們就算了,如果連他也走,日後玉虛派不定要被诋毀成什麽樣……不跟白毅說,是因為他知道他說了白毅肯定死活不肯走的。
白初斂準備明天只管在城門口把人打暈了塞進馬車裏就是。
一晚上相安無事,白毅很有眼色的完全沒提白天那岔,就好像白初斂那麽大個人了還欺負小姑娘是一件多正常的事似的……總之白初斂很滿意,在白毅爬上他床榻時,還相當配合地動了動自己的腰,往後挪了個位置。
少年的手臂立刻纏了上來,在他腰間。
他的呼吸靠近,噴灑在白初斂下巴,有點兒癢。
“別靠那麽近,”白初斂道,“你這樣我怎麽睡?”
“有點兒冷。”白毅小聲抱怨。
白初斂不說話了,心想能凍死你麽?
心中刻薄着,卻也沒吭聲,拉了被子閉上眼,在白毅越發靠近的氣息中自我別扭了一會兒,只是沒一會兒也心很寬地睡着了。
……
白初斂于醜時驚醒。
黑暗之中,原本熟睡狀的黑發青年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眼中竟不見一絲睡意——周圍過于安靜了。
平日半夜,城中總有打更人或者夜歸醉漢發出響動,最近幾日淮安氣氛詭異,這類人消失不見倒是可以理解……但是蝶扇門,正是戒嚴時刻,門中幾百人,值班守衛,外加丫鬟婆子,怎可能一絲動靜都沒有?
江南多雨水,晚上臨睡前下了一場雨,現在大約是停了,外頭像是陷入一片死寂,連風聲都沒有。
白初斂動了動,小心拿開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半撐起身子探出床榻,輕輕嗅嗅空氣中的氣息,随後,心中咯噔一下——
他聞到了幾乎要隐沒在雨水混着泥土氣息之中的一絲絲血腥。
白初斂身體微微僵直。
白毅也跟着醒來,迷迷糊糊地問了句“師父”還想伸手去抱他……睜開眼見白初斂深色不對,他愣了愣,嗓音還帶着幹澀地問:“怎麽了?”
白初斂微蹙眉,沒回答,直接越過白毅,只着中衣,推開緊閉的窗戶就跳了出去——而人一到外面,空氣之中濃烈的血腥味,嗆得他腳下幾乎一軟。
蝶扇門隐藏在靜谧月夜之下,唯見兩三盞澄黃燈籠如鬼燈凝固。
翻過幾道牆,當白初斂翻越過蝶扇門主樓,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哪怕是心大如他,也叫眼前一幕刺得頭皮發麻——
屍海。
早上他才在那與顧德凱争執過的大堂門前,顧德凱坐在那裏,只是脖子之上空空如也,一身中衣被動脈噴出的鮮血染成了另一種顏色……他微微屈膝靠坐在門邊,右手死死地抓着他那把玲珑玉珠扇,左手則呈環抱狀,懷中抱着的是他的頭顱。
周圍地磚盡數被血水染紅。
蝶扇門從門主到門人,下至丫鬟和婆子,橫七豎八躺在院落每一個角落,無聲無息……
一陣風吹來,澄黃的燈籠搖曳,投影在屍體上的光拉長又縮短,猶如人間地獄在眼前。
滅門。
兩個字鑽入腦海時,白初斂幾乎忘記了正常呼吸。
他手腳冰涼地往前走一步,卻差點被粘稠的血液滑倒,他踉跄了下發現這院落裏當真已經沒有下腳的地方,正四處環顧,卻看見了院子中央,跪着一個人。
她發絲淩亂,身上還穿着睡覺時的小衣,那衣服這會兒被血水濕透貼在她的身上……她低着頭,左肩處衣服被撕裂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膚和手臂,碧色肚兜淩亂地露出一個角。
白初斂心中一緊,顧不得腳下,三兩步飛快走到那小姑娘跟前,看她身上其他衣物雖然全是血卻還算整齊,伸手一觸發現還有體溫,整個人放松了一些——
擡手卡住她的下颚上擡,對視上她那雙無焦距的雙眼。
白初斂目光發沉,喉嚨發緊,下意識看向她被撕裂了一塊布料裸露在外的肩,卻看見在那如凝脂般稚嫩肌膚之上,血淋淋地像是用鐵烙烙着一個赤紅的彎月牙。
白初斂微微蹙眉,正琢磨這是什麽意思,此時聽見身後,有兵器落地之聲——
他條件反射似的回頭,随後看見追随他而來的白毅手中劍落在他的腳邊,他人卻如雕像立在原地,目光灼灼盯着他們這邊,卻是看向顧念清,他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露出來的一塊雪肌,眼中如有火在燒。
白初斂來不及反應過來,又見他那徒弟彎腰撿起了掉在腳邊的劍……再擡起頭時,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陰沉與冰冷。
“他們在哪?”
白初斂聽見少年用他那近乎于晦澀喑啞問道。
少年握緊了手中的素雪劍,就像下一秒就要撕碎任何人。
泠泠月光仿佛印在他的眼中,少年站在血海之中,面美如玉,如今卻如地獄裏爬出來惡鬼羅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