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追究 (1)
說起來, 沙經理今天的打扮也不同尋常。抛棄了大紅大紫的色塊拼接,一套純白的襯衫搭上藏青的包臀裙,長發一絲不茍地挽至腦後。很OL、很禁。欲, 但很不沙九言。
衣領處的紐扣保守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顆,遮住了曲線優美的頸項。路鹿看着都替她覺得勒脖子……摸了摸自己沒有束縛的脖子, 路鹿忍不住想跳一段扭來扭去的新疆舞,慶祝從前沒有意識到的寶貴自由。
沙九言卻絲毫未受困擾地努了努嘴:“到了。”
。……
直到見了鄭師兄本兄,路鹿才明白沙經理這身裝束的良苦用心。
看人下菜, 以策萬全。
就這滿臉寫着“我要出。軌”的大騷包, 難怪沙經理大費周章把自己打扮成素淨小白菜。
即便是小白菜, 鄭騷包也眼饞得直流口水。畢竟沙經理不好好捯饬也是一顆嬌豔欲滴水靈靈的小白菜, 吊打那些濃妝豔抹又油又膩的大肘子。
就這德性, 也難怪沙經理大學時期無視了他的追求。
路鹿忿忿地上下打磨着小犬牙, 伺機而動。敢對沙經理行不軌之舉,她非一口咬碎對方包天的色膽。
“九言,我太驚喜了。畢業之後, 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來這坐來這坐, 讓我好好看看你。”鄭洪斌熱絡地招呼。
聽聽這是老同學見面說的人話嗎?!
路鹿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了兩人中間, 招呼誰坐不都是坐麽?
氣氛詭異又滑稽, 沙九言了然笑笑。
“我和給你們做工程的施工隊的李工認識,他說可以給我引薦一下IT部的鄭經理。我覺得這樣不好, 自己上門拜訪方顯誠意,沒想到鄭經理就是你。”餌鈎紮得很深。
魚兒屁颠颠地一口咬住:“诶呀!所以說這就是緣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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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瞎說八道是瞎說八道,沙經理的瞎說八道就是真相本身。連一早被透過底的路鹿都差點相信這人為的緣分……
“師兄最近還好嗎?”隔着路鹿, 沙九言安心打開了故友寒暄的話匣子。
“我?還不就那樣嘛,比不得九言。”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自然是要故作謙虛一番的,“老了老了,孩子都快上小學了。前些年在外企做IT主管,後來我老婆說給外人打工不如來咱爸的公司幫忙。我想想也是這個理,所以就到撒門克走馬上任來了。現在見到你,我終于明白這是命運的安排,命運厚待于我啊。”
同樣是給句尾留了鈎子,但鄭洪斌的顯然并不高明。
路鹿只對一點感興趣。“咱爸”說的是老丈人?鄭騷包的老丈人該不會是撒門克的總裁吧??也難怪了,這樣體量的公司他能說空降就空降……
路鹿分神偷偷和沙九言對視一眼:你早知道了?
沙九言坦然回視:沒有,算是意外收獲吧。
“有妻有子有事業,師兄一定很幸福。”沙九言隐含欣羨地說,極大地滿足了鄭洪斌的虛榮心。
“也就那樣吧。那九言你呢?你那時候是我們多少人的夢中情人啊……”鄭洪斌好似陷入了某種甜蜜的回憶,心神向往地“淫。笑”起來。
總之,在路鹿眼裏,那就是淫。笑!
看來還是十年前的沙經理更對鄭騷包的胃口,雖然現在吸引力依舊很強……
“我麽?我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話語間略帶自嘲,但沙九言的表情卻不顯落寞。
鄭洪斌因為回憶而眯起的眼睛瞬地一亮:“原來九言你還單身呀!”
喂喂……路鹿簡直無力吐槽,意圖要不要那麽明顯……把持不住的時候快想想你嗷嗷待哺的孩子啊……
然而,沙九言一句“單身”将鄭洪斌自我認知下已經成家的事實全然抹殺。
他像架火力全開的老鋼炮車,嘚吧嘚吧地從追憶往昔到攜手未來,所有的美好似乎都與他和他的九言息息相關。
然而這美好卻很難感染聽衆,掃了一眼無動于衷的沙經理,路鹿頗為無奈地揉揉眉心。最好是有人會相信鄭騷包随手塗鴉的“美好”藍圖……
當沙九言委婉地表達LS有跟撒門克建交合作的打算時,鄭洪斌一百個打包票:“多大點事呢,信息化方面的項目我說了算。LS之前有沒有給別家做過包裝設計行業的解決方案?反正你拿一個過來,我走個形式給我岳父過目一下,合作的事情立馬就能給你拍板。”
“好,那我就先謝過鄭師兄了。”沙九言颔首致意。
“好說好說,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沙九言提到這一聲謝,鄭洪斌的表情瞬間變得晦暗不明。他的屁股在沙發上蹭來蹭去,若不是隔着路鹿這尊大佛他早就……
等等!這尊大佛又不是長在他們中間的,完全可以找個借口打發走呀!
鄭洪斌暗笑自己一時情切犯了糊塗,他擺出和藹的笑臉對夾在中間的鹿電燈泡好言相勸:“是九言的同事吧?你看我們光顧着自己說話,你如果無聊的話去我辦公室隔壁的員工休息室玩會兒桌球什麽的。”
想把她趕走?路鹿在心中冷嗤,也不看看沙經理是誰的人!
見面以來第一次開口,她像只誤入險惡森林的小梅花鹿,無辜地眨巴着小眼睛:“我,不會打,桌球。”
“嗐,我就是那麽個意思。”鄭洪斌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真不比他們那時候機靈,“不打桌球,還有乒乓飛镖跑步機呢。”
“謝謝,鄭經理的,好意。可惜,我都不會呢。”路鹿顯出為難的樣子。
鄭洪斌挂上“你真幽默”的玩味表情:“小姑娘,你別告訴我跑步你都不會?”
“我骨質疏松,醫生,叫我,少運動。”未免這個話題沒完沒了進行下去,路鹿直接掐斷鄭騷包的小心思,“你們好好,聊吧,不用理會我。”
鄭洪斌差點兒就火冒三丈了,你給我試試隔着一個礙眼的大活人怎麽“好好”聊天法!
鄭洪斌敗了興致,沙九言方面獲取了有用的信息,那這天本就是可聊可不聊了。
沙九言拽着路鹿告辭前,鄭洪斌很不客氣地直言道:“九言,我知道你脾氣秉性都是頂好的,但對下屬不能輕縱,一定要嚴格要求。你看看你帶來的這位話都說不利索,有空給她報個語言的技巧或是語言的藝術的培訓班吧。不然帶出去多耽誤事兒。”
眉峰輕皺,沙九言瞥了瞥身旁的路鹿。
卻見小家夥一臉正經地搗着手,醞釀了片刻開口道:“可是沙經理說我這樣講話很可愛呢。”
呼——很連貫地說出來了,路鹿暗自松了口氣。斷句與其說是習慣使然,更多是路鹿安全感的來源。因為這能很好地改善從前時有發生的磕磕巴巴重複前文的情況,但如果強撐一下也未必不能一氣兒說完。
口吃也有口吃的傲氣,輸人不輸陣!
捏造沙經理對她的偏愛是她擊垮鄭騷包最強有力的武器,想必對鄭騷包沒什麽好感的沙經理也不會介意。
趁鄭洪斌被路鹿的反怼搞得一陣晃神時,沙九言和他揮手作別,拉着路鹿快步離開他的辦公室。
。……
兩人躲進了四下無人、空空蕩蕩的樓梯間。
外面的空氣清新極了!誰讓剛才逼仄的辦公室裏頭每一個角落都充斥着鄭騷包的騷味……
有家有室還不安家室,就憑鄭騷包這樣的人品也沒資格輕視她口吃的毛病。路鹿頗為郁悶地癟嘴。
有人郁悶,有人一陣好笑:“鄭師兄吓到你了?”
“我剛,看了一下,IT部沒有女孩子,還算好。”路鹿拐了個彎做出還算客觀的評價。
她略一思索又擔心道:“沙經理,你不會,信了,他的鬼話吧?”
“哦?”沙九言的一雙笑眼中糅雜着幾不可辨的欣賞,“你是指他承諾合作的事?”
“嗯,他一開始,講到确實有過的,經歷時,假謙虛,讨厭得很。但後來,講到網絡通信方面,他全能做主,态度大變,我感覺他是,虛張聲勢。”路鹿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小家夥半是理智半是情緒化的見解讓沙九言啞然失笑:“現象和本質,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很難分清。”
出了社會起決定性作用的往往是經驗而不是智商,尤其體現在現有知識體系中沒有涉及的部分。從這個維度來看,路鹿一定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經歷。就像她的酒量是哪裏鍛煉出來的,從她的履歷中沙九言沒有找到什麽蛛絲馬跡。
“好了小鹿,”沙九言娓娓道出自己的考量,“剛才和鄭師兄的會面只是前奏,我們現在可以借着從他那裏打探到的消息敲開其他人的大門了。我頭一個找鄭師兄不是因為他靠譜,恰恰是他不靠譜我才能拿他當作接觸其他關鍵人物的跳板。像撒門克這樣的上市大公司,不是簡簡單單的一言堂。要想完成一個項目,除了使用部門,繞不開行政、法務、財務各個方面。那麽……接下來是真正的陌拜,你準備好了麽?”
路鹿斂眸一笑,現在她似乎品到了少許和客戶鬥智鬥勇的樂趣:“當然。”
。……
從大廈出來已是向晚時分。
不知不覺便在撒門克周旋了整個下午,不過有沙九言在,很難吃到一次閉門羹。畢竟美人,且是一個笑臉相迎、巧舌如簧的美人,總叫人無法拒絕。
路鹿在正門前的花壇邊來回踱步,等沙九言把車開出來。
晚霞映天,光影的浮掠讓路鹿童心驟起。她追着自己斜拉的影子踩着玩,傻乎乎得宛如一只叼自己尾巴的小貓咪。
“叭叭——”沙九言撐着額頭摁了兩記車喇叭。朦胧之中,她的發間似乎浮動着一層淺淺的金色,而這金色又順着她只着薄妝清麗的面龐流淌而下,娴靜的美鍍上華麗的美,美得如夢似幻……
“你總這樣,我該以為自己有多好看了。”沙九言朗聲催促路鹿。
路鹿悻悻地蹭了蹭鼻尖。不用以為,那便是事實。
她一骨碌鑽進車裏,口袋裏裝得不深的名片悄然滑落。
“你的名片掉了。”沙九言提醒她。
路鹿彎腰拾起,想起剛才的小插曲——
一路跟着沙經理“挨家挨戶”拜訪了各個關鍵部門,來到行政辦公室後,路鹿差點沒招架住熱情似火的行政小姐姐。
同類之間似乎分泌一種互相辨識的信息素。只消一眼,兩人便“心有靈犀”地同時确認下對方是同道中人。
姬姬見面,分外眼紅。不過此眼紅非彼眼紅,是熱淚盈眶感動的……
雖然現在大環境好多了,但畢竟還是少數人群,總會不自覺地抱團取暖。
确認過眼神,行政小姐姐頓時笑顏如花,對她們噓寒問暖,簡直有如國宴級的周到。
沙九言雖然沒有弄明白其中的原理,但見此情形她便知道,行政部門的這杆人脈旗幟一定是幾個部門中插得最穩的。
分別之際,行政小姐姐有些不舍,取出名片夾裏的名片,刷刷寫上一串數字。
笑得宛若一朵引人采撷的嬌花,對方微微折起名片插進路鹿的上衣口袋,用兩人間距的聲音低語:“我猜你是T。”
路鹿偷觑了一眼沙九言,她正倚在門口專注地看手機,似乎對她們的悄悄話毫無興趣。
這既好也不好……路鹿抓了兩把小卷毛說:“大概是吧。”
屬性這種事情……沒有荷。槍。實。彈地實踐過,還真不好說。她這個“大概”其實也只是透過自己對沙經理的反應參悟出來的。
“那可太好了,”對方高興
地抖了抖肩,“我剛好是P呢,我們豈不是?”
這位小姐姐,所以你是認真的麽??但凡抓到一只T難道就能和P完美湊對了??
自己這豔。遇也是沒誰了……這讓路鹿愈發堅定信念,她的情窦初開絕不能草率!
“名片上寫了什麽?”沙九言見她捏着名片一角兀自發呆,不免心生好奇。
思路一下被打斷,路鹿顯出一臉茫然。緩了半晌,她才吞吞吐吐道:“座機號。好像,是……她辦公室,裏的吧。”
名片上一般都會印上座機和手機,即使沒有印上,現代社會肯定是打手機更方便,何必多此一舉寫下座機?路鹿這個小機靈鬼沒理由想不到這層。
不過,知情識趣的沙九言自然不會主動戳破。
事實上,路鹿剛才趁沙九言取車時有偷偷查過,這是一家蕾絲酒吧的座機號……
看到的當下路鹿心裏一個咯噔,這才認識第一天,就上趕着喝酒約。炮了?現在同性的愛情也很速食就是了。據江所言,在她們那個年代每一段出櫃史都可以譜寫成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愛情史詩。
正是求而不得,才倍加珍惜。
越是崎岖的路,越要把彼此的手牽緊緊扶持着前行。
路鹿不由偷瞄沙九言,她很想知道沙經理對同性戀的看法。算是為了自己吧……她對沙經理的心意日漸清晰,真情實感的部分是沒辦法輕易作僞的。
的确,沙經理一定不是媚俗的人,但這不能确保在她自身的思想價值體系裏,同性戀是個合理的存在。
“他們的行政給你施了什麽蠱術嗎?你有點怪怪的。”枕着手臂伏在方向盤上,脫離工作軌道,沙九言又變回那個對什麽都帶着散漫倦怠的女人。
“沒有吧?可能,是我累了。”你看起來更累。
“不介意我把你送回公司吧?”沙九言掃了一眼手機,“已經過了下班時間。”
“沒關系,我車,在那裏。”
“說的也是。”
“你還要,加班嗎?”
“小收尾,剛才出來得急,有些單子還沒點。”
說完沙九言端正坐姿,一腳油門,将兩人送入落日黃昏的隧道。
。……
黃昏的色調和午後的色調無比貼合,讓人分辨不清這是去時的路還是來時的路。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恰如渾渾噩噩的人生。
路鹿蠕動着唇瓣,像個獐頭鼠目的反派角色,一邊戳着手機,一邊暗暗觀察沙九言。
她在糾結,這樣的試探毫無疑問也會把自己搭進去,但在她前二十一年的人生中從未有過如此抓肝撓肺想追尋的答案……
這個播放鍵,按還是不按?
“很熱吧?”沙九言出其不意地開口。她把路鹿那一腦袋汗解釋為剛才把車停在地上,空間內在陽光直射下升騰的溫度造成的。
所以說,舉棋不定的時候,常有意想不到的人推波助瀾。
沙九言替她做了決定。
路鹿下不去的那個手,被沙九言一吓,結實地覆蓋住播放鍵。
眼一閉,心一橫,将錯就錯!
音頻“叭叭叭”地響起,是主播用變聲器加速過的聲音——
“歡迎來到新一期的‘橘裏橘氣熱番大賞析’!我是你們最橘裏橘氣的主播妙妙。今天給大家推薦一部輕百合番——《學園孤島》。誰也模仿不了只屬于我們的學園生活……”
見試探效果差不多了,路鹿默默把音量淡出般地調小。
據她平日的了解,沙經理不是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那種上司。不懂就問,她對很多事情都抱有好奇心,而且并不介意從一個比她小一輪的社會新人那裏得到解答。
路鹿有稍微設想過沙九言可能提出的問題,諸如——
“橘裏橘氣?”
“輕百合番?”
然後,她就可以在解釋之餘順勢問問對方是否能接受這樣小衆的性向。
只可惜套路設計得再好,須得有配合上套的人。
仿佛投石入海,“咕咚”一下墜入海底,便徹底沒了聲息。
沙九言雙手松松執着方向盤,“充耳不聞”四個字就像深深鑲嵌在她波瀾不驚的面容上。也是,浩渺無垠的大海怎麽會在乎一顆小石子兒激起的一朵小浪花沫子……
然而,路鹿又不禁懷疑起來,這是不是一種無形無聲卻有跡可循的答案……
沙九言的手機恰逢其時傳來震動,沒有仔細描摹過的細眉不經意地舒展了一下。
用藍牙外接到車上自帶的音響接聽,沙九言好聽的聲音收納進數字信號輸送到彼端:“您好,請問……”
只聽過信號延時,沒聽過信號超
前的。
對面急吼拉吼打斷她的人光聽聲音就煞是讨厭:“是我,你鄭師兄。”
路鹿心中警鈴大作,名片還沒捂熱就迫不及待電話訴請來了?這陰魂不散的鄭騷包,該不會重逢第一晚就提出共度浪漫一夜之類的龌。龊計劃吧?
“呵呵~”沙九言輕笑着道,聽不出她此刻其實是面無表情的狀态,“是鄭師兄呀,我在開車呢,有事麽?”
高級銷售果然慣會皮笑肉不笑的。
“你晚上有空嗎?我們聚聚吧,我請你吃飯。”既然對方在駕車那就不适合兜彎子了,鄭洪斌一腳直球踢過來。
請老同學吃飯,還是孤男寡女兩個人?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不香嗎?
路鹿咬着腮幫子,發出“刺啦刺啦”異常犀利的磨牙聲。
讓路鹿萬萬沒想到的是沙九言竟一口答應了:“你還記得我們學校門口的燒烤攤嗎?以前廣播社有活動經常安排在那裏。現在有點想吃燒烤了呢,我知道一家還不錯。不過我還要加會班。你不介意的話,約在八點如何?”
路鹿的記性很好,送沙九言回家的那趟足以把她家外圍的地貌印入腦海。因而,路鹿此時此刻的臉色極難看……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用不用我去接你呀?”鄭洪斌笑得那叫一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有開車呢。那先不說了,晚上見。”沙九言再一次搬出開車敷衍道。
撂了電話,耳邊傳來路鹿悶悶不樂的聲音:“你們家,附近,有個燒烤店。你和他,吃完,還想就地,做什麽嗎?”
這話說得相當僭越了,上司上下班的行程其實都沒有她置喙的餘地。
她很少這樣沖動。她想,如果她現在照一下後視鏡,看到的一定會是張恍如被車輪碾過扭曲可怖的臉。
把陰沉的情緒明晃晃寫在臉上,她的表情管理可能永遠不會有和沙經理一樣出色的那天。
“抱歉,我好像開過了,要稍微繞點路。”沙九言一邊并入轉向車道,一邊溫和地解釋方才的失誤,恰如她一貫溫和的表情。
逝水難複,心亂留痕。
人是很愛說謊的動物,可人心卻把最原始的情緒留了底。
開過路口這樣的事情本不該發生在沙九言身上,除非……
其實無
需借助沙經理的反饋,早在傾吐之初路鹿就意識到自己明明有那麽多選擇,卻挑了裏頭最洩憤也最刺耳的一句。
像沙經理這樣玲珑剔透的女人,最能扛傷害的反面也最易受傷害,大概就像MOBA游戲裏的輔助角色。平常都是她在照顧別人的心情,那麽有誰來照顧她的呢?
路鹿扭頭懇切地看她:“對不起,我不該,說那樣的話。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那樣的人。”
沙九言一直淡淡地目視前方,聽了路鹿的話她勾唇自哂道:“你知道我不是,但你還是選擇那樣說了。這樣很矛盾,小鹿。不過我明白,我本身就是讓你自相矛盾的源頭。如果出賣自己真的能夠獲得什麽,我希望回報遠遠大于付出。這樣我或許還願意一試。”
這很荒謬!這太荒謬了……
如果早知道會這樣揪心,打死她也不會逞一時口快說出傷人的話。她知道自己沒有輕信那些圍繞沙九言展開的風言風語,但其實她一直都有默默聽進去麽?
不同以往那一閃而過的抽疼,此刻心上那密密麻麻針灸一般的痛意彙成一統。為了她的失言,也為了沙經理寧可自貶也将過咎引回自身的溫柔。
沙九言的雅量讓她自慚形穢。
小家夥倏然陷入悶不吭聲的靜寂中,沙九言看出她的郁挫,輕輕搖了搖頭。
這并非她的錯,沙九言并不怪她。
輕輕敲擊方向盤的橡膠邊緣,她故意捏着嗓子埋怨:“小鹿,你傷到姐姐了~姐姐現在都沒心情開車了~”
頭一回自稱“姐姐”,卻是以進為退。
沙九言用自己的方式诠釋着,有一種溫柔是可以悄無聲息滲入彼此心田的。
小家夥微張着嘴,果然沒空理會自己的小情緒,一副被她勾去了三魂七魄的傻愣樣。
路鹿眨巴着小眼睛吶吶道:“姐姐,那換我,來開吧?”
沙九言額角猛然抽了抽,這家夥還真會打蛇随棍上,“姐姐”都給叫上了,還叫得特順口,就像合該如此一樣……
“也快到公司了,我自己開就好。”沙九言懶得糾正她,只是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你以後少聽聽辦公室那些閑言碎語,基本沒幾條着調的。”
“你都,知道呀?”
“比如陳學雲這小子成
天帶頭造我謠?”
“啊……那你,還真是,全知道了……”
“辦公室方寸之間,他們本也不避諱。尤其是陳學雲,他家裏有教育局背景。一般來說,關系型銷售有了靠山說話做事就有了底氣。”
“那其他人呢?你也,任他們說?”
“即使我嚴令警告了,他們也不過是把臺面上的搬到臺面下。我又何必冒着加深他們惡意的風險去做無用功呢?”
沙九言這個女人真是……通透得令人發指,所有的安慰都毫無用武之地。
似是得到了心靈感應般的回複,沙九言半真半假地冷哼:“別岔開話題。小小年紀就會惹姐姐傷心了,是不是?本來想好好懲罰你的,不過念在你是初犯,可以從輕發落。剛才你猜中了我想約鄭師兄去我家附近的燒烤攤,現在你來猜猜我的理由。如果你猜對了,我可以前嫌不計。”
沙九言說完的那一剎,路鹿小眼睛瞪得像銅鈴,射出閃電般的精明。
這可謂是正中下懷,讓懲罰來得更猛烈些吧!
其實猜這個理由并不難,稍微沉下心來動下腦筋,端倪就會顯露。譬如燒烤攤晚上吃夜宵人多眼雜,對于蠢蠢欲動的鄭騷包是一種無形的群衆監督。又譬如飛快地撸幾根串就可以把鄭騷包打發走了自己回家休息。
然而路鹿選擇裝傻充愣,為難地舔了舔唇瓣說:“猜不出……你罰我吧。”
“你都不試試?”沙九言狐疑道,輕易認栽可不是小家夥的風格。
“我讓姐姐,傷心,就應該被罰。”路鹿低眉順眼,好不可憐。
這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又乖又奶,事實上小鹿也的确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雖然有時這半大不大的孩子又鬼馬得很。
一個稱謂罷了,卻讓沙九言對她愈發束手無策起來:“罰你麽?好吧,那就罰你繼續想,直到想出答案為止。”
這算什麽懲罰嘛……
路鹿滿臉糾結,這事态發展可不就相當于她這個黃蓋赤。身。裸。體趴伏在地請求一頓暴風驟雨般的鞭笞,結果人周瑜輕輕摸了一記她的屁股就宣布“乖,毒打完畢了”。
太不得勁了!一個願挨,一個竟還不願打……
直到回家躺進被窩,路鹿還賊不甘心地在夢裏說着胡話:“姐姐,快來罰我~~~”
。……
夢過了無痕。
帶着受虐傾向沒羞沒臊的夢,路鹿醒來便忘得一幹二淨。
日子不鹹不淡地流逝着,而路鹿先前埋下的伏筆如同蝴蝶效應,在揭開之時改寫了許多人的既定軌跡。
兩張度假區的票把LS人見人怕的大Boss送走了,江七瑾下定決心放下工作陪愛妻度一個甜齁人的黃昏蜜月,為期一周。
這簡直是喜大普奔的好消息!!LS所有人大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總,小到門房間的保安老大爺都像卸下一身肥膘的大豬猡,可以撒丫子亂蹦亂跳亂闖亂撞了!
尤以市場一部這樣的銷售部門為最,成天的都看不見人在辦公室留守,就連一向作為同事表率的張璇最近都經常無故消失。
路鹿摸摸腦袋:“大家,至不至于?沙經理,還在呢。”
用許如依的話來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沙經理看的是結果,而咱們江總過程結果兩手抓,平時總提心吊膽的呢。”
路鹿這才曉得,原來自家老媽在員工心目中是這麽個煞氣十足的形象。
。……
早晨,踏着不知第幾縷朝陽走進辦公室。
叼了塊小面包的路鹿迅速去往密閉空間的最深處推開四扇大窗,瘀滞了一夜的渾濁氣味終于有了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清新帶着盛夏溫度的空氣在室內流通。
繼而準備打開照明的路鹿被正對面縮在座位上的張璇吓了一跳,嘴裏的小面包“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是小鹿啊。”張璇的臉色有些蒼白,可能剛才彼此都受到了驚吓。
“嗯,璇姐早。”路鹿彎腰拾起面包片,略惋惜地扔進垃圾桶,“你怎麽,不開燈,還有空調?”
“剛來不多久。”張璇捋了捋耳邊的碎發撇開視線,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打轉。
“唔。”路鹿好歹也是只很會察言觀色的小鹿。
她不再打擾張璇,越過對方跑去開燈了。
收到電源開啓的信號,一盞盞吸頂白熾燈如沉睡複蘇的精靈此起彼伏跳躍着。不消兩秒,炫白的燈光驟然将裏裏外外每一寸地皮上的每一顆細小微粒照得無所遁形。
同樣無所遁形的還有剛剛邁入辦公室大門的沙九言。
她在哪,路鹿的焦點也就在哪。
這個常
常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好好站直的女人,正柔弱無骨地依附在雪白的牆根。眸光一閃,沙九言微擡眼皮,卻又像被濃密厚重的睫毛所累,沉甸甸地合上就不願再睜開。
路鹿徑自朝她走過去,主動打招呼:“沙經理,早。”
“嗯,小鹿早。”沙九言的嗓音裹着初醒未醒的黏連感,讓人迷醉。
迷醉是她單方面可以決定的事。
然而她們之間的關系卻是她無力經營的……大抵可以視作漲潮和退潮吧。無論前一剎彼此的情緒浪花堆疊到了哪個高。潮,浪勢一消便又退回原處。
她還是她的沙經理,她也還是她的員工小鹿。
“跟我來一下辦公室吧。”沙九言一邊傾力擺脫牆根的巨大牽引力,一邊有氣無力地下達指示。
“好。”路鹿撓了撓下巴,不敢再對單對單的開小竈抱有雀躍的期待。
。……
“坐吧。”沙九言指了指她對面那張掉了皮的辦公椅,“還是你乖呀,從不遲到早退。這會子其他人估計還在睡大頭覺吧。”
“許如依,她說先去,跑客戶了,晚點到。”路鹿坐下來和沙九言差不多高。
沙九言不免有些羨慕路鹿的大長腿,她一邊開電腦,一邊随口道:“小許和我說過。只是沒看出來,你還挺維護她。”
“也、也沒有。她有時,跑客戶會帶我。我知道,她私底下,其實有在努力。”說完,路鹿莫名覺得自己越描越黑了。她明明是想跟沙經理解釋她沒有維護許如依的意思,卻反而表現得特別為她說話。
恐怕任何人在沙九言這裏都繞不開自作多情的命運。
兩個年輕人玩在一塊兒,沙九言沒覺得任何不妥:“小許愛犯迷糊,你跟着她是互補,有個伴兒共同學習共同進步挺好的。”
這夥伴譜點得可真夠官方的,路鹿心一塞。
“對了,撒門克的客戶資料我已經整理好了,我待會兒拷給你。你給我做一個整合他們工程産業鏈和日常辦公的線上互聯解決方案,當然最重要的是把我們國際端加速服務給推出去。”沙九言給路鹿布置了一個不太新人的任務。
路鹿錯愕地張張嘴:“我來做?”
“嗯,反正目前我還沒有讓你帶客戶的計劃,因勢利導,有條件就多方面學習。你可以向IT部那幾個管開發的老家夥取取經,我看你之前經常去那玩。”
路鹿這下見識到了何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好上司。沙經理默默追蹤着每一個下屬的日常動态,根據大家的能力分布安排不同的客戶群、不同的工作任務。
路鹿把工作應下了,然而……
沙九言浏覽着工作郵件,見路鹿握着椅子把手磨磨蹭蹭不肯走,好耐心地問:“怎麽了?還想多聞會兒檸檬香?”
“沒、沒有。”這話令路鹿呼吸一窒。讨厭~又拿她的陳年糗事取笑她。
路鹿理了理腦後的小卷毛也順便理了理思緒,大着膽子問出口:“鄭洪斌,後、後來怎麽說?”
“什麽怎麽說?”沙九言淡定自若地反問回去。
“就是、就是……那個……我是說……”支支吾吾老半天啥也沒說出來,後腦勺倒是狼藉一片,就差被撓禿毛了。
沙九言一副在公言公的口吻:“鄭洪斌畢竟是我們将來可能提供的這套服務最直接的使用部門負責人。我給你的資料裏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提供的,他在實際工作開展中遇到的痛點。顯而易見地,他的性格人品靠不住,但業務能力尚算可以,否則也不可能在外企爬上IT主管的位置,不是麽?”
“不過嘛,”在路鹿耷拉下兩條又黑又濃的小眉毛前,沙九言話鋒一轉繼續道,“你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