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酒宴
有人點燃了鞭炮,刺耳的炮竹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餘喬敬香過後直起腰,陳繼川已經換了位置站到她右手邊,替她擋住噼啪亂飛的炮仗。
停留在隊伍末尾的樂隊開始吹吹打打湊熱鬧,天空依舊灰蒙蒙陰郁不改。
該哭的一個沒哭,不該哭的正在山邊嚎啕。
餘文初跪在餘喬身邊,沖着紅漆鮮亮的墓碑說:“媽,我這輩子對不住你,給你磕三個響頭,咱們下輩子還做母子。”
唢吶聲忽然拔高,錐子一樣紮着耳膜。
餘文初最後的剖白被埋葬在鄉間,除了餘喬,誰也沒能聽清。
這一刻,忍足一上午的雨終于肯落下來,輕輕巧巧給葬禮的收尾添一分悲戚。
餘喬跟着隊伍下山,她臉生,因此時不時能聽見身邊人小聲議論。
“唉,老太太實在太犟了,聽說到死都不肯見……”
“何止啊,跟你說,就算住在一起,也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從來沒見一張桌上吃過飯。”
“你不知道,有人問,老太太都說她兒子早死了。”
“這也難怪,我還聽說餘文初他爸,當年是打過美國鬼子的,誰知道他居然幹這個……”
下着雨,赤紅泥土纏住鞋底,舉步維艱。
餘喬冷着臉一路聽下來,心中也沒有過多感觸。
但忽然頭頂一沉,一頂柔軟草帽遮住她視線。給他戴帽子的人還順帶在她腦袋上一按,接下來一句話不說,潇潇灑灑地與她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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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她掀開帽檐,看前方陳繼川追上餘文初,兩只手插在衣兜裏,低着頭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麽
餘文初不住地點頭,大約很是認同。
下山後照規矩還得請最後一頓飯。
門前的靈堂拆了,吃流水席的棚子還在。家中客廳也開三桌,專程招待鎮上親戚。
餘喬不喜歡人多的場面,回來換下膠鞋就躲在二樓陽臺抽煙,順帶給黃慶玲打了個電話。
接通後,電話裏充斥着嘩啦啦麻将桌上推牌的響聲,餘喬捏着煙,也往那株萬年青上彈灰,“媽,又打牌呢。”
“你媽不就這點愛好?怎麽樣,桂林好不好玩?”
“還行吧,就是天天下雨。”
“誰讓你冬天出門啊,夏天去多好,還能捎上我呢。”
“哪敢耽誤您掙大錢啊。”
“哎哎哎,九筒放下,我要碰。”黃慶玲忙得很,趕緊打發餘喬,“媽不跟你說了啊,媽得給你掙零花錢了,你出門在外別心疼錢,該花花,回來媽給你報銷,知道吧?”
“嗯,那我挂了。”
“哎呀,七索,我胡啦!”
果然,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最快樂。
她靠着陽臺的玻璃推門,等手上的煙慢慢燒幹自己。
遠方,群山之外是霧,霧之外是煙火人潮,将一身愁緒都烘托得簡單而粗糙。
“餘喬——”
陳繼川出現在陽臺,看着她手裏的煙,似笑非笑。“下樓吃飯。”
“我沒胃口。”
“非得讓你爸親自來請你?”
她側過身瞄他一眼,眼角淚痣正朝向他,為他的眼和心送來一個妩媚撩人的餘喬。
他喉頭一動,她心意難平,“陳繼川,你不打算說點什麽嗎?”
他微怔,笑了笑說:“你讓我說什麽?”
“算了。”她把煙掐滅,扔在萬年青的葉片上。側身時對他說,“明天早上六點來門口接我,去老峰山,一千五。”
陳繼川摸了摸下巴,木着臉,神情難測。
她下樓時,親戚都已經坐滿了,方臉圓臉兩只尖叫雞也在,只是看她的眼神已經遠不如早晨熱切。
“喬喬快來。”紅姨把她帶到主*席,再由餘文初領着她和這個叔叔那個伯伯打招呼,當然,少補了有人捧她,什麽高材生、大律師、女強人,反反複複就是這些詞,但餘文初卻很受用,一杯接一杯和人拼酒,不多時已經滿臉通紅,不成樣子。
一頓飯吃到最後,總有人端着酒杯來給主人家敬酒。餘文初倒是來者不拒,但到了餘喬這裏,大多數人都得不了好,無奈總有人無所畏懼,端着杯子逼她喝。
“喬喬,再怎麽說我也是你哥,你不喝也太不給面子了。”
是國字臉堂兄,報複似的端一杯白酒過來,特地敬她,“知道你現在是城裏人了,看不起我們這些鄉下窮親戚,可也不至于一杯酒的面子都不給吧?你們說是不是?是不是?”
不出意外,有圓臉尖叫雞給他捧場,在隔壁桌真臂高呼,“就是就是!”
餘喬還是冷着一張臉,“我不會喝酒。”
“別,別介,別不給面子啊。誰不知道你們當律師的拉案源都得出去喝兩杯,別欺負你哥我見識少啊。”
“我吃飽了。”她看夠了,立時要走。餘文初卻紅着臉站起來,“喬喬,不要耍脾氣。”
這下國字臉樂了,指着餘喬說:“聽聽聽聽,文叔都發話了,你這真的,不能不喝了啊。”
“這麽喝有什麽意思?”餘喬把茶杯端起來,往裏倒滿一杯白酒,也不看人,仰頭一口就灌完,之後哐啷一聲放下茶杯,“夠給面子了吧?”
國字臉不答,餘文初想開口卻又猶豫。
“我喝完了,出去走走。”說完誰也不理,一個人快步走了出去。
過後紅姨才想起來,“哎哎,外套都沒穿呢……”
陳繼川從庭院流水席走過來,在門口和紅姨的眼神對上,随即點了點頭追着小路方向去找人。
天空霧蒙蒙,像一床怎麽也曬不幹的濕棉被。
陳繼川順着小路往下走,很快在拐角處撞見搖搖晃晃的餘喬。
她身上只穿一件白色高領毛衣,寒風中冷得縮成一團。酒喝得多了,路也走不穩,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一刻也不安寧。
最後只差一秒就和水泥地抱成一團,還是他跨步沖上去一把抱住她。但沒料到,他還沒站穩就被一股蠻力掀翻,一屁股坐在地上,索性不起來,看着對面的人發瘋。
“滾!不要你管!”餘喬紅着眼瞪他,兇神惡煞。
陳繼川仰頭,一陣好笑,“行啊,沒想到你還挺橫。怎麽?不要我管要誰管?給你一不小心栽水塘裏淹死就好了?”
餘喬只管盯着他,呼哧呼哧喘氣,似乎一個字也聽不懂。
陳繼川單手撐地站起來,把身上的夾克衫脫了罩在餘喬身上,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從下往上拉好拉鏈,幾乎将她兩只手都困在夾克衫裏。
之後越看越滿意,“你還挺适合穿我衣服的。”
天氣實在冷,餘喬哆哆嗦嗦,說:“我不回去。”
陳繼川為難地撓着眉頭那道疤,“難不成真想跳河啊?”
“你住哪兒?”
“我給你去招待所開個房。”
他好心提議,餘喬卻不理他,轉過背沖着水塘方向走,他沒辦法,跟過來一把撈住她,“行行行,你想去哪就去哪,該我伺候你行了吧?”
“我就是不想回家,我不想喝酒。”
“唉,你理他幹嘛。哎,這邊,你又往哪走?你知道到地方嗎?”跟醉鬼沒有道理可講,但好在餘喬還能自己走路,能靠在他身上跌跌撞撞往孟偉家的三層小樓去。
到地方開門,陳繼川把餘喬扔在一樓沙發上,自己快步往樓上跑,邊跑邊說:“你自己待會兒,等我五分鐘。”
路上他突然想起他的房間裏藏着許多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絕對不可以讓餘喬看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推開門,先把攤在床上的色*情雜志收起來,鞋架上還有一疊看得沒意思的葉子楣海報,東西都收得差不多了,一擡頭電腦桌上居然還擺着一堆日本碟片。陳繼川一邊收拾一邊罵,“孟偉個小畜生,太他媽變态了。”
“你在藏什麽?”
“我他媽……”壞學生被教導主任抓現場,吓得差一點跳窗逃跑。
陳繼川把碟片往床底随手一塞,回頭時餘喬已經扶着牆挪進來,不管不顧的一頭栽倒在他床上。
餘喬拿臉蹭了蹭他的藍格子床單說:“陳繼川,你剛洗過被套啊?”
“前幾天天氣好。”
“沒想到你還挺勤快的。”
“姑奶奶,你先脫了鞋子再上床成不?”
餘喬露出半張臉來,斜着眼看他,酒精令她自眼角透出一股媚意,“你幫我啊。”
說不出拒絕的話,他認命,替她脫了短靴,把她整個人都塞在他的床中央。
陳繼川的房間沒空調,只開着一只“小太陽”,照得餘喬的臉紅撲撲。
她喝得太猛了,說話也不利索,“陳……陳繼川,你幫我打他行不行?給你這個數——”她慢慢抽出手,比了個二。
“不行。”陳繼川蹲在床前盯着她,“我出手就值這個數?”
“那……再給你加一個。”她的右手無名指艱難而緩慢地從大拇指的禁锢當中彈出來,成為了“三”的手勢。
她笨拙的表演惹得陳繼川大笑,笑過之後說:“我替你揍他,不收你錢。”
然而餘喬卻不再說話,她的眼蒙着一層水汽,水中倒映着他的輪廓,年輕卻深刻。
“怎麽了?”他心中惴惴,忍不住問。
“陳繼川——”
“又幹嘛?”
“你是不是挺想和我睡的?”