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惡鬼退
第二天一大早,桑怡安就帶着谌知晏去縣城報案,民警看到谌知晏滿身的傷痕,有點半信半疑。不過民警也認為谌知晏十分可疑,因為他是個沒有戶口沒有身份的人。對于這一點,桑怡安解釋說谌知晏是被拐賣到這裏來的,他半路逃跑在山上摔壞了腦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在谌知晏的敘述裏并沒有提到怡安的繼父李應輝,他只說是何家人綁架了他。怡安并不想包庇李應輝,她甚至比谌知晏更恨李應輝,但是谌知晏的一句話令她遲疑了:“你的母親對你再怎麽不好也是你的母親,李應輝遭殃了她又依靠誰生活呢?而且,我不想讓你被人說三道四……”
李應輝再過分,他也是母親的頂梁柱,也是桑怡安法律上的繼父,在外人看來,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旦這件事被親戚鄰居們知道了,桑怡安将是輿論的受害者。因為她這些舉措,在農村人的眼裏是不可理喻的,是比買賣人口更應該遭天譴的。孝道就是一座大山,橫亘古今。
桑怡安嗫嚅着,終于還是沒有再說。
因為谌知晏沒有身份,無法立案,警察需要先幫他辦身份證,由于急用,他的身份證一個星期後就能辦好,戶口将會落在縣城福利院,兩人都沒有想到,最讓他們頭疼的落戶口一事竟然這麽輕易就解決了。
在等待公安局通知和身份證期間,兩人一直在怡安外公家躲着,白天谌知晏完全不出門,只躺在床上休息,因為從打給鄰居岑三叔的電話中,怡安知道何家一家人都鬧上了門,要回了那五萬塊錢,還拽着李應輝非要他給個交代。
至于怡安的火車票,她從公安局報完案出來就把票退了,退票的錢給谌知晏買了藥,還買了一些水果、牛奶和肉給他補身體。谌知晏這才知道,原來桑怡安是要離開這裏去外地打工的。
原以為靠自己的力量可以應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卻終究,還是拖累了她。
從公安局回去谌知晏就一直不說話,他本來因為學習普通話的原因很喜歡對着怡安唠唠叨叨,美其名曰練習,但對着外人就不太愛說話,大概因為他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很少受到善意的對待吧,他就算再不通世事人情,也能分辨誰對他是真心的。他其實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而已,就算是天縱奇才的少年進士,本質和現代那些活在父母精心庇佑翼護下的高中生沒有任何區別,就算有,也只是他比常人更敏感更心思細膩罷了。
晚上,谌知晏躺在床上,怡安為了不讓外公起疑,只能窩在外公的躺椅上睡覺,山間的夜晚透着絲絲涼意,唯一的薄被蓋在了谌知晏身上,她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瑟縮着,整個人是那麽瘦弱,看起來就像只生病的小貓。
谌知晏睡不着,他又想起古代的生活,小時候他和父親住在宗族聚居的村落裏,父親是宗學的老師,他就在宗學裏長大。到處是精致的青瓦白牆,飛檐氐吻,鵝卵石鋪就的巷道就像迷宮一樣,他經常在其中獨自漫步穿梭。進入任何一間房子,雪白的影壁常常繪制着清新淡雅的文人字畫,沿着走廊一路上都是假山流水,亭臺水榭,四季都開着應季的鮮花,參天大樹更顯示着家族的底蘊。
谌家雖是書香世家,祖上也曾是農民,所以家族聚居在鄉下,只有取得功名或者外出游學和經商的人才會走出去,所以他曾經以為世界就那麽大,從族學到繁華熱鬧的城市就是最遠的距離,坐馬車不過兩個時辰罷了。後來去東京城考科舉的時候,一路上走了幾個月,他又以為,沿着洶湧奔流的長江,隔岸的猿鳴漁歌,高聳入雲的懸崖峭壁,隐天蔽日的參天巨樹,就是世界最驚險的一面。等到了東京城,他才見識到,原來世界上竟然有晝夜不眠的酒肆茶館,街道兩旁的各色燈籠,一直從日落燃到日出,街上有川流不息的人群,熱鬧繁華不似人間。
可是,命運同他開了如此巨大的玩笑,讓他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沒有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只有冰冷的建築,堅硬的人心。半個月來的經歷讓他的神經緊繃着,心情也如同萬丈高崖上的瀑布,墜落谷底。
只有一個例外,一個小姑娘,用她的善良和執着,緊緊拉住了他的手,告訴他不能放開。
谌知晏從床上下來,把近日來愈加瘦弱的桑怡安抱到床上,掖好被子。她輕飄飄的,就像一片羽毛,顫顫悠悠地落到了谌知晏的心上。
一個星期以後,桑怡安和谌知晏卻收到了警察局令人難以置信的回複——證據不足無法立案。桑怡安幾乎是崩潰的,她撸起谌知晏的袖子,舅舅寬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格外的不合體,他的手臂上全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沒有褪下去的青紫痕跡,質問警察:“證據不足?那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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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能證明他受到了虐待,可這些傷痕不能作為指證的直接證據,何家人完全否認了你們的說法,何家村的村民也為他們擔保證明了。”
“那這件事就這麽了了?!”
“我們也沒辦法……你們兩個孩子如果再追究下去根本就不能進入正常的法律程序,到時候也是敗訴,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他現在有了戶口,我們已經把他的信息傳到了網上,希望可以盡早找到他的家人。以後,他就要到福利院去生活了……”
警察絮絮叨叨勸說了她一大堆,桑怡安卻嗅到了危險的味道,縱使知道作為未成年人他們倆沒辦法獨立起訴何家人,但是公安局如此敷衍地處理了這件事,顯然是受到了某些阻力。而且,現在擺在她面前的難題是——谌知晏該不該、能不能去福利院?
她朝谌知晏看了一眼。
他回望。
“如果他寄居在我家可以嗎?他也已經十六了,過幾年就成年了,應該沒必要一定要進福利院吧?”
“這個……這個沒問題,福利院床位經費也緊張……咳……事急從權,你們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這些就不是我們處理範圍了……來,這是你的戶口本和身份證。”
谌知晏沉默着接過去,身份證上他的臉,陌生又熟悉。為了一個合法的身份,他們倆付出的太多了。怡安的腿,雖然她沒說,但是一直沒有消腫,走路還有些趔趄和不自然。可是他們倆一身的傷又沒錢去醫院看病,所有的一切噩夢,最終只換來這一張薄卡片。
兩人走出公安局大門,同時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門口卻站着兇神惡煞的一群人。
何老爺子,陰冷孤鸷的眼神曾經在黑暗裏不斷閃爍,猶如惡狼死死盯着獵物。
何家兩兄弟,虬結的肌肉揮舞着浸泡過辣椒水的鞭子,發出破風的呼嘯聲。
何家妯娌,一個蒼白瘦弱一個黝黑粗壯,如同地獄的黑白鬼使,充滿惡意的眼珠幾乎要突出眼眶。
何家姑娘,流着口水狀若天真無邪的嬰兒,她的笑聲卻像盤桓陰間的鬼叫,令人恐懼。
這一家人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身上的煞氣讓人退避三舍,桑怡安不相信他們敢在公安局門口鬧事,可他們竟然根本不在乎,幾人一齊撲上來,一把抓住了她和谌知晏。
她來不及呼喊就被捂住了嘴,那邊谌知晏也是一樣,他們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
何家大嫂捂着桑怡安的嘴,卻不防她牙尖嘴利,一口咬了下去,鮮血流進桑怡安的嘴裏,是腥臭的鐵鏽味。
何家大嫂痛呼一聲放開了她。她立刻高喊:“殺人了搶劫了!殺人了搶劫了!”
周圍的人立刻圍了上來,何家人只好放開兩人,桑怡安拉着谌知晏,迅速往公安局裏面跑。谌知晏卻松開了她的手,他轉過身,看着這一群曾經折磨過他的惡魔,突然燦爛一笑。
他的笑,無奈又蒼涼,帶着刺人的決絕。
“你們想報複我,就把我殺了啊!如果你們不敢下手,我自己來!”他手裏突然出現了一把水果刀,桑怡安認出那是外公家的水果刀。他把刀架在脖子上,“我們已經在公安局報案了,如果我死了,你們就是板上釘釘的嫌犯!一個被逼到絕路的人會做出什麽事,你們想知道嗎?”他的眼睛裏射出逼人的光芒,兇戾十足。
何家人似乎被他的目光吓退,一群人都不敢說話。最後,何家老爺子看了他一眼,默默對家人搖了搖頭,何家老小便不甘地離去了。
何英子回過頭來,一直傻呵呵地笑着,笑容是那麽詭異,那一張毫無特色的麻子臉,竟然有了幾分恐怖的感覺。
那是桑怡安這一生見到何英子的最後一面,卻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可怕記憶,多少次午夜驚醒,眼前都是這張扭曲的違和的笑臉。
谌知晏放下水果刀,輕輕地揉了揉桑怡安的腦袋,“從此刻起,我不會再讓你受絲毫委屈。”
呓語呢喃,消散在夏日的熱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