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時月
桑怡安被他摸了頭,覺得不好意思,又想起爸爸經常撫摸她的腦袋,溫聲細語地跟她說話,谌知晏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真的很像她爸爸,一瞬間擊中了她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令她潸然淚下。
“你照顧好自己就好了。”桑怡安忍不住流淚的沖動,幹脆趴在床邊,抱着頭不讓他看到。但她的嗓子帶着哭音,谌知晏怎麽會聽不出來呢?可即使心裏有千言萬語,他也說不出來。
“以後我就叫你哥哥吧,那我們就算一家人了。不知道吳叔有沒有辦法幫你上戶口。”桑怡安立刻又擔心起了谌知晏的戶口問題,母親還不知道她救了一個來歷不明、身受重傷的人,還為他花了不少錢,如果知道了,想必繼父就要連她一起掃地出門了。
桑怡安從小就特別有主見,父親去世後,她就是家裏的頂梁柱,母親性格懦弱,又是個文盲,什麽都不懂,偏偏還貪圖安逸,本來她們兩個互相支撐着也不是活不下去,辛苦一些罷了。母親她卻聽了外公舅母的勸說,四處張羅再嫁,再嫁的人不能說不好吧,但他脾氣暴躁,動辄罵人打人,煙酒不禁,又是個假仗義的,手裏一分錢都存不住,不然都四十多了怎麽還和老母親小兒子住在又老又破的舊房子裏。本來桑怡安想着母親再嫁要去繼父家的,她幹脆就自己一個人住,樂得清淨,結果那一家子全都過來了。
桑怡安小的時候,母親和姑姑一起出去打工去了,她是跟父親一起長大的,感情深厚可想而知,她不能接受父親的突然逝世,更不能接受一個粗魯蠻橫的人住進他的房子裏,一天天地消除他的所有痕跡,好似世上不曾有過那個溫和有禮整天笑眯眯的男人一樣。兩個人的性格差別之大,猶如天壤之別,桑怡安自然不能接受。但她也沒有立場阻止母親的再嫁,她只想着自己能依靠別人繼續享受,從來沒想過小女兒心裏根本不能接受新爸爸。
或許,在所有人眼裏,母親就是為了她好才再嫁的,所以不管有事沒事都跑到她面前叫她孝順繼父,早點叫他一聲“爸爸”。桑怡安只覺得悲涼,不過幾個月而已,所有人都忘了父親,所有有關他的一切,似乎都煙消雲散了。
她不接受。現在,她沒有考上安州高級中學,沒有完成父親的遺願,她很難受。估計繼父也不會再供養她讀書,雖然這兩年他也沒出什麽錢,她的學費,甚至都是她的助學金和獎學金撐着。填志願那天她還是填了安州高級中學,就當是一個夢還未醒來吧。如果不是谌知晏,她現在已經去浪跡天涯了。不過,如果加上他,她更要辍學去打工了。她挺為他難過的,不幸穿越到現代,卻遇到了她這麽一個窮人,說不定還要被她拖累。
桑怡安有許多窮孩子的通病,自卑又怯弱,只是剛好學會了善良。她的學習天賦讓她熠熠生輝,在灰暗的生活角落裏成長,漸漸地無師自通,明白了許多人終身都看不明白的道理,也使她更區別于同齡人,過于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該面對的終究躲不過,出院的那天,桑怡安獨自扶着傷口還沒有長好的谌知晏,搭車回了家。迎接她的竟然不是暴風雨,是吳叔鐵青的臉色。
“我不小心說了那孩子長得很好,你爸就四處找人問哪家要兒子,你也知道,我們隔壁縣向來私自販賣人口多了去了,你六嬸兒不就是隔壁縣的人家不要彩禮嫁過來的?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只是日子過得艱難,她過來還能過上好日子,沒誰去說。怡安啊,要我說,這孩子的戶口問題還是蠻難解決的,如果被收養的話說不定還好辦些……”
“可是六嬸兒嫁過來這麽些年您也看到了,跟我們交流都還有問題。他本來就不懂我們的話,還是個小孩子什麽都不知道,萬一過去的人家對他不好怎麽辦?”
“怡安,你現在怎麽管得了他呢?他比你還大,不識字也不會說話,人也傻傻的,你要是把他留下來了,你叔還容得下你嗎?”吳叔說出了村裏人心知肚明卻從不在她面前提及的那些話,當初她繼父四處說她不認他,不叫他“爸爸”,她當時就跟所有人說了,一輩子只叫叔,不叫爸爸,要是受不了那她可以不要他養,她自己去打工。
村裏人在桑怡安面前提起她繼父,一般是按着大人的說法,稱“你爸”,但如果跟她關系真的好,真心疼她的長輩,一般不會這樣戳她的心的。不過甚至是她的親舅舅和舅媽,都一直喊着“你爸你爸”,好似以前那個年年幫年邁的外公做農活,年年把好東西往他們家送的人現在沒有躺在冰冷的黃泉地下一般。人心易變,甚至如斯殘忍。
“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他要敢把谌知晏賣了,我就連我媽都不認了。誰樂意做他們家的老媽子誰自去做,我桑怡安姓桑,不姓李,我和我爸一樣,用不了賣人得來的錢,良心受不了。吳叔,您還是先幫我看看谌知晏的戶口怎麽解決吧,他這些天還是在我家養養傷,等傷好了,他這麽大一個人,也不是真的傻,說不定他自己想起來自家親人在哪,就不用我們操心了。您的錢,我年下一定還給你。”
桑怡安的繼父出去幾天了,要不是吳叔過來說起這件事,她還以為逃過一劫。她想不到,為什麽有人的心會這麽髒,他還連谌知晏的面都沒見過,就打着鬼算盤準備把他賣了。
小弟跟她不親,看他扭捏的動作就知道他不願意讓出自己的床給谌知晏睡,她只好讓谌知晏睡自己的床,請鄰居岑三叔把多年不用的竹床從房梁上的儲物間拖下來,仔細清洗了放在自己的折疊床旁邊,不過這樣一來房間裏就更轉不開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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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小時候在這張竹床上和爸爸一起乘涼數星星,漫天的繁星墜落到地上,就是一只一只小小的螢火蟲,它們總在黑暗的草叢中翩翩飛起,仿佛又向着幽藍的天空努力飛行。桑怡安的心一片寧馨,消失的那些東西,只要她還記得,就只是暫時消失。淚水浸濕枕巾,睡夢襲來,心裏卻沒那麽難受了。
谌知晏睡不着,借着窗戶薄紗透進來的月光打量着這間簡陋的房子。窗臺上放着一只長頸細白瓷瓶,插着兩朵不具名的白花,映在窗戶上的剪影格外優雅。房間裏的家具只有一只黑木箱子,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一個用木板釘成的簡陋書架,底下是一個大櫃子。牆壁上的石灰早就斑駁脫落了,下面能碰的到的部分被人用釘子釘上了許多寫滿字的紙張,紙張上還貼着一張張稚嫩的風格怪異的畫,有水彩的也有水墨的,間或貼着幾張怡安說叫“照片”的比畫像還真實的泛黃的畫,有幾張風景建築和唯一的一張一個中年男人挽着十歲小女孩笑得開心的照片。
房間裏還放着許多粗陋的小手工,木制的,竹制的,紙制的,布制的……谌知晏叫不出名字,但進來的第一印象就是,桑怡安真的很聰明,而且熱愛生活,這個小小的空間承載了她對生活的美好期盼和渴望,即使是一朵野花,也能在細瓷瓶裏肆意綻放。
身上蓋的薄被子也是一片幹淨的馨香,蚊帳被兩顆珠子墜着,不管風怎麽吹都保持着原狀。房間裏充滿了蚊香的味道,以往夏日裏最困擾他的問題也消失無蹤。
桑怡安輕微的呼吸聲就在身邊,她背對着他躺着,蜷縮在竹床上,臉仿佛埋在了枕頭裏。谌知晏筆直地躺着,特別想讓她睡直,奶娘說了,晚上睡覺不能蜷着睡,尤其是小孩子。可他又不知道怎麽說,而且,她看起來已經睡熟了,就為了睡姿不對這麽一件小事,他也不好意思把她喚醒。
他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來到這個世界,他以往所有引以為自豪的東西都派不上用場,他甚至連怡安說了什麽,都要花好久好久去理解。光是讀書這一件事,就讓他挫敗不已,他的儒家道家甚至佛家思想在怡安的科學道理面前,都變得毫無說服力。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怡安時不時就對着他流露出的難以掩飾的哀傷表情,他雖然少年天才,但是在家人的保護下活了十幾年,實際上連個十歲孩子都不如,只知道讀書,只接受了進仕做官為君為民的系統教育。
去年重陽,他跟着父親去拜訪了文壇盟主歐陽修老先生,在他門下呆了幾個月,還見到了時下頗負盛名的蘇轼蘇子瞻,他們的談吐風采讓他折服,那才是真正的文人,他還要許久許久才能達到文人的門檻。
文章與世事,他還只來得及讀懂前者。
但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貧窮的怡安能對一個毫無關系只是救了她一命的陌生人做到這種地步,已經是很善良了。她的焦慮不安雖然沒有說出來,谌知晏卻很敏銳地感受到了,他有作為一個大麻煩的自覺,也不想怡安為了他真的和繼父鬧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