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慌張
陳繼川的電話再也沒有接通過。
忘記當時是如何走出湘菜館,也忘記回家的方向,她渾渾噩噩幾乎失去意識。
小曼在喊她,急得差一點陪她哭。
她想起陳繼川留在航站樓的背影,那時候的他從容不迫,對未來沒有任何恐懼,對信念堅定不移。
而她只能保留着這個無法點破的秘密,沉浸在孤獨而沉默的愁緒當中。
她擔心他,因此不能安眠,噩夢連連。
到現在,噩夢成真,無路可退。
車窗半開,夜裏的風那麽冷,冷得讓人絕望。
小曼開着車,打電話定明天最早一班飛機去大理,又安排好當地律師。
再看餘喬,還是滿心焦慮,“你不要急,餘叔叔的事情也許并沒有那麽嚴重。”
餘喬看着窗外,“我早知道有這一天,這是遲早的事。”
紅燈,人車稀少,小曼将她的mini停在斑馬線後。
小曼說:“你這樣,不止是因為餘叔叔吧?”
餘喬低頭,手掌撐住額頭,長嘆一聲,“他也在,至今沒有消息。”
“你是怕……”
“小曼。”餘喬猛然間擡起頭面向她,無聲時已經滿臉是淚,“他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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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她早就知道。
這是她與他之間,不能說的秘密。
十一點整,餘喬回到家時幾乎脫力,進門就栽倒在沙發上,呆滞地盯着漆黑電視屏。
包裏電話響也聽不見,小曼叫了兩回,沒辦法,拿出來一看,是宋兆峰。
餘喬不肯接,宋兆峰繼續打第二通,第三通,第四通。
她無奈,接通之後說:“我現在不想說話。”
宋兆峰很急切,“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但是餘喬,你務必聽我講完。”
她閉了閉眼,身體後仰,“你說——”
宋兆峰說:“我現在在香港,偶然間看到youtube熱炒視頻,內容是一位緝毒警遭挾持毒打,臉孔都很熟悉,你看了就知道。”
“什麽意思?”
“你等等,我發你工作郵箱。”他急迫地在已經編輯完成的郵件上按下發送鍵,他承認他卑鄙,但不破不立,大家都是成年人,他相信餘喬懂得适時“絕望”。
餘喬愣了三秒鐘,忽然站起來,匆忙打開電腦,收取郵件,卻要等五分鐘下載時間。
她從來不知五分鐘會這樣長,長得令你經歷十八般酷刑,渾身似火燒。
下載成功,她腦內空白,抖抖索索點開播放。
視頻時間不長,只有八分鐘。
緬北密林草木繁盛,陽光從層層疊疊的沭陽當中遺落,墜毀在滾燙的血滴上。
一群人在嬉笑圍觀,一個人在瘋狂揮拳,一個人麻木不語,還有另一個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
即便他已經被拳頭打得滿臉是血,面目全非,她還是一眼認出他。
陳繼川被朗坤擊倒又爬起來,擊倒又爬起來……
周遭的緬甸人嬉笑鼓掌,用他們的語言喊着:“再來,再來!”
孟偉站在角落,年輕人的眼睛裏透出老化的刻骨的恨。
山很美,水也很美。
陳繼川就像一尊破碎的不倒翁,持續地執拗地重複着摔倒再站直的步驟。
終于朗坤等不下去,趁他跌倒在土坡上,一腳踩住他右肩,朝着他的左眼不斷揮拳。
隔着屏幕與嘈雜的背景音,餘喬能清晰地感受到拳頭砸向皮肉的聲音,悶響、餘震、碎裂。
直至朗坤力竭,一手腳向後退兩步,自己都站不穩。
他抓住陳繼川的頭發将他提起來,不耐煩地對着鏡頭說:“湊近點,拍他臉!”
鏡頭拉近,放大。
陳繼川五官扭曲,左眼腫大像一塊凸起的瘤。
“說,對着鏡頭說,說你們公安是狗。”
陳繼川似乎在笑,透過他被殘血揉成一團的臉,正努力地牽扯嘴角。
朗坤不耐煩,抓着他的腦袋前後晃。
對待畜生也不過如此。
“你他媽說不說?啊?說不說!”
“我來。”孟偉沉着臉走過來,捏住嘴裏的三五煙——它原本在陳繼川的口袋裏。
他說:“川哥,我以前特崇拜你,現在,特恨你。”
陳繼川還是沒出聲,他被朗坤拽着頭,把臉仰起來,對着孟偉。
孟偉不再多話,猛地吸一口煙,讓煙火露出嶄新的紅焰,接下來利落地毫無差池地按在陳繼川破碎的左眼上。
餘喬聽見慘烈的呼救聲,仿佛是一把鋒利的刀,割破她耳膜。
她一瞬間失聰,什麽也聽不見。
但她看見小曼哭泣的臉,還有視頻裏似乎永無止境的折磨。
她想抱着他,安慰他,告訴他什麽也不用怕。
然而她卻只能觸摸冰冷的電腦屏幕,觸不到他的痛苦與絕望。
她很痛,痛得幾近崩潰。
朗坤一直在笑,孟偉始終陰沉。
朗坤說:“**的公安,跟他們說,誰再幹下去,誰他媽就跟你一個下場。”
孟偉接過緬甸人的柴刀,刀鋒就抵在陳繼川後頸,随時可能斬斷他的脖子。
陳繼川終于開口,他的聲音很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我死?我死就死呗……反正我死了……”到這個時候,語調、表情還是吊兒郎當,他的性格沒辦法改了,注定一輩子都這樣。
但到這時候拍攝忽然中斷,視頻只剩最後一秒,再然後已是滿屏黑色。
餘喬的身體仿佛被抽空,灰暗的情緒似鬼影,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死死将她纏住。
她深陷泥潭,無人能救。
她甚至希望這些痛苦來得更猛烈一些,急速将她湮滅,令她逃脫苦海。
她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
連眼淚都是贅餘。
“陳繼川……”
她輕聲喚,溫柔如此刻天上月。
視頻上傳日是一周前。
那時候她埋頭工作,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擔心,不敢主動撥電話給他。
下班時偶爾也想,婚後可以換一張大床,添一點新家具,男生喜歡玩游戲,可能還要買一臺高配電腦。
如果他不介意,她想要一只小動物,貓狗都可以,讓家裏多一點鮮活氣。
有時間再把陽臺的綠蘿照顧好,他什麽都會,也許能妙手回春。
她的想法很多,每一個片段都有他。
但現在,什麽都沒了。
她的心空了,哭不出來。
隔着門,她聽見小曼大罵宋兆峰的聲音,罵到最後自己也哽咽。
朋友在替她哭。
過一陣,她又認為自己并沒有想象中哀痛。
她仍然認為這只是夢,宋兆峰的電話是假的,視頻是假的,小曼的哭聲也是假的。
一睜眼一閉眼,夢就會醒。
我沒事。
真的沒事。
天亮的時候,門外傳來金屬摩擦聲,是小區清潔工已經開始一天的工作。
他的拖把螺絲松脫,用起來哐當哐當響。
餘喬一夜沒睡。
六點半,小曼拉上她趕去機場。
車上,餘喬一直不說話。
她呆呆地盯着司機裝滿茶水的壺,一動不動。
小曼握住她的手,“喬喬,情況到底怎麽樣還不知道,等見到辦案警察問了才能下定論。”
餘喬小聲應,“我知道,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小曼嘆息,“還有,餘叔叔的事都交給我,你……照顧好你自己最重要。”
然而餘喬還有心情開玩笑,“這麽盡心,準備收多少律師費?”
小曼伸手抱了抱她,“收你二塊五。”
“真的?”
“真的。”小曼點頭,“正好是2003年一只可愛多的價錢。”
餘喬說好,“這次我請你。”
還好,至少她并非孤立無援。
兩人經飛機、長途車終于在當天下午趕到瑞麗市局。
負責和他們辦手續的人姓孫,四十歲上下,鄉音濃重。
孫把他們帶到二樓辦公室,打印兩張刑拘通知書扔在桌面,“看好了然後在最下面簽個字。”
餘喬彎腰寫字,小曼問:“警官,人是在看守所嗎?”
孫答:“是,不過不能見家屬。”
小曼安慰餘喬,“劉律師已經出發去看守所,一會兒我們在大門口彙合。”
走完流程,餘喬緩口氣,鼓足勇氣問:“孫警官,你知不知道陳繼川現在怎麽樣?”
事情傳播範圍太廣,孫已經為此接待過好幾撥記者,再基于餘喬的特殊身份,孫看她的眼神愈發謹慎,“你打聽他的事幹什麽?”
餘喬說:“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活着。”
孫繃着臉,“無可奉告。”
餘喬追問:“周曉西在不在?我問他。”
孫說:“你自己找,我和他不是一隊。”
小曼偷偷拉她衣袖,餘喬不甘心地拿着刑拘通知走出辦公室。
一上車,她立刻打周曉西電話,這一次終于通了。
接電話的卻不是周曉西,“我鄭铎,你哪位?”
餘喬小心翼翼問:“我找周警官,他在嗎?”
對方一時沉默,在她以為等不到回應的時候卻突然聽他說:“小周犧牲了,你找他什麽事,我代你轉達給他家裏人。”
餘喬握着手機,幾次三番開口,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