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問來路
桑怡安雖然失望至極,但還是聽從班主任的建議,在第一志願那欄填了安州高級中學,只當是一個妄想,反正到時候還是會順位錄取進縣城的第一中學。她匆匆填完志願,離開熱鬧喧嘩的教室,同學們各自叽叽喳喳地道別,其實上了高中很多人還是在同一所學校,所以沒什麽離別的氛圍。她坐在學校的銀桦樹下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想起那個神秘的少年還在醫院等着她去處理一應住院治療事宜,簡直頭大如鬥。
她心如死灰地從學校趕到醫院,卻看見少年睜着眼睛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似乎在盯着滴液瓶,表情十分奇怪,仿佛在看什麽新奇的東西。桑怡安推開門,他循聲側過頭,一直看着她走過來在身旁坐下,少年似乎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黑亮濕潤,宛若通透的琉璃,內斂的雙眼皮,微微帶點狐貍眼形狀的眼睛眼尾上掃,卻不像那些邪魅的化了妝的電視劇裏的人,倒是很有書生氣質。桑怡安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喜歡上了他這雙清澈而不染雜質的眼眸。
桑怡安在床邊坐下,從書包裏拿出一個橘子,慢慢地剝着。少年偏過頭看看她,嘴角微微翹起,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桑怡安低着頭沒有發現,她開口問:“傷口還疼嗎?”嗓子卻幹啞,帶着不可抑制的哭意。
少年似乎不太懂她的話,但聽出來她嗓音的不正常,眼睛轉動了幾輪,似乎暗藏着關心和安慰。
桑怡安把橘子上的白色經絡剝得幹幹淨淨,喂到他嘴裏,甘甜的汁液滋潤着他幹裂的嘴唇,他眉眼彎了一下,似乎很開心。
“你叫什麽名字?”
他默然。
“你的名字?”她以為他沒聽明白,指着他的臉又問了一遍。
他從被子裏抽出右手,抓住她的手,展開她小小的柔軟的手掌,他注意到她是典型的斷掌,一條深刻的掌紋把手心分成兩部分。但他只停頓了一會兒,便一筆一劃在她的手心地寫下——谌知晏。
他寫的“谌”字,是言字旁,桑怡安沒反應過來,想了很久才明白過來那是個什麽字。她愣了愣,現在人還習慣把言字旁寫作“言”嗎?谌知晏,他的名字文質彬彬,帶着古韻遺風,可能生在比較重傳統的家庭吧?
他拿眼睛瞧她,眨了眨眼睛。桑怡安明白他的意思,大方地說:“我叫桑怡安。”也在他的掌心寫下這三個字。
兩人相視一笑。桑怡安似乎聽到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仔細看時,他的嘴角卻仍然噙着笑意。
怡安心情不好,他似乎不會說話,所以兩個人就靜靜地待着,誰也不出聲,桑怡安卻覺得自己的心靈得到了莫大的撫慰,心情舒暢了不少。
護士來取針頭的時候,桑怡安奇怪地發現谌知晏全身僵直不敢動,死死盯着拔針的護士,護士姐姐臉色通紅,飛快地取完針就跑了。桑怡安拍了拍他緊緊拽着被子的右手,讓他不要緊張,心裏卻覺得好笑,原來這麽大個的男人,也會怕打針啊?
谌知晏閉上眼睛,不肯看憋着笑的桑怡安,她知道他可能是困了,就讓他先睡會覺。
“我會陪着你的。”不管他聽不聽得懂,桑怡安仍然盡力安慰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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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怡安不敢跟谌知晏說她沒有辦法安置他,她甚至不敢跟家裏人說自己救了一個身受重傷、來歷不明還身無分文的陌生人,而且,她現在已經欠了吳叔五千塊錢了。雖然吳叔不會急着找她還,也沒說叫她還,但她這幾年受到吳叔叔的照顧不少,她不能觍着臉讓吳叔負擔谌知晏的醫藥費。而且因為要留在醫院照顧谌知晏,她讓吳叔跟媽媽說自己去同學家玩,過幾天再回去,可想而知,回去又是一場狂風暴雨。
有那麽一瞬間,桑怡安想立刻離開醫院,抛棄那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少年,甚至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小鎮,她的前途依舊一片渺茫,卻還要拖着這樣大的一個麻煩,人生第二次,她想到了死。
但是,病床上少年蒼白的側臉俊美無俦,烏黑的長發四散着,宛若谪仙,桑怡安看到他,心裏的不安和惡意就消散殆盡。
晚上,桑怡安給谌知晏喂了一碗黑米粥,自己也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兩個人默默無語,很快天就黑了,醫院裏四處都亮起了燈,谌知晏好像對一切都好奇,包括裝着粥的紙質一次性碗,明亮的白熾燈,裝着注射液的藥瓶,甚至是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衣服……醫院裏十分嘈雜,到處都是人們的喊叫聲、說笑聲、哭聲,靈水縣的方言很難懂,桑怡安開始以為他是不懂她們的方言,後來才發現,連跟他說普通話他都是一臉茫然,桑怡安猜測,他可能是因為撞到了頭,傻了。
桑怡安雖然只有十四歲,內心卻非常成熟穩重,她從小生活在貧苦家庭,人們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貧窮的确可以催促人快速成長。她開始擔心起谌知晏來,他長得那麽好看,卻沒有家人沒有監護人,過去的情況也沒人清楚,現在又傻了,他該怎麽辦呢?如果去福利院或者被收養的話,很有可能被人欺負,甚至被虐待。
谌知晏卻因為疲倦早早睡熟了,桑怡安無奈地搖搖頭,幫他掖好被子,拉上床簾,蹑手蹑腳地走到旁邊的床上躺下。這時候醫院沒什麽人,有空床,十人間的病房也只有三四個人,她剛好可以休息一下,只是沒有被子和枕頭,不過因為是夏天,她倒不是很在乎。晚上病房裏的其他燈都關了,但還有人在輸液,所以留了一盞昏黃的過道燈。
半夜,桑怡安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開始以為是別的病友半夜起來了,後來聽着聽着覺得像是旁邊病床上發出來的聲音。可谌知晏不是不會說話嗎?
“一枕黃粱罷,半生皆虛妄。千秋似飛鴻,得失焉可知?今日方知,了念方丈一語成谶……”
桑怡安聽不懂他的話,隐隐約約覺得他是在念詩,但音節韻律與她所了解的任何語言都有一定的區別,聽着像是哪裏的方言。出于關心,她拉開床簾,想看看谌知晏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怡……安……安……”他在睡夢中驚醒,挺直着身子坐了起來,四處張望着,才發現桑怡安正驚訝地注視着他。
“你怎麽了?夢魇了嗎?要喝點熱水嗎?”
他擺擺手表示沒什麽大礙,又躺了回去,兩眼無神,思緒放空,還是不肯說話,仿佛剛才對她的呼喚只是一時的失态。
桑怡安看了看手表,已經五點多了,盡管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的陽光,還是能感受氣溫在逐漸升高。夏天天亮得早,她也不想再睡了,幹脆起來坐在床上寫東西。另一張床上的谌知晏半靠着床頭躺着,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傾灑在病房裏,給他鍍上一層神秘的光環,也将他與世界隔離開來。
桑怡安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世界裏,完全沒有意識到谌知晏觀察了她許久,他盯着她寫字的手,若有所思。
谌知晏叫出輕輕的一聲“怡安”,讓桑怡安不由怔忡,他指着她手裏的本子,比劃着寫字的姿勢,好像想要寫什麽。
不過當他拿到筆,又翻開桑怡安的筆記本的時候,愣了很久,直勾勾的目光仿佛黏在了字裏行間。
思考許久以後,他寫下了駭人聽聞的一句話。
“谌知晏,字舒白,眉州眉山人,祖籍代州雲中,嘉佑八年進士及第,同年歸鄉遇匪,卒年十七。魂魄誤入此桃源仙境,幸得仙子垂手相助,不知是否南柯一夢?且問今夕何夕,此地為何地?”
他這一手楷書優美動人,好像因為不習慣用硬筆,握筆姿勢和寫出來的字都有些不自然,但還是讓桑怡安驚豔了一把。豎寫,繁體,以及文字內容,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嘉佑是宋仁宗在位期間的年號,桑怡安之所以能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她最喜歡的詞人蘇東坡,就是在嘉佑二年中進士的,嘉佑八年時蘇轼應該才二十七八歲。如果谌知晏寫的是真的,他十七歲就成了進士,可以說是天才了,因為古人算的是虛歲,他的實際年齡應該才只有十六歲。他游學遇到盜匪而死,自己以為自己魂魄歸天,誤入桃花源,卻不知道,他這種情況,更像是穿越。
但是,穿越這種不符合科學道理的東西真的存在嗎?不過,看到他異于常人的長發,随身攜帶的匕首,以及憑空出現在隐秘的山林裏,這一切,都讓桑怡安暗暗相信,他真的有可能是穿越而來的古人。曾經狂熱迷戀過穿越劇《尋秦記》的桑怡安,對穿越十分有興趣,也了解過不少相關知識。
桑怡安盯着他的眼睛,光影朦胧裏他的眼睛就像幽深的潭水,讓人看不出來他的真實情緒,他真的是一個穿越的古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