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噩夢
餘喬大概也已經鬧夠了,內心疲憊,連再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她仰面看着天花板中央閃着光的白色頂燈,覺得自己這頓脾氣發得莫名其妙,就好像更年期提前到來,根本無法控制情緒。
恍惚中陳繼川已經開始吻她,他的節奏緩慢,只輕輕勾她嘴角,耐心纏她舌尖,漸漸将她渙散的神智都吸引到彼此的親昵當中來。
她原本扶在沙發背上的手臂已在不知不覺間環住他後背,窗外的夜帶着化不開的愁,月亮藏在大廈身後偷偷拟一個未知的謊,他在吻她的時候想起瑞麗,也想起她從車窗爬到他身上的果敢。想着想着他忽然笑起來,他的額頭抵住她的,帶着溫熱的呼吸。
“你笑什麽?”餘喬撫摸着他後腦勺上刺手的短發,輕聲問。
“沒事。”他輕輕撫摸着她圓潤小巧的耳垂,有着些微的心不在焉,“別氣了,全都是我的錯。”
餘喬看着他,他唯一完好的眼睛裏蕩漾着溫柔的光,她便忽然被失而複得的情緒催使,雙手環住他後背,緊緊纏着他,“我着急了……我很害怕……”
“我知道。”他低頭吻她嘴角,“你這叫惡人先告狀,又或者是狗急跳牆。”
“你才是狗。”她不忿,餘怒未消,是一塊剛熄滅的炭,一點就着。
“好好好,我是,我是。要不要我給你學兩聲?汪汪汪——”
餘喬被逗樂,調侃說:“你學狗叫學挺像的。”
陳繼川說:“剛那是小狗叫,再給你學個大狼狗——”他一面學着狼狗亂嚎,一面模仿狗的習性在餘喬身上嗅來嗅去,惹得她忙不疊向後躲,嘴裏說:“癢,別鬧了——”
他眼底放光,問:“哪兒癢啊?我給你撓撓。”一說完,手就上來了,哪裏是撓癢,根本是借機“行兇”。
餘喬要仰頭坐起身,剛一動就被他銜住嘴唇,細細綿綿的吻讓人把前一刻的争執抛到腦後,他的體溫攀高,皮膚上浮起薄薄一層汗,在擁抱與摩挲的瞬間又都給了她。
陽臺的窗戶敞開着,風吹起落地窗簾,拂過他小麥色的後背,也拂過他背後的傷疤,他掐着她的腰說:“你就這時候最聽話。”
“你就這時候最多話。”她說完,緊緊攀住他,仿佛洶湧海浪中攀住一只起伏晃蕩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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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嗤一聲笑出來,在她揚起的脖上留下一道粉紅的印。
會好的吧……
一切終歸會好起來……
她閉上眼,在心中默默祈禱。
風親吻顫動的葉,月亮沉入深水港。
一場戰打得酣暢淋漓,餘喬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早已經混混沌沌睡過去。陳繼川坐在沙發上給田一峰撥電話,“搞定瘋婆子了?”
田一峰很是不耐煩,“沒,吵一架回來了。”
陳繼川抽着煙,握着手機發笑,“老田,段位不行啊。”
“唉……沒辦法……”隔着電話,陳繼川都能想象到田一峰仰天長嘆時的表情。
有一點無奈,有一點心酸,還有一點點愛人臉上才會浮現的溫柔。
陳繼川說:“幫我查個人。”
“給個名字。”
陳繼川把高江的名字報給他,田一峰說明天給消息,兩個人似乎也沒有過多的心事需要交流,彼此之間的友誼簡簡單單,無需着墨。
他挂斷電話,卻再也沒有倦意。
他在客廳,關着燈,一根接一根抽着煙,不顧肺葉的孱弱求救,唯獨想借此将痛苦的記憶封存于地心。
第二天,餘喬上班前陳繼川跟她說:“高江的事情你以後都不要管了。”
餘喬正在低頭穿鞋。
他繼續說:“我找他談。”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關門前猶豫着開口說,“別鬧太大,別讓我媽……”餘下的話太傷人,她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但陳繼川聽懂了,他似乎一點也不難過,朝她笑了笑說:“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餘喬長舒一口氣,帶上門,照着走過無數次的路線,下電梯、停車場、駕車駛向辦公樓。
太陽照常升起,又是一個無比平常的工作日,但它又是不平凡的,因她被紅綠燈堵塞在龐然樓宇間時并不彷徨、也未感孤獨,她是餘喬,從今天起,她再次擁有了屬于她的陳繼川。
無論世界如何變化,她再不必孤軍奮戰。
早上,陳繼川将廚房收拾幹淨,列好菜單,自己吃了個漢堡當午飯,卻為晚餐足足準備了兩個鐘頭。
餘喬下班時聞到滿屋饞人的香,甚至還未見到他就已經帶出滿臉笑。
低頭換鞋時笑,扔掉手包時笑,走向廚房時仍在笑。
他系着圍裙,手持鍋鏟,在燃氣竈前忙碌。
她依靠在廚房門邊,靜靜看着他,“陳繼川——”
“嗯,回了啊。”他匆匆看她一眼,又立刻轉過去對付鍋裏的土豆同排骨,它們正一起咕咚咕咚冒着香氣,比他脾氣大不講理的女朋友可愛一萬倍。
“陳繼川……”她繼續叫他,锲而不舍。
他不得已回頭,餘喬說:“陳繼川,我回來了。”
他不解,“看見了,這麽一大活人還用你提醒。”
餘喬笑,低下頭,停了停,忽然又問:“陳繼川,你回來了嗎?”
他懶得理她,“別瞎問,趕緊去洗手坐好等開飯。”
餘喬湊過去,踮起腳在他臉上啄一下,笑着說:“陳繼川,我好愛你。”
他沒繃住,也笑了,“成天愛啊愛的,你不嫌肉麻?”
她搖頭,“我們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陳繼川抄起炒鍋,把土豆燒牛肉盛進碗裏,“好,餘喬,你也別揍我了成不?”
餘喬看着他耳後被自己抓出來的血痕,過意不去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你上藥了沒有?還疼不疼?一會兒我給你擦藥好不好?”
陳繼川不耐煩地轟她走,“行行行,你讓開點兒,讓個道兒我上菜。”
真想五十幾歲老夫老妻,一點甜蜜浪漫都不肯給。
答應陪小曼一起減肥的餘喬,這天晚上吃得肚子滾圓,渾身血液都急匆匆跑到消化系統加速運作。
陳繼川洗完碗将她拉起來,“走,出門散散,不然倆月你就能長出二百來斤肉。”
餘喬受到肥肉恐吓,再不情願也爬起來,随便套了件開衫跟着他一道下樓。
小區樓下滿地都是狗和小孩兒,他們繞着人工湖溜達,餘喬身邊跑過一個肥嘟嘟的小胖孩兒,她忍不住說:“陳繼川,咱們什麽時候也養一個吧。”
陳繼川把她的手揣在自己兜裏,随口附和,“養狗可麻煩了……”
“我說養孩子!你又不認真聽我講話。”
“哦哦哦,生孩子。”他說完,老半天沒接下去,讓人誤以為他在認真思索答案,誰知道他補充說,“養小孩兒不好玩,還是養狗吧,養條德牧怎麽樣?隊裏原來有人專門馴這個的……”
他心不在焉的态度讓餘喬有些難過,“不要就不要吧,反正我都無所謂。”
她說了謊,像每一個忍不住催婚卻又有着強大自尊心的姑娘一樣,她們承受着比對方更多的壓力和痛苦。
溜達了一個鐘頭,不斷有鄰居太太上前和陳繼川打招呼,就連剛收工的超市收銀員都記得他,“你好啊季先生,這位是你太太?好漂亮啊。”
“是啊,我老婆餘喬。”他順口把餘喬介紹給這位已在社區超市工作五年,而餘喬從不曾留意過的年輕母親。
道別後餘喬感慨,“這才幾天?再來半個月,小區裏連狗都認得你了。”
陳繼川聳聳肩,厚臉皮地說:“沒辦法,人長得帥,到哪都受歡迎。”
餘喬無話可說,她對陳繼川的臭不要臉已然習以為常。
生活似乎終于回到它原本該有的步調,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窩在沙發上看一場懷舊電影,時不時接吻,擁抱,上床,重複着所有情侶都在做的事情。
但她睡不好。
淩晨三點,餘喬再度醒來,接着窗外城市微光,她靜靜看着在夢中掙紮的陳繼川,目睹着他的痛苦,卻又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他再度回到那個大約永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魇。
這一次他被朗坤提起後腦勺,按進裝滿污水的瓦缸裏。
冰冷的水從四面八方湧入口鼻,鑽進身體。他的肺被裝進高壓倉,随時随地要在胸腔內爆炸。
朗坤的笑聲不斷傳到耳朵裏,電鑽一樣不斷旋扭着他脆弱的神經。
忽然間他被拉出水面,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像一條夏日的狗一樣拼了命地喘。
他看見一張張熟悉的臉,朗坤的、孟偉的、阮籍的、甚至于餘文初的……
他在他們面前下跪、求饒,“放過我……放過我……我什麽都可以做……求求你們放過我……”
“我是雜種,我是畜生,我是狗……一條狗……”
“坤哥,不要……不要……”
他軟弱、自私、卑劣,連狗都不如。
孟偉在他臉上吐一口濃痰,朗坤罵了一句“孬種”,重新将他按進水缸。
滅頂的窒息感再度襲來,他掙紮、不斷掙紮、卻仍然逃不開頻死的痛苦。
只是一瞬,他被人從海中撈起,氧氣回到肺葉,他睜開眼,猛然意識到今時今日他已經逃離緬北,回到鵬城,就躺在餘喬身邊。
陳繼川緊張地側過頭,發覺餘喬背對他睡着,似乎仍在夢裏。
他稍稍安心,把踢到床尾的羊毛被拉回來将餘喬裹好,自己輕手輕腳挪到浴室,關上門,一點聲響都不敢有。
卧室裏,餘喬艱難地保持着側卧的姿勢,睜眼看着月亮在地板上投下的光,安安靜靜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